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本為梵文「禪那」( Dhynna )的簡譯,意為「靜慮」、「思惟修」。早於釋迦成佛前,印度人已經坐禪,在樹蔭下苦思生死問題,或於定中體會梵我合一,提升精神境界。可見坐禪是一種修行的形式,從《梨俱吠陀》到《奧義書》時代,坐禪已流行於各宗派。原始佛教的戒、定、慧三學中的定,就是指坐禪。「同臺吃飯,各自修行」,釋迦所倡的內觀禪,殊異於外道,不單「止」,還要「觀」,即不以住在「定境」為目的,而透過不斷的「觀」,通向體會三法印,趣向解脫。
如是,從原始佛教以降,佛弟子皆通過禪,體會定、慧,並開出諸種觀法,如不淨觀、慈悲觀、緣起觀、界差別觀、數息觀等、以對治各類執著,所謂「由戒入定,由定發慧」,就是佛教徒修行三學的整體關係。然而,由於眾人意趣不同,在傳法的過程中,往往會強調其中一部分,尤在佛教分裂成部派之後,對法,對戒的解釋,各取一端,名相紛陳,所環繞的,就是佛陀究竟「說」了什麼,「教」了什麼的問題。
《金剛經》云:「『須菩提!於意云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如來有所說法耶?』須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說義,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又說:「『須菩提!於意云何?如來有所說法不?』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
如來有沒有說法?如來不是啞巴,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當然會說。釋迦住世,說法凡四十五年,隨眾生根器,循循施教。《壇經(宗寶本).般若品》云:
「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
各人悟性不同,施教方式雖然有別,但一言以蔽之,佛陀所指示的,就是一條破執、解脫之路。至於教法,本無定相,隨緣而施,是種種「施設」,三藏十二部,都可視為一套「臨時課程」,其功能就像《中阿含經》「筏舟喻」的小艇一樣(用完即棄)。但部派佛教徒則著著計較於章句,執「我空法有」,與佛陀的「破執」本懷,漸行漸遠,遂致大乘運動興起,龍樹菩薩弘揚「空宗」,蕩相遣執,諸部般若經常指出的,都是「緣起性空」,破名相、破二邊的中道。
可是,人的認知模式,總有局限。從佛教角度來看,無始以來,眾生均因無明而輪迴六道。無明,即不明緣起,不諳因果,形成種種執見,對世間法,甚至佛法也沒有例外。凡夫對經典的一字一句,愈奉為金科玉律,愈造成概念上的執著。另外,從科學角度而言,人對世界的理解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關係上,由孩啼時期開始,無論父母親人或一草一木,都是存在於自身以外的「客體」,通過這種認知所累積的新知識、新思想,都不過是納入「可理解範圍」的新內容,而理解得愈「清楚」,就愈有「安全感」,愈有「立場」。
為了對應以上的思維局限(執著),佛經不厭其煩地提醒大家,莫執於法,所謂「法尚應舍,何況非法」(《金剛經》)。但經典到底是文字,始終要解釋,而且一旦述及「終極」、「究竟」、「第一義」這些概念時,往往詞不達意,所謂「不可思議」,因為一旦想起,便會落入新的執著。
誠如《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所述,最高真理非但是文殊師利咀裡說的
「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
而是維摩居士那切切實實的「默然無言」。到底有沒有離文字,離名相而傳法的途徑呢?
《五燈會元.卷一》曾經提到,在靈鷲山法會時,佛陀接過大梵天王所獻的蓮花之後,高高舉起,弟子們莫明其妙,唯有大迦葉尊者默默報以一笑,釋尊說: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這典故所流傳的,就是禪宗「拈花微笑」,「以心印心」的法門,亦是離文字相而體會佛陀解脫精神的原形。
所謂「心印」,就是直接體會。周裕鍇的《禪宗語言》說得很明白:
「佛教所言『心』是純粹的內在體驗,無法用言辭解說或文字傳達,這不僅因為體驗是非思維的精神活動,無邏輯可言……而且是純粹個人化的行為和成果……語言是思維的產物,是規範化、形式化的東西,而人的體驗卻是無限定、非規範化的形態,因此語言在表達人的體驗方面是無能為力的。」
而禪宗,就是在傳統依據經律論三藏來「理解」佛教之外,另闢一條直接體驗解脫精神的途徑,即「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其施教原則重視實踐多於理論,上承原始佛教精神。然而,禪宗雖不立文字,卻不排斥經典,而視它們為成就「心印」的媒介之一,換句話說,就是不著於文字,不以字面解釋為究竟。
所以禪宗初祖達摩西來,亦以《楞伽經》傳法。相傳他見梁武帝,未能投緣,便轉至少林寺面壁九年,修「凝住壁觀」,並傳法予二祖慧可、慧可傳給三祖僧璨、僧璨再傳至四祖道信、道信傳至五祖弘忍、弘忍再傳至六祖慧能。禪宗由達摩的頭陀行到五祖的東山法門;由本於《楞伽經》到本於《金剛經》,經歷了頗長的融攝空有二宗、貫通印度佛教與中國文化、叢林化和世俗化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