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南方人物周刊》2005年第4期,作者傅曉虹。
1975年,福州建新公社,宣傳隊演出《智取威虎山》
從新四軍戰士到電影導演,這中間好像沒有必然的聯繫。1940年夏末,當15歲的謝鐵驪離開家鄉淮陰參加革命時,他還不知道電影為何物,更不會想到自己日後會成為一名電影導演。在戰爭中,他行軍、打仗、看書、寫劇本、演出,曾因編寫演出多部受人歡迎的戲劇而立下一等功。新中國成立後,他被調往北京,做了一名教員。10年後,經過自己的努力,他成為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一名年輕導演。1961年夏天,在北戴河海邊,他重新閱讀了五四以來一部分優秀小說,決定把柔石出版於1929的小說《二月》搬上銀幕。這部影片的劇本改編和拍攝得到夏衍的密切關注,並在他的授意下改名《早春二月》。在當時「千農兵」形象佔領銀幕,大談階級鬥爭的時期,這部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風格綺麗憂鬱的影片自然成為「異類」。在審片會上,喜歡它的人來不及叫好,憎惡它的人已經為它戴上「人道主義」、「小資產階級自我完善」的帽子,這使得這部影片的命運發生戲劇性的變化。它和另一部名叫《北國江南》的影片一起被定名為「修正主義材料」,並在全國一百多個大中小城市的影院放映和批判。20年後,這個「大毒草」被香港評論界評為「最美麗的電影」。文革開始後,謝鐵驪因為出身清白被江青從「牛棚」中解放出來,拍攝了5部樣板戲電影。文革結束後,又投入到故事片的拍攝中。他後來又有過許多絢麗的稱呼如「人大常委」、「電影家協會主席」,但他最喜歡的稱呼是——「謝導演」。當時我的《暴風驟雨》在1961年的新僑會議上放映,反映良好,廠裡獎勵我,讓我帶著家屬到北戴河療養,之前我也沒療養過,就帶著一摞書去,那段時間翻閱了大量「五四」以來的優秀作品,最後覺得柔石的《二月》可拍。廠裡看完劇本,同意拍攝,我就開始挑演員。是我提議用孫道臨的,因為孫道臨對那個時代的情況比較熟悉。他比我大四歲,在北京上大學,42歲,但還是很年輕。女演員用的是謝芳,她那時還在武漢歌舞劇院,剛拍完北影廠的《青春之歌》。演員選定後,把謝芳調過來,當時她剛生過孩子,有點瘦,廠裡就讓她到北戴河去療養,那是1962年的夏天,謝芳在北戴河療養,剛好夏衍也在。他碰到謝芳,問她怎麼到這兒來了。夏衍說:你剛演完《青春之歌》這個戲大家反映還不錯,你以後接電影,要看本子,不能隨便接任務。謝芳一聽有點緊張,就說,這個本子我手裡有,請夏部長看看。謝芳有點擔心地把《二月》的劇本送到夏衍同志那兒。他看了以後,就和謝芳說,這個劇本還不錯,你演這個角色也還可以。謝芳很高興,心裡一下踏實了。後來,夏衍回到北京,讓我把分鏡頭劇本給他看。他看得很仔細,修改了一百多處,連標點符號和錯字都糾正了,語句不順他也改。夏衍同志是非常認真對待《二月》的,花了大心血。後來夏衍又給我寫了個便條,說《二月》這個片名不太容易理解,建議改成《早春二月》。實際上柔石寫的「二月」也是「春寒」的意思。《早春二月》聽起來也好聽,有美感。意思是:春天是要到了,但是春寒仍未盡,比喻當時的時代背景。演員配合得也好。上官雲珠說你讓我寫人物自傳我不會,但只要你告訴我的,我就給你演出來。她的悟性很高,這也是她有那麼高成就的原因。比如一個大全景,她的小孩死了後,她在整理衣服,那種情緒,那種動作的節奏,很準確。上官雲珠以前演這種角色很少,但她喜歡這個本子。文嫂和蕭澗秋第一次見面,他問:這是李志浩家嗎?她問你找他幹嘛?他說我是他的老同學。一下聽到老同學,她不說話了,因為她不好說了,頭就低下來,這個情緒準確極了。那時候正是1961年創作會議後,創作會議上提的要求我都盡全力實現它,避免了「直露多粗」。上官雲珠我們過去沒有合作過,後來有些人講,說文嫂是不是年歲大了點,我和他們看法不同。我說年歲大一點好,跟蕭澗秋的關係就好處理點。弄得太年輕,陶嵐、文嫂都那麼年輕,那不又成三角戀了?和原著《二月》相比,電影中我增加了一個人物,王福生,一個農村的小學生,他父親是砍柴的。為什麼加這個角色呢?就是蕭澗秋徘徊之時,想到芙蓉鎮,躲開時事的煩擾,想靜下心來從事教育,能夠對時局對社會有一點貢獻。後來,王福生的失學也給他一個打擊,這一筆是我加上去的。最後,他離開的時候,受兩個打擊,一個是文嫂的自殺,一個是王福生的失學。這兩個問題他解決不了,也就是說,理性分析,必須改變這個社會。不然他何必要走遍大半個中國,尋找出路呢?樣片出來,廠裡都審查了;認為很好,就請文化部審查。《暴風驟雨》是北京市委審查的,到《早春二月》北影廠又回到文化部了。審查有哪些人呢,夏衍同志、荒煤同志、沈雁冰同志(茅盾)、周揚同志,中宣部的,還有張光年,中國作協副主席、黨組書記。在北影廠小放映室。最先我記得是張光年同志講話,說這個片子不錯,有時代感。茅盾的發言也是肯定的。夏衍同志、荒煤同志沒有發言,因為之前他們都看過了,也是根據他們的意見,增加了《新青年》雜誌,表明蕭澗秋跟進步思想沒有脫離,也可以對陶嵐的思想有所影響。我原來以為可以順利通過了,暗暗高興,好像有底了。最後周揚發言,周揚同志臉拉得很長,他說,我不贊成這部影片,他說這種妥斯託耶夫斯基作品裡的小資產階級的自我完善,完全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那個時候「人道主義」是個很大的帽子,跟階級鬥爭頂著幹的。這當然是根據中央的階級鬥爭的觀點來看問題的。改吧。修改方案我也做了。但我知道,改也解決不了周揚同志的意見,因為這是個根本性的意見。趕快補拍,先補拍再動剪刀。當時補拍了幾天,主要補謝芳的戲。這時廠裡突然來通知,說接部裡通知,《早春二月》這部影片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我猛一聽,想,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是什麼意思?肯定?那不可能,再想想,大事不好。後來很快就證明了,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拿出去批判。就合成聲音印拷貝了。《早春二月》拍了不到一年,3月開拍,秋天完成,最多六七個月,算上後期也就8個月。批判就到1964年了,接著毛主席有批示了,在人民日報上,要在大城市放映,中小城市也可以放映,把這些修正主義的材料公之於眾。主要針對的就是《北國江南》、《早春二月》這兩個大毒草。我有個感覺,《早春二月》毛主席要真看了,不一定要批判。他只是根據康生匯報做了口頭批示的。這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各個大學看過以後要討論的。所謂討論就是要批判。後來我聽到他們講的一個笑話,父親帶著兒子去看,看了以後,說:你看看這也是一種雷鋒精神!說蕭澗秋是雷鋒,哈哈!我就不懂,香港放映的時候,他們對這部片子的評價是「美麗的電影」,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美的電影呢?文革剛開始時,我住在西交民巷,有一天突然聽說,工宣隊和軍宣隊進廠。宣布我們這些人都要進廠住(北影廠)。廠裡一個樓層都是地鋪,大家住在一起,一個挨一個的。不久,我接到通知讓我去看戲,好像是《智取威虎山》。我們先進場,後面進場的還有江青、周總理,「四人幫」也都在,還有國務院辦公廳的人。這個時候,就宣布解放幾個同志,包括我。被解放後,我接受了要拍攝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任務。宣布解放是1969年秋天。為什麼挑我去拍樣板戲呢?一方面看過我的大毒草《早春二月》,覺得這個人還有一點能耐,有一點藝術細胞;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查我的檔案,15歲參加新四軍,尤其是我從來沒有到過上海,江青最怕在上海呆過的人,知道她的底細,她非常忌諱。她喊我「紅小鬼」,實際上「紅小鬼」應該是參加長徵的人。開始拍戲後,攝製組歸攝製組,樣板戲團歸樣板戲團,進棚前,要學習一個小時語錄,主要批判導演中心制,就是批判過去電影在黑線領導下強調的「導演中心制」。儘管每天批判導演中心制,但電影畢竟還首先是個技術活,拍戲的時候,還是要聽我的。拍《智取威虎山》,來來回回改,拍了大概20個月左右,來回折騰。最後審查的時候,除了毛主席、林彪沒去,那些臺上的領導都去了:葉劍英、李先念、周總理。在釣魚臺的一個專門的放映室。放完以後,周總理、葉劍英鼓掌,說:「這個好啊!」江青這才開始說話。通過了。這個戲大概三個多月就拍下來了,因為我們已經有經驗了。《龍江頌》順利通過是有原因的,江青那時不在北京。毛主席那時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除了跳跳舞,也想看看戲。正好《龍江頌》送去了,他說:「我也看看。」他也不從什麼燈光、鏡頭這些方面看,就說:「這個戲很好嘛,宣揚了共產主義的精神。能夠互相讓水,這種品格、風尚值得提倡!」就這樣通過了。他這樣一說,江青也就沒話說了。我們拍《龍江頌》同時,上影廠在拍《海港》,也是在北影廠拍。《海港》拍完後,審查,江青不滿意,讓重拍。當時,江青點到我的名,其他人她不管了。我是二次拍攝《海港》,我就拉謝晉跟我聯合導演。謝晉科班出身,他當副導演比我早多了。所以現在大家看到的《海港》是第二次拍的。第一次拍的根本沒有用。拍攝過程中,謝晉提醒我上一次失敗的教訓,不要重複錯誤。這個後來也通過了,沒有像《智取威虎山》那麼複雜。上頭的審查也有經驗了。我們慢慢跟工人熟悉起來,工人就跟我們提意見,說樣板戲不錯,但我們也想看點故事片,能不能拍點故事片。在二七廠時,我跟成蔭寫了個報告給周總理,內容是說很多工人看了樣板戲和樣板戲的電影很高興,但有個遺憾,就是沒有電影故事片。這期間,有個禮拜天,我回到家裡,當時我的小女兒上初中,在看一本小說《海島女民兵》,我翻了一下,就考慮改這個劇本。改編也是零零碎碎的,一面勞動,禮拜天回家休息考慮一下劇本。後來歡迎伊文斯來中國,在人民大會堂,我們去了,見到周總理,總理說你們的報告我看了,批了,轉給江青同志了。一轉給江青,我們心裡就嘀咕,但心想還有總理,當時我們把總理位置看得很高。之後有一次,在天橋劇場看《杜鵑山》,我們去丁。休息的時候,忽然有人來找我和錢江,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去了。進去一看,江青坐在那兒。我們幾乎都沒敢坐下。她就開始了:「怎麼?你們是不是對樣板戲拍攝不感興趣了?」這話一說,我們嚇一跳,我們趕緊說:「沒有沒有!」對樣板戲不感興趣,這是多大的罪名!她接著講:「沒有就好!今天你們看一下《杜鵑山》,看完以後,趕快把它拍出來。」在看《杜鵑山》以前,我已經把《海霞》的劇本改好了。本來我想籌備《海霞》了。這樣一來,就只能拍《杜鵑山》了。江青那樣說丁,如果我們草草收兵,拍得不如前邊,罪名就更大了。我們挖空了腦筋,各方面都很努力。所以在這幾個樣板戲中間,《杜鵑山》是我們自我感覺最好的。有個內景需要一個小瀑布,我們就在上面放個大水箱,預備開拍,水譁啦啦下來。還有場戲,背景是竹林,竹葉怎麼弄也不行,怎麼弄都像是假的。江青知道這事了,說:「這個好辦,從江西運一點竹子來。」當時就把軍隊參謀長叫來,說:「你們想辦法弄個專列,從江西運批竹子到北影。」這些竹子現在還在北影長著呢。我在拍《紅樓夢》的時候,還用到這批竹子。是從江西連根運來的,一運到我們就把它種下了。拍的時候,連包抬到舞臺中,用個小山坡擋住,拍完了就植到地裡,居然活下來了。《杜鵑山》江青看了並不很滿意。她已經帶有成見,認為我們的心思已經在故事片上了。但是也挑不出什麼毛病,這時她恐怕已經參與了整個上層的政治鬥爭了。《海霞》我後來是讓錢江、陳懷皚、王好為這幾個人聯合導演的,攝影也是好幾個人一起做。這時我已經負責北影廠的領導工作。《海霞》本來是藝術之爭,「於浩劉」一下子把它提高到違反「三突出」原則上。有時候,我就跟他們爭辯,比如說山坡上跟國民黨戰鬥那場戲,指導員領著隊伍反擊,海霞挑著水上山,忽然炮彈過來,指導員救海霞,讓海霞趴下,他撲在她身上,他們說這違背了「三突出」原則。應該突出海霞,怎麼突出指導員了呢?我也不客氣,我說難道讓海霞撲到指導員身上?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子,她來擋指導員,怎麼可能呢?為這事他們整我整了一二十個月。廠裡批判我,貼大字報,集中到我的頭上。《海霞》的問題就成了大問題了。審查通過後,《海霞》全國公映,觀眾好多年沒看到過故事片了,都感覺很新鮮,很叫好。「於浩劉」這些文化部部長副部長憋在心裡了。小平同志二次下臺,在「大寨」會議上,江青批評鄧小平。這次會議沒讓我去。小平同志二次下臺後,《海霞》問題又翻起來了。我又完了,又檢查。當時,心情很不好。我跟家裡說,準備一下,我看我得要去北大荒。真都準備好了。《早春二月》的批判都沒這次的嚴重。幸虧粉碎「四人幫」提早了一個多禮拜。本來已經準備12號,文化部召開一個批判大會,除了我還有別的人,聽說還有王昆,批鬥完就押送北大荒。我是在家裡聽說周總理去逝的消息的。我們到長安街復興門東邊上等靈柩過來。街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哭。那天是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