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常常表現為看到事物的另一面。
高階思維的批判性、求異性、創造性運用在語文教學中,常常表現為:追求看到事物的另一面。比如給學生講陶淵明,我們把一個怎樣的陶淵明形象儲存到學生的文化記憶裡呢?一般的語文老師會這樣講,說陶淵明是個息交絕遊的隱士,平和衝淡的東籬採菊人,一個偉大的宅男。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的演講中說的:
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裡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採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
平和靜穆,這只是陶淵明的一面,他還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骨子裡是心憂國家,要踏破不平救黎民。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的《「題未定」草(六)》中說:
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裡,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我跟學生講,既要看到陶淵明平和靜穆的一面,也要看到他金剛怒目的一面,甚至還要看到他的萬種柔情。他的《閒情賦》裡寫道(為理解方便,直出譯文):「願做衣領,聞到它頸上的芳香;願做衣帶,終日繫於她的腰間;願做一滴髮乳,塗在她的黑髮上;願做一把竹扇……」,這和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裡唱的「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何其相似。這一點,魯迅先生也看到了:
被論客讚賞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裡,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
再比如給學生講辛棄疾。我說,辛棄疾是南宋偉大的愛國詞人,愛國將領,但他並不是白璧無瑕。他有至少6個小老婆,至少9個兒子,至少2個女兒,有兩處大莊園,在前後二十年的閒居生活裡,不僅豐衣足食,而且十分富裕,他的財富從哪來的呢?據學者研究,基本是貪汙來的。
看到事物的另一面,表明眼光之獨特,也表明對真實更為接近。我們應該培養學生像魯迅先生那樣思維: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見《野草·墓碣文》)
(二)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還表現為按照聯繫的原則在參照比較中認識事物。
哲學上說事物是有普遍聯繫的。物理學中講靜止還是運動時提到參照系。一個事物,單擺浮擱,無法確定其意義價值,只有將其放到一個場裡,放到一個參照系統裡才能確定。語文教學也是如此。我給學生介紹有關《詩經》的常識時,沒有單講《詩經》如何如何偉大,而是講了《詩經》時代的東西方詩歌有哪些可以作為代表:古巴比倫在公元前19世紀有史詩《吉爾伽美什》;古埃及在公元前16世紀有詩集《亡靈書》;古印度在公元前16世紀有《吠陀》詩集,公元前4世紀有史詩《摩訶婆羅多》,公元前3世紀有史詩《羅摩衍那》;古希伯來公元前12世紀有《舊約》,其中40%以上是詩;古希臘公元前11世紀有《荷馬史詩》;古中國在公元前11世紀就有了《詩經》裡最早的詩篇,公元前4世紀誕生了《楚辭》裡的詩篇。我讓學生在多方的參照比較中了解了《詩經》和《楚辭》的意義。
我每次講戴望舒的《雨巷》中的「丁香一樣的姑娘」,一定要聯繫《詩經·蒹葭》中的「所謂伊人」,講鄭愁予的《錯誤》中「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自然要引入蘇軾的《蝶戀花》中的「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參照比較,當然包括對比。對比思維,可以加深印象。我講《詩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特點時引入了《詩經》同時代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詩來對比。當學生讀著薩福的《給所愛》中「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語的能力;舌頭變得不靈;噬人的熱情像火焰一樣燒遍了我的全身;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裡雷鳴;頭腦轟轟」這樣的詩句,回過頭來對《詩經》溫柔敦厚、中正和平的特點就印象深刻了。
說「草葉上的露珠是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凝結成的小水滴」,這是科學思維,抽象邏輯思維。而說「露珠是小草思念太陽媽媽而流的淚」,這是藝術思維,具體形象思維。高階思維不僅存在於科學思維,也存在於藝術思維。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常常表現為藝術思維。
余光中說「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這句話是藝術思維的結果,它當然屬於高階思維。歌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道:「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如果一上來就唱「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就不成其為藝術。前邊加上「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使用了比興手法,運用了藝術思維,就變成藝術了。
馮雪峰有首小詩《山裡的小詩》:「鳥兒出山去的時候,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裡,告訴那住在谷口的女郎,說山裡的花兒已開了。」尾句若寫成「說我在等你」「說你快來吧」等,則索然無味,而原詩句採用了藝術思維(具體形象思維),則成為藝術。藝術思維的培養應該引起所有語文老師的高度重視。
福州一中語文特級教師陳日亮先生說「我即語文」,我深為贊同。語文上的許多事情是要等到教或學多年以後才能悟到的。比如《論語》中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我教了許多回,但這兩句話中的「學」和「思」卻是在教書多年才忽有所悟的:「學」說的是「是什麼」和「如何做」,即what和how,而「思」說的是「為什麼」,即why。這兩句話是說:整天在那裡死記硬背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人家怎麼說,你就盲目地跟著做,不用長在自己肩上的屬於自己的頭腦思考,孔子認為這樣會「罔」,即被欺騙;而整天苦苦思索「為什麼」,卻不去記「是什麼」,不去跟別人學,不去行動,孔子認為這樣會「殆」,即有危險,走火入魔。只有把「學」和「思」結合,把客觀考察與主觀冥想結合,把實踐與理論結合,做到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才能真正有所得。
講《荊軻刺秦王》時一般會講到對荊軻的評價。但不同年齡、不同閱歷的語文老師會講得深淺不一。一個經歷過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的老師,可能會給學生講當年因為「尊法批儒」,認為秦王是法家,秦統一六國是歷史的潮流,荊軻居然開歷史倒車,敢刺殺未來的千古一帝,真是一個跳梁小丑。當年的連環畫就把荊軻醜化成一個猥瑣的小丑,而且把「荊軻刺秦王」改成了「秦王斬荊軻」。把這段背景材料講給學生,就把對荊軻的評價引向深入,有了歷史滄桑感。缺少閱歷的語文老師是很難想到這樣講的。
欲把語文教學引向深入,欲在教學中運用和培養高階思維,需要豐富的人生閱歷的積澱。直接的閱歷難以一時獲得,間接的經驗則可以通過讀書積累。所以「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是教好語文、學好語文的不二法門,誰也繞不過的。
孫立權老師個人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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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權語文名師工作室」是經吉林省教育廳認定的省級名師工作室,自2012年3月批准成立以來,吸納了全省各地一百餘位優秀語文教師,切實有效地開展了豐富多彩的語文活動,促進了語文教學經驗總結,分享了語文教育智慧。工作室主持人孫立權,著名語文特級教師,國家「萬人計劃」教學名師,東北師大附中首席語文教師,正高級教師,東北師大文學院特聘教授,語文教育專業研究生導師,吉林省長白山教學名師,吉林省教育廳高等學校教學指導委員會中文學科委員,吉林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吉林省全民閱讀協會副會長,吉林省中語會副理事長,全國中語會學術委員,教育部「國培計劃」專家,教育部首批萬人創新創業優秀導師。從教20多年來,在全國各地執教公開課上百節,為全國各地的中小學教師作專題報告數百場。他從1999年開始探索的「語文教育民族化」教改實驗(主要包括「兩年教背古詩詞300篇」「批註式閱讀」「讀整本的書」「札記體作文」等)影響廣遠。他提出的語文的「言語\文化觀」,語文教育發展的「三階段說」,「表現性教學」與「再現性教學」、「教學性備課」與「非教學性備課」以及「深度語文」的概念,「自養為主,外鑠為輔」的教師發展理念,「讓理性以感性呈現」的教學主張,「從遊式教研」的理論,均切中肯綮,富有創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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