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杏庵
王維寫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窮處」是哪裡呀,不好說。反正天地之大美,在通往那個「雲起時」的地方,那就是《易經》講的那股宇宙「生生」的氣脈。那是一股打通天地、貫通宇宙的元氣。「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說的也這種天行健一般的大自然。這是生命的大境界。王維在「水窮處」選擇的是「坐看」,是等待時機,這裡是死路,就另找別處境的出口。同樣是面對「水窮處」,阮籍卻選擇了哭窮途而返,他想說的是生命無望。
你那一潭水,整天波瀾壯闊,怎麼映象呢。水波只有在清明、平靜的時候才像鏡子,才能反映外面的形象。
你不靜坐不冥想,你的心永遠在波瀾壯闊,怎麼能夠安呢?你就那麼安靜下去,享受一會孤獨,讓水面安靜一會,沉澱一些雜質,你的心如水一般,就清明如鏡了,然後,就進入莊子所說的「坐忘」之境界。你看《陶淵明集》,他總在喝酒,總在醉。他喝的果真是酒麼,不是。是孤獨。是寂寞。他是借酒以忘情,化悲苦為歡欣。
梁昭明太子很懂陶淵明。在《陶淵明集序》裡,昭明太子說:「陶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意為跡者也。」老子說,空才能容。曠達真率的陶淵明整天醺然陶然,其實是放空自己,是追求物我兩忘的自適。「濁酒聊可恃」,那是一種悠然自得。你看他在《責子》詩中,他的五個兒子讓他操心哪,可是怎麼辦呢。說起五個兒子的不肖,他也只能幽默地說「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沒辦法,這是天命,世事皆空。啥也不說了,且讓我喝了杯中酒。
你也別怪陶淵明沒有一點用世之心,至少在年輕時候不是這樣的,他也曾經立事功的。在《擬古》詩中,他這樣說:「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也曾經豪情滿懷,也曾經想在救世中大有作為的,可是,世風日下,「真風告退,大偽斯興」,沒有辦法呀。本來想努力當好一個彭澤令,哪怕是看在五鬥米的面子上,可現實是,當一個彭澤令的苦痛遠超過貧窮和飢餓。
於是,僅僅做了幾十天的彭澤令,就鬱悶地感覺「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經過心理交戰,他斷然棄官歸田,「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裡」。棄官之後的心情反而「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後世之人只記得他的《飲酒》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把一個辭職之後的生活寫得那麼悠然自得,如仙如佛。殊不知,他窮到什麼程度,聽聽他在《詠貧士》中所說,「豈不實辛苦,所嗅非饑寒。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
明明窮到乞食乞酒的地步了,他還說「晏如也」,像顏回一樣,窮而樂,心安理得。啥叫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無懼」?就是不為五鬥米折腰,遠離物慾橫流的社會,返璞歸真,將心靈完全安頓到大自然當中,實現心與自然的契合。你看他在《讀山海經》裡怎麼寫,「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鳥愛自己草窩,我愛自己的破房子,因為在破房子內,他能讀書,能與自然生命相對接,能夠安頓生命。這就夠了,很快樂。這個就是讀書之樂,非讀書人不能理解。
莊子說你要學會「忘」,這很重要,因為那一種斷舍離,是一种放空。無論是物質上,還是心靈上,都要「空」。「心齋坐忘」那可是大智慧。
詩意地棲居,是人類永恆的渴望。南朝梁時期的文學家、史學家吳均在《與朱元思書》中寫道:「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在描繪險峰幽谷時,吳均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多麼灑脫。
所以,有時候要學會放空自己,要斷舍離。捨得捨得,不舍,又怎麼能夠得。一位詩人曾說道:「人/一生是那麼的簡簡單單/命運/就像空氣/看似抓住了/鬆開/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