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張伯苓的弟子,梅貽琦的師弟,一位被歷史面紗掩蓋的國家級人物
他是張伯苓的弟子,1915年從天津南開學校畢業,
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
同為南開畢業生,他又可說是梅貽琦的師弟。
他,就是黃鈺生,一位被歷史面紗掩蓋的國家級人物。
一
黃鈺生,1898年出生於湖北丐陽縣仙桃鎮。
十歲時,跟隨兄長黃立猷來到北方。
稍長一些,黃立猷東渡扶桑研讀農業,黃鈺生考入有名的天津南開學校。
1919年秋,黃鈺生公費遠赴太平洋彼岸的美國留學深造。
經年苦讀,1924年,他獲得芝加哥大學教育學碩士學位。
在芝大,黃鈺生不但完成了學業,還收穫了他的愛情,
與善良美麗的華僑姑娘梅美德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1925年,黃鈺生攜新婚燕爾的妻子,回到故國,
重返母校天津南開大學,擔任哲教系教授。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
在天津,日寇籍口南開大學窩藏所謂「反日親共」分子,
7月28日悍然炮轟南開大學。
教學樓秀山堂、木齋圖書館、學生宿舍,剎那間毀於一旦。
危難之際,時任南開大學秘書長的黃鈺生,臨危不懼,
沉著鎮靜,指揮同學們緊急疏散,轉移校產。
一切處置停當後,他才乘小舟告別熊熊火光中的校園。
而他和妻子回國十二年苦心經營積攢的小家,卻遭戰火焚燒,蕩然無存了。
毀家紓難,梅美德說過這樣一段話——
國難當頭,論職守,校產毀私產亦毀,於心無愧。倘若公毀私存,就可恥了。現在你還有我,我還有你,還要什麼呢……
家有賢妻,夫復何求?
半個月後,在南京,黃鈺生面見張伯苓,交上學校的一大串鑰匙,以示不辱使命。張校長感動至極,含淚道聲「子堅辛苦了」。(黃鈺生,字子堅。)
1937年8月中旬,南開奉命與南遷的清華、北大共組長沙臨時大學;
9月初,黃鈺生受張伯苓委託,趕往長沙參加臨時大學的籌備工作。
1937年11月11日,上海淪陷。
12月13日,南京淪陷,武漢震動,長沙成為後防重鎮,長沙小東門車站被炸,學校不能安穩上課,長沙臨時大學被迫再度遷徙。
1937年10月,南開同仁在長沙臨時大學合影(右四為黃鈺生,左三為楊右先)。
二
師生,分三路趕赴昆明。
其中陸路,則要從湖南經貴州到雲南,沿途主要靠步行,由身強力壯的年輕師生組成。
清華校長梅貽琦,知道師弟黃鈺生,留學芝加哥大學,曾得過棒球冠軍。
對此,他徵求黃的意見:「子堅,你願不願從陸路走,帶帶隊?」
黃鈺生,很爽快地答應了。
那年,他40歲。
旅行團採取軍事化管理,湖南省主度張治中,特派黃師嶽中將擔任團長,指揮一切。
同行教師有聞一多、許駿齋、李嘉言、李繼侗、袁復禮、王鐘山、曾昭掄、毛應鬥、郭海峰、黃鈺生、吳徵鎰共11人,組成輔導團。
黃鈺生、李繼侗、袁復禮組成旅行團指導委員會,由黃鈺生任主席,負責日常具體的領導工作。
旅行團的學生,一律穿土黃色軍服,裹綁腿,背乾糧袋、水壺、黑棉大衣,還有一把雨傘。
這些行軍裝備,均由湖南省政府贈送。
若說黃師嶽中將,是旅行團的總導演;
那麼黃鈺生,則是舉足輕重的製片人。
因為全團數萬元的經費,均繫於他一身。
同時,路線選定、前站、宿營、夥食管理等重要事項,更需他參與定奪。
為免不測,黃身著與學生一樣的土黃色軍服,將巨額經費以布帶自纏腰間,並自嘲是「腰纏萬貫」下西南。
旅行團沒有帳篷,更沒有住旅館的預算開支,所以每天必須找村鎮宿營。
學校教室、馬店、客棧、柴木棚、榨油房、倉庫、茶館、禮堂、戲園子,
有時也許會有豬陪在一旁,散發出難聞的腥臭氣。
那些年輕的學生們,一到晚上,可以放倒頭去做甜蜜的美夢。
而擔負著保管經費的黃鈺生,更是每一晚,都要小心翼翼,殫精竭慮,保證資金的安全。
三
旅行團1938年2月20日出發,4月28日到達昆明,歷時68天。
幾乎每個人,都在堅持寫日記。
據說最有條理的,是化學教授曾昭掄,每天步行結束後,無論走得多遠多累,他都會在燭光下記日記。
而唯一能與他的毅力相媲美的,就是穆旦。
風華正茂的他,懷揣一本小型英漢詞典,一邊行軍,一邊背誦。
背熟了,便模仿一位外國詩人的樣子,瀟灑地把這一頁撕掉。
到達昆明時,詞典已所剩無幾。
而他記住了大量詞彙,贏得同伴的欽佩。
這是漫漫旅途中,詩意的紀念。
三千裡行軍,艱苦而單調;
但異樣的風土人情,也別具一格。
聞一多在給家人的書信中,這樣寫道——
至於沿途所看到的風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皿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
在旅行團中,黃鈺生年紀最大,地位最尊,晨興最早,夜眠最遲,
同時最為平易近人,與學生關係最為接近。
全團歷經艱辛、跋山涉水,黃鈺生從排除險難、計劃途程,到安排食宿、照顧病號,上下左右無不感佩。
黃鈺生稱這次旅行,是闊氣的、愉快的和思想上、學術上獲得豐收的旅行。
行軍中,他總是走在最後,並口誦打油詩一首——
行年四十,徒步三千;腰纏萬貫,獨過山崗。
此間,洋溢著樂觀與自豪。
旅行團將至昆明前夕,黃鈺生夫人梅美德,
特從昆明趕來迎接,伉儷情深,全團稱羨。
同時,黃鈺生也感嘆,如果沒有健壯的身體,也很難禁得起如此沉重的磨鍊。
他曾在貴州玉屏購得當地名產竹手杖一根,精心刻上「行年四十,行路三千」八字,以紀念這段不凡經歷。
1939年歲末,寒冷的嚴冬,妻子梅美德病故,年僅四十歲。
愛妻仙逝,令黃鈺生悲痛欲絕,十五載的相濡以沫……
他賦詩緬懷亡妻——
多情唯有西山月,夜夜清暉照長眠。
四
大概,很多人都熟悉這個故事:
1938年1月,到達昆明的梁林夫婦應梅貽琦之邀,給西南聯大設計校舍。
沒錢沒材料,因為實在太窮,設計方案一改再改,校舍從高樓變矮樓,矮樓變平房,平房變草棚。
終於,梁思成忍無可忍,把設計圖紙摔到梅貽琦的桌子上,
怒氣衝衝地說——
改!改!改!你要我怎麼改?茅草房,每個農民都會蓋,你要我梁思成設計什麼?
梅貽琦喉結滑動、聲音顫抖——
思成,現在是國難之時。等抗戰勝利後,回到北平,我一定請你來建世界一流的清華園,算我還給你的,行嗎?
當晚,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含淚又作了一次修改。
最後,124畝的校園裡,只有圖書館和實驗室能用青瓦做頂,教室用鐵皮,至於宿舍,茅草就行了。
汪曾祺的筆下,這樣描寫——
(教室區)土牆,鐵皮屋頂(塗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打得乒桌球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的《黃崗竹樓記》。
後來,教室的鐵皮頂,也因故換成茅草頂了。
而大家不熟悉的是,負責施工建造「鐵皮屋頂」的「建築設計委員長」,
就是黃鈺生。
西南聯大成立之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北大校長蔣夢麟,清華校長梅貽琦,教育部令他們輪流擔任三校校務常委會主席。
最初三位校長的分工為:梅負責教務,蔣負責總務,張負責建設。
張伯苓常駐重慶,有關大學事宜委託黃鈺生代理。
因此,代表南開的黃鈺生,到達昆明不久,即出任聯大「建設長」。
不難想像,數千外省學生和教師齊集西南邊城,
校舍和宿舍的營建該是何等緊迫!
可以說,昆明大西門外約八萬平方米聯大新校舍的落成,
凝聚著黃鈺生的大量心血和付出。
西南聯大的學生在上課
五
1938年秋,聯大常委會委託黃鈺生全權創建、管理「師範學院」,
與文、理、法、商四學院平行,同時將北大的教育學系合併進來,
成為西南聯大五位院長之一。
黃先生把這看作實現自我價值、實驗獨特理念的難得機會。
他自主制定學院方針,該院自成體系,被稱為「校中之校」。
師資方面他巧借聯大精英,請朱自清等兼任系主任,聘馮友蘭、聞一多、陳岱孫、羅常培、張奚若、賀麟等名家為教授,自己講授「教育哲學」。
更突出的是他對學生極嚴格的要求,為了將來「領導青年為人師表」,儀容行止都要合規矩。
他說——
我原想把師院辦成牛津大學式的或中國古代書院式的,以區別於聯大的其他院校。但多數課程都和文理學院合班上課,不能不受環境的影響,我仿照南開那樣進行嚴格的管理,也使一些學生不滿。
黃鈺生吸取中外師院的長處,在學習上,他主張上大課的時間要少,學生向教師求教的時間要多,學生既要博覽群書,又要重視實踐,使學習變得生動活潑。
為此,他開闢了一個閱覽室,指定專人管理並指導學生閱讀;
他重視朗誦,親自主講「詩文朗讀與欣賞」的課程,並在校園裡布置了一個讀書亭,以便學生平時朗讀。
1939年10月,聯大校委會決議設立西南聯大師範學院附屬學校,聘請黃鈺生兼任附校主任。
附校包括中學、小學。
他又把辦南開中學的經驗在附中推廣。
他為附校制定了三項任務:為師範學生實習教育行政和教學方法的場所;為師範學生實驗現代教育原理與技術的實驗室;為一般中小學樹立榜樣。
黃鈺生特別傾力於師院附屬中學的建設,移植「南開經驗」嚴格管理,成效顯著。
學生一律要在校住宿,有事外出過夜要請假,男女生不得擅自進入對方宿舍,會見客人只能在會客室;嚴格遵守學習時間,每日清晨舉行升旗儀式;學生衣著要整潔而不華麗,儀態端莊而不放蕩,口不出穢語,行不習惡人。
據他晚年憶述——
那幾年,附中聲譽漸好,省政府主席想送他的女兒來上學,我們堅持先考試後入學原則,表示考及格才收。後來這孩子到別的中學去讀書了。
黃鈺生後來總結說,自己一生中「最感得意的是在昆明辦聯大附中這一段」。
如我們熟知的哲學家湯一介、作家宗璞、原中國工程院院長徐匡迪、中科院院士戴汝為、嚴陸光等,都是黃鈺生在聯大附中、附小的學生。
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解散,師範學院及其附屬學校整個建制留在了昆明,成為雲南的教育重鎮。
人們感念黃鈺生的辦學業績,稱譽他將「無限遺愛永留西南邊陲」。
西南聯大附小1944-1946年學生
六
1941年4月,昆明拓東路聯大工學院,清華大學舉行三十周年校慶。
在重慶的張伯苓,特地轉告黃鈺生,
清華和南開是「通家之好」,應隆重地慶祝。
在會上,黃鈺生大作「通家」的解釋,
指出清華校長梅貽琦,是南開第一屆畢業班的高材生。
接著,馮友蘭也登臺,敘起北大與清華,也有「通家淵源」。
曾任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是清華人;
馮友蘭本人,是清華文學院院長,出身北大。
之後,會議非常熱烈,紛紛舉出三校出身人物互相支援的情形。
所有的人,都感到聯大的團結,遠遠超過三校通家關係之上。
有一年聯大校慶,黃鈺生談到三校同仁,工作和諧歸功於三校具有如雲、如海、如山的風度,即清華智慧如雲,北大寬容如海,南開穩重如山。
聯大訓導長查良釗配上「自然、自由、自在」為下聯,並解釋,自然是求真不貴做作,自由是同善不尚拘束,自在是無求有所不為。
他認為,在如雲、如海、如山的氣氛中,三校同仁必然嚮往自然、自由、自在。
當時,無論清華、北大的校長,還有眾多教授,均與南開有著某種聯繫,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也是三校合作的基礎。
梅貽琦之所以走上教育道路,與老師張伯苓的教誨和引導有著直接關係。
蔣夢麟,長期擔任南開大學校董,參與南開大學的策劃和發展;
北大教授丁文江、陶孟和、胡適,也曾擔任南開大學校董;
湯用彤、羅常培等人,曾在南開大學任教;
陶孟和、江澤涵、吳大猷、錢思亮等,都是從南開畢業的。
南開情節,使得三校順利渡過磨合期,克服了最初困難。
當然我們也看到,黃鈺生所具有的南開、清華「雙重」學歷,為其參與西南聯大的校務管理,無疑增添了各校相互理解和圓融的因素。
南開大學1937屆校友吳景略說——
在我的心目中,黃鈺生先生是解放前南開大學的象徵。其實不只我如此,許多老校友都有這樣的看法。
在西南聯大期間,黃鈺生協助梅貽琦校長處理校務並擔任建設長、師範學院院長及附校主任,培養了大批人才,有人評價——
他為西南聯大所建立的功業,可以說僅次於梅貽琦校長。
80年滄桑巨變,遙望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西南聯大已走進歷史。
但在其存在的九年中,不只是在形式上弦歌不綴,而且是在極端艱苦條件下,
為國家培養出一代國內外知名學者和眾多建國需要的優秀人才。
而黃鈺生先生,是一位被歷史面紗掩蓋的國家級人物。
今天,我們特以此文,紀念這位師者。
1947年,清華大學三十六年校慶,清華校長梅貽琦(左三)與北大校長胡適(左二)、原西南聯大訓導長查良釗(左一)、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