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防範新冠肺炎,居家時間多,除了寫點隨筆雜記,就是讀書。讀什麼呢?忽然想到要把《史記》三家注從頭到尾再細讀一遍。
《史記》問世以來古今注本眾多,但南朝裴駰《史記集解》、唐朝司馬貞《史記索隱》與張守節《史記正義》,是最精湛、最經典的學術注本,稱為「《史記》三家注」。年輕時雖然讀過,但讀得一知半解。這次下決心要補補功課。
《史記》既然是通史,就必須敘述源頭,回答華夏、中國、漢民族的始祖是誰?我覺得,司馬遷寫第一篇,取捨是艱難的。那時沒有歷史考古學等輔助手段,所依靠的主要是儒家文獻,那些文獻或語焉不詳,或自相矛盾。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最初就擬把始祖定為堯,因為最早的歷史文獻彙編《尚書》記事起於堯,根本沒有黃帝的影子。但是司馬遷經過綜合考量,放棄了父親「過于謹慎」的觀點,往前追溯到黃帝。司馬遷的這一決策,直接把中華民族定性為「炎黃子孫」。
尊黃帝為始祖,為何稱「黃帝」?司馬遷,以及司馬貞《史記索隱》都認為「黃」來源於顏色,按照陰陽五行學說,這位始祖獲得的是土德,土的顏色是黃的,所以稱「黃帝」。這種解釋,現在看來是胡扯,但在古代陰陽五行歷史哲學體系中那是很有權威的。估計是先有這麼一位部族首領,後來人們推演五行再命名為「黃帝」。這一點,倒可以印證顧頡剛先生的「古史層疊說」是有一定道理的,「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發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恰是一個反背」,例如周朝心目中最古的帝王是禹,到孔子時始有堯舜,到戰國時有了黃帝,到秦時推出更早的三皇,漢以後更有「盤古」開天地的傳說。而戰國時期,正是鄒衍陰陽五行學說開始流行的時期,上古帝王被命名為「黃帝」,自在情理之中。古人沒有人種膚色的概念,今天看來,這樣命名倒也「歪打正著」,黃種人的始祖叫「黃帝」那是名副其實。
關於黃帝的材料十分有限,司馬遷記敘起來捉襟見肘。比如記黃帝血緣親屬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如玄囂、窮蟬、蟜極之類,大概都是編造的,故意用光怪陸離的名字以示黃帝世系的奇特。
堯、舜,這都是儒家極力讚揚的聖王;既然是「五帝」,那麼黃帝與堯之間必有兩位帝王,司馬遷記為顓頊、帝嚳,稱謂也很怪誕。注意,這二位的資料極少,幾乎只是點到為止、湊足數量而已。但因畢竟是古帝王,所以也有知名度,例如屈原《離騷》開頭就說「帝高陽之苗裔」,自誇是顓頊的後代。
進入到敘述堯,司馬遷度過了「資料荒」的難關,語句豐盈起來,集中凸顯堯申明曆法、提拔大舜。
最後一帝——舜,材料最豐富,但司馬遷卻好像突然失去了感覺,寫舜之事多有重複之語,也有顛三倒四之處。可以說,五帝之中寫舜是最失敗的,一反司馬遷行文的簡潔、通順,變得失去邏輯,一片混亂。請看——
第一,「於是堯妻之二女,觀其德於二女。舜飭下二女於媯汭,如婦禮」,舜娶娥皇、女英的事重複了兩遍;
第二,「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不迷路的事重複了兩遍;
第三,「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的事重複了兩遍;
第四,「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後妻子,常欲殺舜」,此事重複了三遍;
第五,「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的說法重複了兩遍;
另外,在記述堯任命舜攝政之後,那一段文字「驩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闢。四嶽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嶽強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於是舜歸而言於帝,請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鹹服」,與前後段落不搭界,孤零零突兀,當是混入的衍文。
所以,現在我嚴重懷疑,寫舜的部分,是不是出自司馬遷的手筆?因為它與司馬遷別的行雲流水的筆法相差太大了!
這次再讀《史記》與三家注,我還發現,上古帝王多與山東、曲阜有關連。
黃帝,生於壽丘,即今山東曲阜;炎帝,曾以魯(曲阜)為都城;蚩尤,墓在山東陽穀;鯀,被殺於羽山,即今山東郯城東北。至於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活動範圍都在山東境內。
為什麼是這樣?無非是兩種情況,要麼是歷史真實(傳說)就是如此,要麼是儒者史家有意掛靠家鄉——儒生的發源地和大本營在曲阜,他們掌握著書寫權、發言權。
但是這裡邊又有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五帝行跡雖多與山東有關,但影響卻微乎其微。先秦乃至漢代,齊魯學術領先全國,但南北朝以後逐漸衰落,到唐朝時,文化中心已西遷,為現實需要而淡化古帝王與東方的關係,轉而強調關中乃虎踞龍蟠。例如舜耕於歷山的歷山,就不再解釋為山東濟南的歷山,而多說是山西的,甚至是浙江餘姚的。近現代,或許山東擁有「三孔」的原因,自認為已有足夠的文化遺產,便忽略了所有五帝與山東的儀式感。舉一個最顯著的例子:《史記》明載黃帝生於壽丘(曲阜)、葬於橋山(今陝西省黃陵縣),但陝西橋山的黃帝陵聞名遐邇,每年的黃帝祭典也有聲有色;反觀山東曲阜,卻無任何紀念黃帝的活動。因此關於黃帝的生與死,出現冷熱的巨大反差:黃帝生地,寂寂無聞;黃帝葬處,鼎鼎大名。
再比如,舜,這位「垂儒家道統,開華夏文明」的上古帝王,究竟是哪裡人?孟子說他是「東夷人」,但因沒展開論證,這種說法漸漸偃旗息鼓,後來酈道元等人弘揚舜是山西人,我上中學、大學的時候,歷史教科書也一直如此。直到十幾年前,濟南學者徐北文先生,全面搜集有關舜的文獻資料、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考訂舜是東夷人,其早期行跡均在山東方圓千裡之內。這一考證,還破解了夏商周的文化傳承體系,即:上古時代的政統和文化是分為東西兩系的,東部的虞、商是一系,西部的夏、周是一系。徐先生於大舜研究開疆拓土,其弟子張華松繼續深耕細作,鉤沉「大舜與濟南」、「大禹治水與夏族東遷」、「殷商東徵夷方」等等,並主張將大舜研究作用於當代城市建設,重塑濟南「舜城」的文化品牌。但總體來說,山東學術界在大舜乃至五帝研究方面比較遲鈍,力度不夠。
考論下來,五帝,確實有「層疊」的痕跡:春秋時期推崇堯、舜,而堯只起鋪墊、陪襯的作用,舜才是主題人物,戰國時期產生了黃帝的概念,漢代司馬遷又據傳聞補足了徒具名稱的顓頊、帝嚳。五帝之中,最靠譜的應該說就只有舜,但不知為什麼,本紀敘述舜卻最為蕪雜舛迕。原來讀《史記》沒發現,這次再讀,感覺開臺鑼鼓有些凌亂。
關於《五帝本紀》史料、行文邏輯、帝王行跡考,大致就是這些。下面再談談部分語詞。
《史記》之後的學者,讀史那是必讀「五帝本紀」,所以其措辭、語彙影響深遠。
年輕時讀,曾覺得司馬遷畢竟生活在帝制時代,對帝王有崇拜心理,所以在敘述中難免有諛詞,有誇張。很典型的,莫過於吹噓堯如何如何受民眾擁戴,說民眾「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如日如雲;而當堯駕崩之後,說「百姓悲哀,如喪父母」,真的是這樣嗎?現在,經歷了風風雨雨,我不再責備司馬遷,因為就在今天,公元2020年,我親眼看到一些無節操、無底線的「新冠體詩」,我覺得這些詩人還不如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我又想起四五十年前,領袖何止是「如日」,那就是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啊!當太陽墜落的時候,長期被威懾而成習慣的民眾又何嘗不是「如喪父母」呢?兩千多年來,生活方式變化了,科技進步了,但人的思想有沒有更新、更新了多少呢?廢書而嘆,感慨萬端!
現今,幹部任用都有「試用期」,「試用期」一詞,可能源於《五帝本紀》的「試不可用而已」。堯讓部下推薦官員,都說鯀符合條件,但堯不同意,部下說:「異哉,試不可用而已。」意思是試用一下吧,不行再免職。
範仲淹《嶽陽樓記》:「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浩浩湯湯」一詞,源自《五帝本紀》:「堯又曰:『嗟,四嶽,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湯湯(shāng shāng),水流盛大的樣子,出自《詩經·大雅·江漢》「江漢湯湯,武夫洸洸(guāng guāng,威武、果毅的樣子)」;浩浩,意同「湯湯」,出自《尚書·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司馬遷將《詩經》之「湯湯」整合於《尚書》之語。
天子巡行諸國,舊稱「巡守」、「巡狩」。《尚書·舜典》:「歲二月,東巡守,至於岱宗。」《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諸侯有王,王有巡守。」《孟子·告子》:「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五帝本紀》承襲此說,記載舜巡狩四方。經過《史記》的強化,「巡守」、「巡」遂成帝王專用。以至於鄧小平南方之行,仍稱為「南巡」,「巡」的穿透力是多麼強大啊!
《五帝本紀》記載顓頊「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知事」是曉事、懂事的意思,《荀子·大略》曾說:「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日本人熟讀《史記》,喜歡借用漢語詞彙,便把日本地方長官稱呼為「知事」。中華民國新政,多借鑑日本的做法,曾從日本引入職官名詞,以縣長為「知事」。另外,日本年號「平成」,也出自《五帝本紀》「內平外成」以及《尚書·大禹謨》「地平天成」。
《五帝本紀》記載眾人向堯進言:「有矜(guān,通「鰥」)在民間,曰虞舜。」意思是:有個單身漢在民間,叫虞舜。非常有趣,我覺得現今網絡用語「高手在民間」,是否脫胎於「有矜在民間」?
《五帝本紀》云:「昔高陽氏(顓頊)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帝嚳)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八愷、八元,賢人以八為數,當如《左傳·隱公五年》所說:「公問羽數於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論語·微子》有「八士」之說:「周有八士:伯達﹑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後世受此影響,舉賢人亦常常以八為數,如東漢多有「八俊」之說,晉武帝有「八公」(太宰司馬孚等八官)、北朝有「八柱國」(西魏宇文泰等八人),唐玄宗有「八相」(姚崇、張九齡等八位宰相),甚至於道教成仙者也是「八仙」,就連土匪頭子座山雕手下也號稱「八大金剛」,等等不一。
最後再說一說《五帝本紀》所提到的兩個地名。
一個是「釜山」,說黃帝「合符釜山」,即在釜山大會諸侯。考其意,釜山大概因山得名,山形如倒扣的鍋。這類山常見,例如河南雲臺山的主峰就叫「覆釜山」(現已改名叫「茱萸峰」)。《五帝本紀》所說的釜山在哪裡呢?三家注有兩種說法,《史記正義》引《括地誌》,說是在河北懷來縣;《史記索隱》則引《洞冥記》記東方朔之語:「東海大明之墟有釜山,山出瑞雲,應王者之符命。」後一種說法固然是小說家之言,但值得重視,因為韓國的第一大港口和第二大城市,名即叫釜山(韓語부산,英語Busan)。同中文的含義一樣,韓國在高麗王朝時期(十世紀至十四世紀末),將港口山城稱為「釜山」,意思為「釜狀的山」。古代朝鮮,熟讀《史記》等漢典,地名也多採用漢字,既然釜山在東海中,「山出瑞雲,應王者之符命」,如此祥瑞,自然可拿來做地名。所以我認為,韓國釜山的地名顯然是受了《史記》的影響。
另一個是「成都」,原本不是地名,後被「落實」為地名。《五帝本紀》讚揚舜有領導力和號召力,「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說舜居住過的地方,一年成村落,兩年成鄉鎮,三年成城市。四川成都得名的說法有多種,但最通行的是源自「三年成都」,古代四川話「成都」二字的讀音是「蜀都」,蜀地之都,遂稱成都。但北宋地理書《太平寰宇記》,將舜的事跡改編移植到周太王(古公亶父)身上,說:「周太王從梁山止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成都。」事實上,「成都」一詞最早見於《史記》,源於舜的傳說。
讀書百遍,自有發現,更何況是《史記》這樣的經典!閒來常翻翻,天高海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