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23日下午1時許,第73屆雨果獎在華盛頓州斯波坎會議中心正式揭曉。中國作家劉慈欣憑藉科幻小說《三體》獲最佳長篇故事獎,這是亞洲人首次獲得雨果獎。宣讀《三體》獲獎消息的是太空人林格倫博士(Dr. Kjell Lindgren)。劉慈欣的硬科幻小說系列《三體》三部曲(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由《三體》、《黑暗森林》、《死神永生》三部小說組成,本次獲雨果獎的是該系列的第一部《三體》(英文版)。故事以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為背景,軍方探尋外星文明的絕秘計劃「紅岸工程」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但在按下發射鍵的那一刻,歷經劫難的葉文潔沒有意識到,她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命運。地球文明向宇宙發出的第一聲啼鳴,以太陽為中心,以光速向宇宙深處飛馳……四光年外,「三體文明」正苦苦掙扎——三顆無規則運行的太陽主導下的百餘次毀滅與重生逼迫他們逃離母星。而恰在此時。他們接收到了地球發來的信息。在運用超技術鎖死地球人的基礎科學之後。三體人龐大的宇宙艦隊開始向地球進發……人類的末日悄然來臨。
《三體》英文版後記 | 劉慈欣
童年的一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深刻而清晰:我站在一個池塘邊,那池溏位於河南省羅山縣的一個村莊前,那是我祖輩生活的村莊。旁邊還站著許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他們一起仰望著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個小星星緩緩飛過。那是中國剛剛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那是1970年4月25日,那年我7歲。
這時距人類第一顆人造衛星進入太空已經13年了,距第一名太空人飛出地球也有9年,而就在一個星期前,阿波羅13號飛船剛剛從險象環生的登月飛行中返回地球。
但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看著那顆飛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好奇和嚮往,而與這些感受同樣記憶深刻的,是我肚子中的飢餓。當時這個地區很貧窮,飢餓伴隨著每一個孩子,而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因為我腳上穿著鞋,站在旁邊的小夥伴們大部分光著腳,有的小腳上冬天留下的凍瘡還沒好。在我的身後,村中的破舊的茅草房中透出煤油燈昏暗的光,這個村子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沒有通電,旁邊的大人們說,人造衛星和飛機可不一樣,它是在地球之外飛。那時大氣還沒有被工業粉塵所汙染,星空清徹明亮,銀河清晰可見,在我的感覺中,那滿天的群星距離我們並不比那顆移動的小星星遠多少,所以我覺得它是在星星間飛行,甚至擔心它穿越那密密麻麻的星群時會撞上一顆。
那時我不在父母身邊,他們在上千公裡外的山西省的煤礦工作,幾年前,在我更小的時候,那裡是文革中各派別武鬥的重災區,我記得夜裡的槍聲,記得街上駛過的大卡車,車上擠滿了帶槍的人,他們的胳膊上都有紅袖章。。。。。。但那時我太小了,不知道這些畫面是真實的記憶還是後來的幻覺。不過有一點是真實的:當時礦上的環境不安全,加上父母受到文革的衝擊,只好把我送回河南的農村老家,看到人造衛星的時候,我在這裡已經呆了3年多。
直到幾年後,我才知道了那顆人造衛星與其它星星的距離。那時我看了一本叫《十萬個為什麼》的書,那是當時中國流行的一套科普叢書,我看的是天文卷。從書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光年的概念。在這之前已經知道光一秒鐘能夠繞地球跑7圈半,而以這駭人的速度飛馳一年將跨越什麼樣的距離?我想像著光線以每秒30萬公裡的速度穿越那寒冷寂靜的太空,用想像努力把握著那令人戰慄的廣漠和深遠,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敬畏所壓倒,同時有一種吸毒般的快樂感。從那時起,我發現自己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那些遠超出人類感官範圍的極大和極小的尺度和存在,在別人看來就是大數字而已,而在我的大腦中卻是形象化的,我能夠觸摸和感受到它們,就像觸摸樹木和巖石一樣。直到今天,當150億光年的宇宙半徑和比夸克都小許多數量級的弦已經使人們麻木時,1光年和1納米的概念仍能在我的心中產生栩栩如生的宏大圖像,激起一種難以言表的宗教般的震撼和敬畏,與沒有這種感受的大多數人相比,我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是這種感受,使我先是成為一個科幻迷,進而成為科幻作家。
駐馬店洪水過後的京廣線
就在我被光年所震撼的那一年,我的家鄉附近發生了慘烈的「75.8」大洪水,在超過當時世界紀錄的一天1005毫米的大暴雨中,河南駐馬店地區的58座中小型水壩先後潰塌,在鋪天蓋地的洪水中,24萬人死亡。洪水過後不久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漫山遍野的災民,當時有世界末日的感覺。
就這樣,人造衛星、飢餓、群星、煤油燈、銀河、文革武鬥、光年、洪災……這些相距甚遠的東西混雜糾結在一起,成為我早年的人生,也塑造了我今天的科幻小說。
做為一個科幻迷出身的科幻作家,我寫科幻小說的目的不是用它來隱喻和批判現實,我感覺科幻小說的最大魅力,就是創造出眾多的現實之外的想像世界。我一直認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遊吟誦詩人唱出來的,也不是劇作家和作家寫出來的,這樣的故事是科學講出來的,科學所講的故事,其宏偉壯麗、曲折幽深、驚悚詭異、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遠超出文學的故事,只是這些偉大的故事禁錮在冷酷的方程式中,一般人難以讀懂。各民族和宗教的創世神話,與壯麗的宇宙大爆炸相比都黯然失色;生命從可複製的分子直到智慧文明的三十多億年漫長的進化史,其曲折與浪漫,也是任何神話和史詩所無法比擬的;還有相對論詩一樣的時空圖景,量子力學詭異的微觀世界,這些科學講述的神奇故事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只是想通過科幻小說,用想像力創造出自己的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展現科學所揭示的大自然的詩意,講述人與宇宙之間浪漫的傳奇。
但我不可能擺脫和逃離現實,就像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現實在每個人身上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每個時代都給經歷過它的人帶上無形的精神枷鎖,我也只能帶著鐐銬跳舞。在科幻小說中,人類往往被當做一個整體來描述,在這本書中,這個叫「人類」的人面臨滅頂之災,他面對生存和死亡時所表現出來的一切,無疑都是以我所經歷過的現實為基礎的。科幻的奇妙之處在於,它能夠提出某種世界設定,讓現實中邪惡和黑暗的東西變成正義和光明的,反之宜然,這本書(以及它的後兩部)就是在試圖做這種事情,但不管現實被想像力如何扭曲,它總是還在那裡。
我一直認為,外星文明將是人類未來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其它的大變故,如氣候變化和生態災難,都有一定的過程和緩衝期,但人類與外星人的相遇隨時可能發生。也許在一萬年後,人類面對的星空仍然是空曠和寂靜的;但也可能明天一覺醒來,如月球大小的外星飛船已經停泊在地球軌道上。外星文明的出現將使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他者」,在此之前,人類做為一個整體,是從來沒有外部的對應物的,這個「他者」的出現,或僅僅知道其存在,將對我們的文明產生難以預測的影響。
人們面對宇宙所表現出來的天真和善良顯示出一種奇怪的矛盾:在地球上,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登上另一個大陸,用戰爭和瘟疫毀滅那裡的同類的文明,卻把溫情脈脈的目光投向星空,認為如果有外星智慧生命存在,它們也將是被統一的、崇高的道德所約束的文明,而對不同生命形式的珍視和愛是宇宙中理所當然的行為準則。
我覺得事情應該反過來,讓我們把對星空的善意轉移到地球上的人類同類身上,建立起人類各種族和文明之間的信任和理解,但對於太陽系之外的星空,要永遠睜大警惕的眼睛,也不惜以最大的惡意來猜測太空中可能存在的「他者」,對於我們這樣一個在宇宙中弱不禁風的文明,這無疑是最負責任的做法。
做為一個科幻迷,科幻小說塑造了我的生活和人生,而我讀過的科幻小說相當一部分都來自美國,今天能夠讓美國的讀者讀到我自己的科幻小說,也是一件很讓人高興和激動的事。科幻是全人類的文學,它描述的是地球人共同關心的事情,因而科幻小說應該是最容易被不同國度的讀者所共同理解的文學類型。總有一天,人類會像科幻小說中那樣成為一個和詣的整體,而我相信,這一天的到來不用等到外星人出現。
對本書第一部和第三部的譯者Ken Liu,以及第二部的譯者Joel Martinsen表示誠摯的謝意,是他們辛勤而認真的工作,使這部小說的英文版得以面世。感謝中國教育圖書進出口公司和《科幻世界》雜誌社,他們以極大的信任和真誠推動了本書的出版。
2012.12.28 於陽泉
劉慈欣
●微周刊《收穫·聲音》,源自讀者對《收穫》近作的書評和文學感悟。請直接回復微信平臺,或發郵件shouhuo305@126.com,周日刊出。
●《收穫》雜誌郵購,發行部聯繫電話:021-54036905,平郵免郵資。
●《收穫》淘寶店①《收穫》文學雜誌社http://shop108241121.taobao.com;②《收穫》雜誌官方店http://shouhuo1957.taobao.com。
●投稿須知:目前暫不接受電子投稿,請列印以後寄到上海市巨鹿路675號《收穫》,200040.我們會編號登記,分組閱讀並且回復。請留好底稿。需要退稿的請附上郵資(寄來時候同樣價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