記者 | 林子人編輯 | 朱潔樹1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彼得·漢德克和郭敬明在《演員請就位》中的表現所引起的爭議。
彼得·漢德克獲諾獎惹爭議:文學性能夠用政治和道德衡量嗎?
北京時間10月10日晚7時,瑞典文學院宣布將2018及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分別授予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和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由於2018年的性侵醜聞,媒體普遍預測今年諾獎的評選會與往年不同,向「政治正確」的方向更加靠攏,評選出作品和政治性都無懈可擊的作家。然而瑞典文學院評選出了兩位來自歐洲的作家,似乎仍然在沿襲歐洲中心主義的「老傳統」,更值得注意的是,今年的獲獎名單一經公布,託卡爾丘克很快就得到了公眾認可,然而漢德克卻遭遇了鋪天蓋地的批評。
包括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哈瑞·昆祖魯(Hari Kunzru)、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在內的眾多作家、學者和知識分子公開抗議,稱將諾獎殊榮授予一個「否認種族滅絕的人」是「可恥之舉」。而與各大國際文學獎屢屢交惡、曾批評諾貝爾文學獎「無非就是六個版面的媒體報導」的漢德克本人也在接受採訪時表達了對自己獲獎的驚訝。
一直以來,漢德克被西方批評為一個右翼作家或法西斯分子。他曾否認1995年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他將塞爾維亞的命運比作猶太人大屠殺,他還曾於2006年參加前南斯拉夫領導人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evi)的葬禮並發表演說,後者被西方輿論普遍認為是將1990年代的塞爾維亞捲入嚴酷戰爭、造成重大人員傷亡的「巴爾幹屠夫」。
因此,漢德克此番獲獎引起了西方知識界的不滿。曾在1990年代參與報導南斯拉夫戰爭的記者Ed Vulliamy在《衛報》撰文稱自己於1992年揭露了波士尼亞集中營卻被漢德克否認其存在,對於像Vulliamy這樣致力於保存記錄波士尼亞集中營相關史料的人來說,漢德克獲得諾獎的消息讓人沮喪。「這重要嗎?文學必須獨立於政治;諾貝爾文學獎的授予應該無視道德或意識形態。但這不是該獎項創立的初衷。根據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的意志,這一獎項應該授予給反映理想的傑出作品。」
斯洛維尼亞哲學家齊澤克也一直都對漢德克持批評立場,在接受《衛報》採訪時,他表示:「2014年,漢德克曾經呼籲廢除諾貝爾獎,稱其為一個『文學的錯誤典範』,而今他成為獲獎者,證明了他自己的話是對的。這就是今天的瑞典:一名戰爭罪的辯護者獲得了諾貝爾獎;對於真正的時代英雄朱利安·阿桑奇,這個國家卻全力參與了對他的人格攻擊。我們本該這樣反應:不應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漢德克,而該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阿桑奇。」
《新京報·書評周刊》認為,漢德克的寫作和思考方式註定了他與西方的主流話語格格不入。漢德克曾在《試論疲倦》中批評西方媒體總是以某種相同的邏輯和看法去對待所有的事情,這讓讀者自以為對事件瞭若指掌,然而在他看來,一個人只有通過親眼觀察和接觸才能得到真相。因此他倡導自我與現實接觸,以主體觀察為真相的「新主體性」文學。1995年,漢德克前往塞爾維亞旅行,寫出了遊記作品《冬日的旅行》。當時西方主流媒體都將塞爾維亞簡單粗暴地視為實施種族滅絕的罪魁禍首,漢德克對這種單一的思維方式深表懷疑:「說在塞拉耶佛的瑪爾喀勒集貿市場上發生的兩次襲擊真的是波士尼亞塞族人幹的,這事被證實了嗎?」「關於這場戰爭的歷史,難道不會有朝一日被寫成另外的樣子嗎?」
2006年,漢德克參加了前南斯拉夫領導人米洛舍維奇的葬禮2016年,漢德克在中國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不理解為何西方不認同他對南斯拉夫內戰的觀點。他指出,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是,應該平衡不同方面的觀點,因此當西方媒體稱塞族是邪惡的時候,他用《冬天的故事》(這也是唯一一本寫那段戰爭的書)來傳達塞爾維亞人自己的聲音。「對我來說,南斯拉夫意味著一個沒有民族主義的國度。在那個時候,南斯拉夫代表了第三條道路。但狄托去世後,南斯拉夫經濟面臨崩潰。經濟崩潰後,民族主義又出現了。但當時有更好的方式解決問題,其實是能坐下來和談的,而不是戰爭。在事件發展的過程中,西方也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沒有好的戰爭。」
彼得·漢德克中文譯者梁錫江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的採訪時指出,對於「求真」或揭露真相的衝動是貫穿漢德克寫作生涯的主線之一。由於他的母親是斯洛維尼亞人,他對斯洛維尼亞有切身觀察,因此在南斯拉夫問題上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外界宣傳並不能反映當地的真實情況,因此他即使面對批判也從未妥協。在梁錫江看來,漢德克繼承了奧地利作家的普遍特點,即關注弱勢群體和普通人的生活,能夠「用優美的筆調,用超脫的、富有同情心的幽默感去描述這一切」。
《新京報·書評周刊》另一篇文章《諾貝爾文學獎,該被取消了嗎?》指出,圍繞漢德克的爭議不再和文學有關,仿佛他獲得的是諾貝爾和平獎,在這場討論中,再度出現了左翼和右翼爭鋒相對、文學靠後立場先行的情況。然而在文學世界裡,重要的不是作家得出了什麼結論,而是作家用何種方式獲得結論。漢德克的文學價值正在於,他為我們提供了用於探索異見的觀察方式——即對外界強加的觀點和草率得出的結論保持懷疑,用自己的雙眼去觀察、理解世界。
文章繼而認為,如今文學的評判標準已經從藝術性轉向了政治正確的程度,這讓政治異見者的生存空間日益逼仄。從這個角度來說,瑞典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漢德克是一個勇敢又難得的決定——在醜聞風波過後的第二年,他們沒有屈從於大眾的壓力,捍衛了在這個時代中保持格格不入的權力——即真正的文學性。「就這一點來說,諾獎又是一個不可替代、無法或缺的存在。我們不可能指望其他有影響力的獎項,例如布克獎、美國國家圖書獎或普立茲獎之類的做出這樣的選擇,頒獎給一個身上掛滿政治爭議的人物。」
對於不屬於西方世界的我們來說,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更能理解漢德克的立場,即反抗西方對所謂真相和真理的壟斷。西方主流社會將塞爾維亞視為有原罪的民族,卻忽視了巴爾幹地區不斷發生衝突與悲劇的歷史原因——而這正是漢德克想要提醒人們的。正如麗貝卡·韋斯特(Rebecca West)在《黑羊與灰鷹》一書中指出的,巴爾幹地區過去的600年就是不斷被西方利用、背叛、當做工具的歷史,這造成了一連串的民族悲劇與苦難。然而直至今日,巴爾幹地區——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幾乎在西方話語中處於失語的狀態。即使是一位有著斯洛維尼亞血統的爭議作家獲得了諾獎,我們也難以在媒體上看到對巴爾幹問題的討論與反思。
對於漢德克作品的文學價值,或許也需要讀者自行去閱讀、去判斷——畢竟在這場關於他是否應該得獎的爭議中,對其作品的嚴肅討論是缺席的,接受審視的幾乎完全是他的個人品質(更準確地說是他的政治立場)。印度《經濟時報》刊文指出,如果諾貝爾文學獎評判的是作家本人,那溫斯頓·邱吉爾也不配獲得1953年諾貝爾文學獎——在他獲獎的十年前,他可以說是造成孟加拉大饑荒300萬印度人死亡的罪魁禍首。因此文章認為,一個更合理地面對諾貝爾文學獎「不合理」指控的態度就是別太把它當回事了,「特別是在當下這個時候,此類獎項和榮譽多如牛毛,總是會有人讚許一些選擇,橫眉冷對另外一些『更有問題』的選擇。」
郭敬明擔任《演員請就位》評委:中國影視行業畸形發展的縮影?
日前,一檔全新的綜藝節目《演員請就位》上線。這檔與《演員的誕生》類似的節目本意是由四位導演為陷入瓶頸期的明星提供磨練演技的機會,並從中發現滄海遺珠,沒想到節目剛剛開播,最先上熱搜的卻是擔任評委的郭敬明。
第一期節目播出後,「郭敬明談校園霸凌」「郭敬明反駁李誠儒」等話題迅速衝上微博熱搜。事件的起因是,郭敬明安排自己組裡的幾位年輕演員表演《悲傷逆流成河》中的橋段,助演嘉賓李誠儒在觀看過程中就露出不解表情,然後在點評環節表示自己如坐針氈,「家國情懷,忠人義士,我們能寫的東西太多了,難道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看這種:高中生談戀愛,男人抱著女生,剛一走近,就哄起來……這就是暢銷書?」
作為導演和原著作者的郭敬明非常冷靜沉著地回應批評。他先是退了一步承認演員在表演上的不足全部都是導演的責任,然後解釋說這部電影並不只是情情愛愛,而是中國第一部反映校園霸凌的戲,接著拋出了一句佔據道德制高點的話:「你可以永遠不喜歡你不喜歡的東西,但請允許它存在,你可以繼續討厭自己討厭的東西,但請允許別人對它的喜歡。」最後,他把這一論點拔高到電影價值的高度,稱允許不同電影的存在,本身就是電影世界的迷人之處。
許多觀眾發現,儘管郭敬明擔任導演拍攝的電影在豆瓣等網絡平臺的評分普遍不高,但他是一個能夠嫻熟運用電影理論,且無懼在行業前輩面前表達觀點的人。在《郭敬明對表演的理念我居然每個字都想認同》一文中,自媒體人「孟大明白」表示自己驚訝地看到,和其他三位導演陳凱歌、李少紅、趙薇相比,郭敬明居然是經驗最少卻談表演談最多、最喜歡闡述戲劇理論的那位,且他對一些演員的點評是在理的。比如說當他點評劉雅瑟對《滾蛋吧!腫瘤君》的重新演繹時指出,劉的表演沒有節制和遞進,一直在哭個不停,導演一定會剪掉,觀眾也受不了反覆的內容輸出。「孟大明白」同意郭敬明的觀點,即影視作品和現實生活不同,需要濃縮,觀眾沒有精力和耐心看演員用同樣的方式演一段毫無變化的戲。
「老實說看完這節目我都迷惑了,從頭到尾郭敬明的導演思路是踏實不浮誇的,而且他根本不會因為自己是新手而感到畏懼,面對資深大導和演員依然強勢有主見,為什麼《小時代》裡會有那麼多扯頭髮、在冬天的天台上醉酒跳舞、在高速公路上光腳奔跑的抓馬表演呢?是不是前幾部片子的口碑風暴讓他有所反思?或是這幾年蟄伏他又學習了戲劇理論?」「孟大明白」寫道。
然而,更多評論者認為郭敬明還是那個原來的那個郭敬明——能言善道,但實則對表演和影視作品並無嚴肅創作者的認真態度和敬畏之心。「界面新聞」記者劉燕秋認為,郭敬明對李誠儒的反駁不過是利用大眾情緒,再一次施展他巧妙的話題轉移術。郭敬明毫不猶豫地抓住了李誠儒評論中的漏洞——家國情懷、忠人義士這些主題要高於中學生談戀愛——這種居高臨下的知識分子式的文藝創作視角並不受當下年輕人的待見,雖然他真正想談的是電影「不能用廉價的筆觸引發廣泛的共鳴」(李誠儒在後面的採訪時補充說明了這一點),但郭敬明迴避了這個問題,轉向人們對文藝作品的自由選擇權問題,於是許多觀眾就被他說服了,認為他有道理。
然而劉燕秋認為,文藝作品的多樣性固然有其存在合理性,但這並不意味著文藝作品沒有高下之分,「人們當然有喜歡和不喜歡一部電影的自由,但文藝作品一定是有一套評價標準的,就比如,郭敬明的電影和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在藝術價值上能相提並論嗎?」她指出,郭敬明並不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展示自己的「詭辯術」。早在2014年一期《鏘鏘三人行》節目中,兩位主持人竇文濤和許子東就已發現,在面對涉嫌抄襲、對文學價值的思考和商業定位這些敏感問題時,郭敬明能夠侃侃而談地給出再正確不過的答案,但其實什麼問題都沒有回答。
郭敬明曾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採訪時表示,自己非常享受那種無論提到什麼話題都能及時發表見解的感覺,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無知的小學生。從他的表述中,我們或許能夠理解為何他會在《演員請就位》的舞臺上大談特談表演理論——而真正的資深導演陳凱歌在指導演員時不談理論,只談具體問題,反而能讓人豁然開朗。「人最終是要做到知行合一的,不管在綜藝節目裡如何能言善辯,不能迴避的是,在郭敬明的影視作品裡,我們無法感受到他對藝術的誠意。」劉燕秋寫道。
在自媒體人「蘿貝貝」看來,郭敬明受邀參加節目成為「演技點評大師」,和這檔節目本身一樣,都是中國影視行業畸形發展的縮影:《演員請就位》的內容策劃充滿了跟風的痕跡(節目顯然是借鑑了「創造101」加上觀察類綜藝觀察室的模式),剪輯缺乏對素材的精心選擇和有效安排,導致成片充斥著無信息量的鏡頭;另外,參加節目的許多明星也缺乏「成為演員」的素養和決心;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演員的誕生》還是《演員請就位》,都沒能準確把握演技的評價標準和表現形式。《演員的誕生》是把所有故事都狗血化處理,演激烈情緒的演員最容易得到關注;《演員請就位》開播前發出的「演員小考」題目是讓大家表演「怒目」,但這幾秒鐘的、只能成為表情包的「怒目」表演又能反映出多少真實演技呢?
「這種演技節目所有的錯亂,都是我們當下娛樂行業的縮影,」「蘿貝貝」認為,「時無英雄,豎子裝大師;藝術、商業、人氣,所有評價標準都錯亂地擰在一起;演技爛的太多,一旦開始討論演技,就是狗血化演技,短視頻式演技。這麼一想,這類節目也有其意義,節目的荒腔走板,恰如貴行業的荒腔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