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為了拍攝電影紀錄片《海上傳奇》,賈樟柯與杜月笙的女兒杜美如見面。回憶起上海灘的往事,已然 80 歲的杜美如對這位年輕導演說:「我父親曾經說,人生有三碗面最難吃,人面、場面、情面。」
以面喟嘆人生,這大抵能訴說「面」在中國人生活中不可撼動的地位。
山西麵點師傅正在製作莜麵栲栳栳,她在莜麵團上揪下一小塊,用右手掌心在光滑的石板上向前推開,左手小心揭下貓舌狀的麵皮,並順勢丟起,在食指上繞成一個圓筒,挨個整齊排列在蒸籠中,如蜂巢一般。
麵食看起來樸實無華,似乎難有機會登上大雅之堂,卻又滲透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它不分南北,神奇地彌合了不可調和的口味紛爭。TVB 的經典臺詞「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總是和「煮碗面給你吃」連在一起,更是讓面的奧義上升到人生哲學的層面。
2010 年年底,電影《趙氏孤兒》上映。葛優飾演的程嬰一出場,就用筷子扒著面;妻兒死後,程嬰用麵館裡的麵湯養活了趙孤。程嬰和韓厥密謀復仇,怕孩子洩露秘密,程嬰每次都許諾「去麵館吃麵」,以期讓孩子幫他保守秘密。
電影上映後,不斷出現的吃麵場景和掛著的辣椒引發了人們的爭論。
小麥自中亞經新疆傳入,辣椒在大航海時代從美洲遠道中國。兩個在今日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各自訴說著一千多年的人類發展和交流史。磨粉和面的製作工藝在今天看來稀鬆平常,但也在人類的進程中花去了漫長的時間。
內蒙古面點牛肉燒麥。
程嬰和趙氏孤兒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的晉國,當時小麥種植已經普及。據《左傳》記載,其時溫、陳、齊、魯、晉都是小麥產區。但小麥的精加工技術並沒有在同一時期傳入中原。
在很長一段時間,麥子只是用來蒸製「麥飯」,也就是脫粒去殼之後直接食用,這種吃法在宋代還能找到蹤影。蘇軾在他的詩中寫「破甑蒸山麥,長歌唱竹枝」,蒸食麥飯,是當時民間吃麥子的主要方式。
公元前 2000 年左右,石磨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傳入中國和印度。磨粉成面最早也要在春秋之後 500 年出現,並且在長期內都是顯赫貴族專享的食用方式。公元 480 年,北魏孝文帝下了一道詔書賞賜京城耆老,麵粉與蜂蜜、錦緞、免徭役同列。這時,距離趙氏孤兒的故事,時間往前走了一千年。
廣東面點雲吞麵。
不同地域人類對食物的發展,在某些環節似乎遵循著同樣的邏輯。把小麥磨成麵粉、揉成麵團,加入輔料,做成形態各異的麵食,西方世界出現了麵包,而東方則是以餅、包子、麵條為代表的各類面點。
和西方用來向神明獻祭的麵包一樣,麵食早期也被賦予了遠超食物的意義。《事物紀原》裡記載諸葛亮為了代替人頭祭瀘水而發明的饅頭,饅頭開始成為宴會祭享的陳設品。但在歷史的發展中,面從神壇走向俗世生活,成為人們必不可少的主食之一。
據史料記載,「麵條」首次出現於宋代的文獻。在此之前,麵條被稱為「煮餅」或「湯餅」,在東漢時期出現。漢末劉熙《釋名·釋飲食》中這樣解釋餅,「餅,並也。溲麵使合併也」。
浙江面點荷花酥。
在中國的土地上,「面」被吃出了花樣。晉人將水煮、籠蒸、火烤、油炸的麵食總稱為「餅」。西晉的束皙寫《餅賦》,一連串提到了許多面點,豚耳、狗舌、劍帶、案成由面的形態得名;「湯餅」大約指的就是水煮的揪面片,所謂「饅頭」也分有餡和無餡,是我們今天認知的饅頭和包子的總和。至於牢丸,後代解讀者意見不一,陸遊認為牢丸是包子,而清俞正燮《癸已存稿· 牢丸》裡記載,牢丸是湯圓。
到了宋朝,商業的繁榮讓麵食進一步走入普通人的生活。《東京夢華錄》中載有專賣包子、饅頭、肉餅、胡餅的名鋪大店不下十家。其中鄭家油餅店有二十餘爐,而武成王廟前梅州張家、皇建院前鄭家最盛,每家有五十餘爐。市肆的繁榮、麵點之蔚然成風,從這些數字中不難看出。
那一時期,酵子發麵、油酥麵團等多種制面的方法出現,讓麵食的種類翻了一倍不止。糕團已經能做出動物的形狀。吳自牧的《夢梁錄》裡記載的包子就有細餡大包子、水晶包子、筍肉包子等多種。麵條的形態也多種多樣,切片的、拉抻成長條的、用湯匙撥入沸水鍋中的,還有木床壓入鍋的 —— 最後一種大概是今天餄硌面的前身。
明清時期,面點的品類和風味流派基本形成。北京的薩其瑪、龍鬚麵、小窩頭,山西的刀削麵、抻面,山東的煎餅、餃子和油餅,揚州的包子、澆頭面,廣州的粉點,都已經聲名遠揚。
以中國為軸心,「面」的文化輻射到了更遠的地方。
向東看,日本的拉麵文化始於中國。江戶時代,德川家康的孫輩德川光圀將南明流落而來的儒學家朱之瑜(號舜水)招至麾下。朱之瑜不僅幫助德川光圀建立了崇尚諸子學的「水戶學派」,更請他吃了日本歷史上的第一碗拉麵。直到今天,日本拉麵都被稱為「中華拉麵」。歷史學家 George Solt 書寫《拉麵的隱秘歷史》,在書中形容拉麵是「一道來自中國,藉由美國大麥脫胎換骨,在日本落地生根的美食」。
向西看,傳說在公元 13 世紀,馬可·波羅把麵條帶回了義大利。後來同樣愛美食的義大利人將麵條的種類發展到四百多種,有蝴蝶形的、中空的,還有細如髮絲的。傳說馬可·波羅為了獲取做面的知識兩次來到山西,一直到今天,在飲食圖譜上,山西仍和「面」緊緊相連。
山東面點年饃。
1990 年,NHK 拍攝紀錄片《亞洲豐富的飲食世界》,在「面」這一集中,攝製組第一站來到了山西。鏡頭跟隨著街頭拉麵師傅的手,一抻一拉,麵團變成了細長勻稱的面絲。讓麵條在滾燙的水中翻滾幾分鐘,澆上湯頭,撒上蔥花香菜,就成了一碗讓人垂涎三尺的拉麵。面在山西人的生活中有多重要?大概紀錄片裡光顧麵攤的女生最言簡意賅:「完全不能想像生活裡沒有面。」
作為山西人,賈樟柯自認也有「面」的情結 —— 或許更準確地說,是涵蓋了生理和心理,包含了認知和情感的複雜認同。
因為從小吃麵,三晉人民的腸胃和菌群適應了小麥的滋味。縣城裡長大的孩子對糧食和生產並不陌生,對倚靠農業而形成的生活方式瞭然於胸,因而更對面有一種親切感。從播種、收割到脫殼、磨粉,從土地到餐桌的距離,一碗麵的背後是農作者半年勞作的光景,更飽含了中原人對土地的情感。經歷過飢餓的時代,「面」的存在更像是一種安心。
「我已經離世的父親,他在世的時候,無論宴席上吃了什麼,最後總要吃一碗麵。那對他來說是一種安全感」賈樟柯說,「我想,換成冰激凌或者其他甜品,沒有這種安全感。」
山西面點貓耳朵。
山西人說的「面」,不單指小麥製成的白面,他們把加工成粉狀的穀物均稱為「面」。
山西小麥產量約佔糧食作物的三分之一,其餘都是雜糧。雜糧分大雜糧和小雜糧兩種,產量高的玉米和高粱被稱作「大雜糧」,而莜麥、蕎麥、穀子、糜子、綠豆和其他豆類被統稱為「小雜糧」。山西的地理條件惡劣,小雜糧需水少,能夠適應。比如僅僅 70 至 90 天就能成熟的莜麵,撐起了當地人的一部分飲食。
揪面片、貓耳朵、剪刀面……普通的湯麵也有多種形態,相較之下,享譽世界的山西刀削麵已經算是快捷省事的「速食麵」了。並不用專門的麵點師傅,普通的家庭主婦也能用小麥粉、高粱面、豆面、蕎面、莜麵、玉米面變出面的幾十種花樣。
山西面點莜麵栲栳栳,由西貝莜麵村麵點師傅杜芳芳製作。
莜麥到莜麵製品,要經過「三生三熟」。一生一熟,是指將生莜麥籽入鍋炒熟;二生二熟,需要將炒熟的莜麥顆粒磨成莜麵,這通常比磨小麥多花兩倍的時間,吃前和面要用滾水,這就是二熟;三生三熟,就是將揉好的麵團製成各色麵食蒸熟。山西人最常見的做法是莜麵栲栳栳—— 莜麵在平滑的板子上碾成薄皮,掀起時順勢在手指上繞成捲筒,一個個立在蒸籠紗布上,烈火白霧,七八分鐘,屋內就瀰漫著莜麵特有的香氣。
蕎麥麵則多被做成蕎麥餄餎。「餄餎」又寫作「河撈」或「河漏」,這一名稱來自於它的製作過程。和好的面送入有孔的餄餎床,細長的餄餎面被壓製出來。因為餄餎柔軟綿長,於是山西人將其賦予了長命百歲的含義。在三晉地區,每逢紅白喜事、老人壽誕或小孩滿月,都要吃餄餎面。雁北、呂梁山區在婚配嫁娶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新郎新娘也要吃蕎面餄餎。
還有「撥爛子」,這似乎是山西獨有的吃法,這是一種面與蔬菜什錦的結合。上世紀糧食緊缺的時代,做撥爛子用的是玉米面等雜糧,沒有太多油可以放。炒撥爛子的時候,需要在大火上一直顛鍋,用炒勺使勁兒攪合,麵粉均勻地包裹蔬菜,形成鬆脆的外殼。不帶水分的撥爛子,一大碗吃下去胃被撐得篤實。
在賈樟柯的印象裡,最好吃的撥爛子是用洋槐花做的。在他小時候,每到四五月份,山西人總會抓住洋槐花的短暫花期,把花蕾的香甜封鎖在澱粉裡。在物質生活今非昔比的當下,食物與季節、地理的分界似乎變得不再分明,這讓賈樟柯記憶裡的那碗洋槐花撥爛子,成為了時代的專屬記憶。故鄉與時代、山河與歲月,似乎都凝聚在這一碗之中。
2020 年 8 月 31 日~ 9 月 1 日,賈樟柯導演受 Prada 邀請,構思的特定場域創作將在上海榮宅呈現。而在賈樟柯導演的故鄉山西,小麥正在豐收,等待收割加工成麵粉。
Prada
受 Prada 邀請,本月 31 日,他將在 Prada 榮宅呈現一場特定場域創作,記憶裡的槐花撥爛子、杜美如說過的話,全部在賈樟柯的腦中匯聚起來,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選擇了「面 / MI N」這個主題。在現代漢語中,「面」既指代了食物,又在幾何學與情緒層面引申出更多含義。
揚州面點小籠包,由竹外桃花·地道江南小食麵點總監潘英槐製作。
20 世紀,日本人安藤百福發明方便麵,幾乎將吃麵的場景擴大了一倍有餘。安藤百福早年在中國臺灣生活過很長時間,因而一直有說法,油炸麵餅是他從臺灣伊府麵中汲取的靈感。然而不管如何,對於面的生理和心理依賴,在方便麵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只需一點熱水,一塊油炸的麵餅就可以變成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在任何時刻都能犒勞腸胃。
如果說方便麵代表了人們對熱騰騰主食的依賴,那麼天南海北不同口味的面則說明了食物與人情的勾連。中國土地上任何一個緯度,都有面存在的空間。無論是延邊冷麵、老北京炸醬麵、山西刀削麵,還是上海蔥油麵、蘇州銀絲面、重慶小面,永遠有一碗百吃不厭。
江浙地區的小籠包用死麵皮包入加了豬皮凍的肉餡兒,通常疊起二十多個褶兒,並有開口和閉口之分,開口的小籠包被稱為「金魚嘴」。
但南北方的面顯然有不同追求。
廣東的竹升面講求麵條高彈爽勁,靠的是加入鹼水和鴨蛋和面,再用竹升 面 —— 師傅騎在竹竿一頭,靠著身體重量將另一頭的麵團壓實,來回彈跳,塑造麵條韌性。這一費時費工的製作方式,原本只是嶺南街頭巷尾的絕活,卻在近幾年因為短視頻的推廣,在網絡上變得熱門。
也許是物以稀為貴,吃慣了彈牙鹼面的梁文道,對廣東麵食提不起興趣,但是偏偏好一口老北京炸醬麵。梁文道覺得北京的麵店,即便盲選基本上也不會出錯,「這就和你到了義大利,很難碰上難吃的 Pasta 一樣,這才是懂得吃麵的地方。」北京炸醬麵用切面,要配上六必居的黃醬,肥瘦勻稱的肉丁以及黃瓜絲兒和青豆。北方人講究「原湯化原食」,吃完一碗炸醬麵後再喝麵湯,能讓胃更舒坦。
而在山西吃麵,更有一種儀式感。山西人吃麵,講求「四盤四碟」,雖然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食物,但是這些配料整齊地碼上桌,關於面的儀式感,不言而喻。
上世紀中葉,臺北杭州南路以東的金華街陸陸續續開出了好幾家老式外省小吃店。中原饅頭店、老朱水煎包、劉家餃子館、廖家牛肉麵……南北面點在這裡齊聚,讓人熟悉又感慨。烈火烹油的時代、遊子離鄉的別緒,最後都融入了一碗碗面、一個個面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