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玩手機。吧,榮譽鏟屎官,幻想家,PhD Candidat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在翻譯圈,似乎有這麼一條鄙視鏈,搞口譯的瞧不上靠筆譯的,搞商業筆譯的瞧不上搞文學筆譯的。但是在這條鄙視鏈中還得再加上一環,搞文學筆譯的瞧不上搞翻譯理論的,或者說,搞實踐翻譯都瞧不上搞翻譯理論的。前面幾環按薪資排輩,很好理解,那麼翻譯理論處於最底層,也就不難理解了。翻譯理論專業出身,如果想繼續從事這一行,除了進一步深造去大學當個講師,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去處少得可憐,搞文學翻譯搞得好了尚且能賺個copy right呢!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茫,搞不清學這個專業的意義到底在哪裡。當時正值博一,也就是一開始頻繁更新日記的時候,初生牛犢,躊躇滿志,憧憬著用自己的所學改變世人對翻譯的看法,改變譯者的待遇,然而現實給了我崇高的理想重重一擊。
起因是,當時研究需要採訪幾名譯者,於是我天真地問道,「你翻譯這本書的時候採取的主要策略是什麼啊?」受訪譯者很無語地回答,「沒有什麼策略,上手就開始翻譯了。」我又不死心地問道,「那你具體翻譯到某個外來詞的時候,會採用異化還是歸化的策略?」她再次很無語地回答,「想到什麼就是什麼,這個詞自然而然就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了。」
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給了當時天真的我很大的打擊。後來或採訪或閒聊過的譯者,他們的答案都大同小異,按照Nicky Harman的說法,「The word just came out from my belly」。這樣的答案其實並不奇怪,文學翻譯本質上是文學創作,好的翻譯文學性非常重要,好的譯者往往也是好的作者(這在之前的日記中有說過)。文學創作需要什麼?文學素養,想像力,和激情,文學譯者很少願意受到翻譯理論教條的束縛,更是鮮有願意去了解翻譯理論的。這就是為什麼搞理論的學者裡很少有出色的譯者,而出色的譯者裡很少有人去搞理論。
想明白了這一層,我年輕而幼稚的翻譯觀頓時崩塌了……如果翻譯理論不再對譯者有指導意義,搞翻譯理論豈不是更像在一個小圈子裡自娛自樂?這樣一來,我的理想豈不是成了個笑話?
後來採訪進行不下去,研究陷入停滯,我很崩潰,按照翻譯理論分析,某書的譯者表現出了某某傾向,明顯採用了某某策略,可是人家譯者就是說沒有,就像Roland Barthes提過的「作者已死」,作者這麼想的?作者這麼想的!作者:我沒有,我不是,你血口噴人!……
再後來,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簡直成了心理陰影,於是我逮住每一個機會詢問接觸過的每一個大佬,他們對於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的關係的看法(沒錯,我還問過Susan Bassnett, 不過可惜的是我忘了她咋說的了……求輕拍,她的回答大概沒有給我什麼特別大的啟發,只記得當時有淡淡的失落感,所以答案被我拋到了腦後……)。我問了很多人,但是得到的答案大多數是一些老生常談,什麼理論指導實踐,互相進步之類的,只有一個人給了我特別深刻的啟發,讓我對這個問題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她是一位美國來的客座教授,不是很出名,只在我的學校待了一周,期間舉辦了幾個小型的workshop,我去的那天下午,算上她在內,一共只有五個人,於是大家決定找個地方喝杯咖啡,隨意地聊聊對翻譯的看法。
落座後,討論漸漸熱烈起來,我迫不及待地拋出了這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她說,如果我糾結於譯者真實想法和理論之間的矛盾,為何不結合心理學的知識,研究分析譯者的潛意識呢?有時候,譯者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為何這樣翻譯,只能藉助心理學的分析手段了。我虎軀一震,感覺一扇新的大門即將向我打開,但隨即心有不甘地問,如果譯者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的選擇,分析譯者的潛意識有什麼用,又沒法指導譯者的行為,畢竟潛意識是人類自己都認識不到的存在?問完這句話,我立刻醒悟,認識到了自己的淺薄無知。是啊,潛意識雖然無法直接影響,但可以潛移默化啊,正是一代又一代翻譯理論研究學者的努力,種種創造性、實驗性的翻譯實踐才得以出現,人們對於翻譯的看法才漸漸發生改變,譯作才得以被文學研究重視,放到和著作同樣的高度來分析!
和她聊過之後,我回去又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不斷地思考,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從而拯救了我搖搖欲墜的翻譯觀。下面是我給出的回答,希望對大家有所啟發,如果有其他的理解和看法,也歡迎在評論區交流。
為什麼我們需要翻譯理論?
1. 翻譯理論對於實踐的影響和指導意義,從來不是直接的,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潛移默化、循序漸進的。對於翻譯的研究,就像一把小鋸子,日積月累地鋸掉譯者身上背負的枷鎖。翻譯一向被稱為「帶著鐐銬跳舞」,這個說法大家應該都不會陌生,但是枷鎖是哪裡來的呢?在女性主義翻譯視角下,譯作往往被認為是妻子,而原作就好像丈夫,妻子被要求應對丈夫忠實,並時刻處在跟隨者、附屬品的低人一等的位置,一旦違背原作,就會被視為「水性楊花」,招致罵名,而翻譯理論正如同女權主義思想,用以解放譯作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改變從來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經過一代代的不懈努力,正如上文提到的,人們對翻譯已經有了不同的聲音,譯者的待遇也有了肉眼可見的提高,這些甚至在1920年代都是不可想像的。
2. 翻譯理論對於譯者的影響,也不是直接的,在更為寬容的環境中,譯者可以自由地拓展其對翻譯的看法,並加以實踐,從而催生了一系列創造性的翻譯類型,而不同譯者也可以自由擁有自己的觀點,比如葛浩文廣為人知或「臭名昭著」的對原文大刀闊斧的「操控」,以Nicky Harman為首的英國中-英譯者就明確表示了對其策略的不滿,這些討論在以前僧侶修士作為譯者的時代也是難以想像的。除了聯合心理學分析譯者的潛意識,翻譯研究還可以、並且已經採用了語料庫等方式,分析譯者的翻譯行為和策略,從中發掘出譯者的主體性和創造性,從而可以證明翻譯並不是一項機械的缺乏創造力的工作,從而提升譯者的地位,賦予譯者更大的自由。
3. 翻譯研究的涵蓋內容十分廣泛,不僅僅著眼於翻譯文本。之前我們進行的討論大都局限在譯文的「忠實度」和「什麼才是好翻譯」上,大大限制了讀者對於翻譯研究的認識。事實上,正如上一篇日記中所說,翻譯研究的方向已經從文本的對等轉向了社會、文化層面的研究,同多個領域結合,開始探討翻譯的社會意義和對推動社會改變起到的作用(比如,多民族地區的譯者對於種族矛盾和融合起到的作用,戰亂地區譯者起到的作用等等);同時,正因為翻譯研究在Susan Bassnett等人的努力下成為了一個學科,翻譯文學才能真正打入了文學圈,被當做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來分析對待,相應地提升了譯者的地位,改變了人們對翻譯的認識,這些不都是翻譯理論研究的意義嗎?
我想,未來一定還有翻譯研究學者更廣闊的用武之地,我在努力為自己找一個出路的同時,也在苦苦思索這個問題,除了在大學任教以外,翻譯研究專業的畢業生還可以做哪些工作來繼續走這條道路呢?相信如果這個問題有了答案,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投身這個專業,為翻譯的發展貢獻更大的力量。
小編讀後感:
我本科的時候也做過一些英漢互譯的兼職,當時作為翻譯菜鳥的我還真的是把課上學的翻譯理論知識作為我翻譯工作的基本指南,我覺得幫助很大。我相信還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外語專業的學生因為上了一兩門翻譯課、了解了一些翻譯理論而從對翻譯一無所知到可以做些翻譯工作,甚至有些人從中嘗到甜頭、體會到樂趣而繼續在譯者的道路上走下去。這樣想來,翻譯理論對翻譯實踐的影響像是春雨,潤物細無聲。
關於理論和實踐,大抵所有人文社科的博士生都有為此困擾過吧:我們研究的理論到底對實踐有沒有影響?我們的研究到底對這個世界有沒有意義?我覺得理論和實踐是相輔相成的。比如,翻譯理論是對翻譯實踐的歸納、總結和反思;好的翻譯理論可以指導翻譯實踐,同時又尊重譯者的主體性,給譯者發揮的空間;好的譯者的翻譯實踐又成為翻譯研究的對象,促進翻譯理論的發展。這也適用於教學理論和教學實踐。這互相促進的話雖然聽起來是無趣的老生常談,但是的確在我迷茫的時候給了我一些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