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網7月10日消息:●方言是一地的自然口語,標準音是相對的,它像生物體一樣,死掉的詞和音,即使想拉也拉不回來。
●母語,是在媽媽膝蓋上自然學會的語言,最生動達意。可一旦超過12歲再來學方言,就像外語那樣難學了。
●主持人:本報記者龔丹韻●嘉賓:錢乃榮(上海語文學會副會長)
解放觀點:上海電視臺《新聞坊》節目最近開播滬語新聞,「閒話交關」板塊成為收視亮點。然而一些中老年觀眾表示,女主持人發音太新式,男主持人說得比較正宗。您作為滬語專家,對此怎麼看?
錢乃榮:兩個主持人都不錯。可能年紀大的人聽慣了「阿富根」節目,他們印象中,上海話要分「尖」「團」音。如「先進」要讀成「sizin」,而現在絕大多數上海人都讀「xijin」。分「尖」「團」是上世紀40年代的上海話,當下只有75歲以上的少部分群體還會這樣念,比例不到上海人口的6%。方言是活的口語,如果某些發音需要死記硬背,而不是來自大多數人的脫口而出,還能叫標準發音嗎?
一些年紀大的人總認為老的就是對的,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提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話為標準音?那種發音現在在上海郊區還保留了一部分,比如浦東話。上世紀80年代初,由復旦大學吳語研究室牽頭,通過大量調查,確定了老派、中派、新派的標準音系。按方言學的認定,發音比率最高的音就是標準音。當今標準的老派滬語讀音也是不分「尖」「團」音的。而現在說新派、向新派過渡中的音已佔上海人的大多數,所以,青年順其自然地用新派音,仍是正確的上海話。
解放觀點:看來許多人對方言的認識存在誤區。總以為像普通話那樣,先有唯一的規範和標準,再去往標準靠攏。
錢乃榮:根據社會語言學的觀點,語言是活的,都會隨社會發展而慢慢改變,過一個時期總要動一動。普通話作為國語,必須確定每個字的標準發音,否則各地的人怎麼學好普通話?但普通話的詞典也在不斷加入新詞,語言學大師呂叔湘就說,對新詞的搜集「寧濫毋缺」。上世紀初第一個「國音」方案是分「尖」「團」音的,立即遭到大家反對,最後確定以北京音為標準,否定了分「尖」「團」音。按照實際語音變化的普通話正音字表也審定過好幾次,每次都會調整一些字的發音。方言則更是一地的自然口語,標準音是相對的,它像生物體一樣,死掉的詞和音,即使想拉也拉不回來。
有生命力的語言大多由年輕人創造出來的。比如上海話中過去的「淘漿糊」「牽頭皮」,現在的「有腔調」「拗造型」,都是各時代的年輕人所造。
解放觀點:有人以為上海話的衰弱是因為外地人來得多,使用普通話的場合多。這是否也是一種誤會?
錢乃榮:確實是誤會。上世紀早期,來上海的外地人遠遠超過本地人,但上海話發展得最強盛有生氣恰恰正是這段時期。外地人的漸漸進入,推動上海話產生「雜交優勢」,從一個三級縣城的小方言躍為全國三大方言之一。上海成為新的中國語詞發源地,如「馬路、洋房、自來水、橡皮筋、尷尬、揩油」等新名詞先在上海話裡出現,大量的音譯詞如「沙發、色拉、啤酒、白蘭地、麥克風、馬賽克、老虎窗」等新詞也從上海話中誕生。紡織業、出版業、銀行、股市等幾乎整套詞語,都先從上海話中產生,再流傳到周邊城市和國語中。
當年淮河發大水時期,許多蘇北人逃難到上海聚居。他們的小孩下課互相之間用蘇北話交流,又跟著班裡的上海同學學得一口上海話,不帶一點蘇北口音,兩套話語轉換自如。
解放觀點:那為什麼現在即使父母在家說上海話,小孩子仍然不會說方言呢?錢乃榮:我以前在奉賢教書,女兒的幼兒園都講奉賢話,她的奉賢話很標準。後來她大班到徐匯區讀,兩周後講的完全是上海話。五歲的小孩學得快忘得快,奉賢話以後一點也不會講,兩周速變。比起家庭用語,學校裡說什麼話才是關鍵。上課當然要學好普通話。但下課時,如果小孩子不說方言,他們在家裡依然不會說。現在很多父母講上海話,小孩聽得懂卻不說,用普通話回答。方言的交流單靠家庭環境是不行的,他們學習生活的時間裡一定得有上海話的語言環境。此外,上海方言中有文白異讀,許多年輕人文讀音已經讀不來,不會讀報了,只能一邊說上海話,一邊夾雜普通話的文化詞彙。
母語,是在媽媽膝蓋上自然學會的語言,最生動達意,急起來罵人自然流露的正是母語,原不需要編教材學習。可一旦超過12歲再來學方言,就像外語那樣難學了。第一步還是先讓小朋友下課時說點方言,別一聽就判斷標準不標準,多講講就自然會標準。
解放觀點:保護傳承方言背後的文化內涵,是許多人擔憂方言式微的根本原因。
錢乃榮:語言不只是交際工具,更是文化和思維認知。我們做夢、思考、行為都依賴語言,因而方言直接影響地方文化。越劇的嗲,來自吳語文化;歌劇《江姐》,吸收了越劇唱腔的婉轉以及川北號子的激越,所以特別好聽;茅盾散文《上海大年夜》,千字文中至少有24個上海話詞語,上海大年夜氣息特別濃;《白鹿原》、《秦腔》等小說中對方言的運用,表達出濃厚的地域生活風味,也是其得獎原因之一;《茶館》的成功,土話俚語佔了很大分量。夾雜方言的文學作品,總是事半功倍。因為文化越是本土,就越是擁有細緻入微的鄉情民俗異彩,貼近本真。
我們現在一方面為上海話衰落而著急,一方面卻要硬套過時的所謂標準,如用戲曲的「尖」「團」音標準死扣,這恰恰不是現今大多數人說的交際上海話。魯迅、胡適等大師,都認為語言要向老百姓學習,不然就會像古漢語一樣走向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