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經》裡「康濟小民」的康;《禮記》裡「養其身以為有為也」的有為
這個世上有時勢造出的英雄,然後淹沒在歷史中。
這個世上也有英雄創造出的時代,康有為顯然不屬於後者。
其實不能造勢也沒有什麼,關鍵要能夠順勢,借勢,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不單是中國的功夫,也是中國的文化,政治文化。
像李白、韓愈這樣的的文學大才,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不能將自己所學治國平天下。這和君王大臣縱然有關係,但是哪個朝代沒有好壞忠奸呢?
像他們這樣的人,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只有文才,幹事的才,沒有政治才能,政治才能是基石,是生存之道,政治才能就像一個轉換器或承載器,把個人的才幹、兼濟天下的理想安全地正確地發揮出去。
如果整體時代的氣場和自己不相符合,就顯得自自兀兀的站在時代潮流中央,不知道是向上還是向下,溯流還是逆流。
站在這樣時代裡,是痛苦的,因為這時候的所有才能、知識都不再是實現抱負的工具,而是一種詛咒,讓你無時無刻都與這個時代不相適應。
其結果要麼如譚嗣同被時代殺害,要麼如康有為被時代遺棄。
有些人一輩子出奇的執著,不舍的放下獨樹一幟的旗幟,即便是手裡暫時放下也不肯。於是從裡到外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古董,歷史的先知。
譚嗣同一心求死,康有為一生求變法,人不是不能執著,而是不要我執和執我。
其實康有為並沒有錯,或者在他看來自己的理論、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都沒有錯,借著清朝建立了二百多年的忠孝和根基,有著日本等其他國家的經驗,只要君臣一心……
可是為什麼就是失敗了呢?
錯就錯在這些理論看法都發生在康有為的世界裡,心甘情願的世界裡,在這個世界裡這些都是沒問題的。
所以即便是失敗了,他仍然覺得我是對的,錯就錯在慈禧、錯就錯在袁世凱、錯就錯在那些大臣們、錯就錯在那些愚昧的百姓們……
就好像當初學習蘇聯佔領大城市一樣,路線肯定是對的,錯在於沒有充分發動工人、沒有大量的武器、沒有及時的援助……
這就是被時勢造出來的英雄的悲哀,他的思想他的行事,和當下完全不符合,可是他偏偏還要左衝右撞,全憑著光緒的信任和他自己的一腔熱血。
且不說光緒只是個傀儡,即便是康熙,面對一眾滿親權貴大臣,也不得不將功勞顯赫的漢臣周培公調離京城,所幸周培公還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是皇上和他演的一出雙簧,自己並沒有錯,但也明白地像有錯地樣子離開了京城。
剛剛被委以重任的康有為一到任就上了數十道奏摺,要求改良禮儀、考學,經濟,職位等數十項內容,光是批閱康有為的奏章都把光緒累的半死,這麼大的一塊響雷,又怎會不驚動守舊派呢?大秦國尚且知道數代蠶食,更何況一個剛任命的官員?
兵權掌握在手中了嗎?門下的眾多弟子都安排進樞要部門了嗎?清流都控制住了嗎?滿親的權貴都威懾安撫了嗎?百姓們都站在你這邊了嗎?
這些都沒做,又怎麼去運用自己數十年對變法的總結,去實現改良呢?
所以不是政策錯了,也不是這個時期的改良錯了,也不是反動勢力的阻止(任何時期都不能避免反動勢力)
終究說來,初是還不懂政治,不會為官,即不能徹底的推翻局勢,又不能很好順應時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後是又不能於不變中通變,在變中不變,達恆。
卡在新與舊,前與後,變與革的中間,是時代的玩笑
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卻是其自性使然。
時也,命也。
——讀《北京法源寺》
我想來想去,無可奈何之餘,發現只有一條路就是上萬言書,直接給皇上,如能說動皇上,根本上來一番大變法,國家才有救,一切問題才得根本解決。守舊的勢力和小人的勢力是中國政治上的兩大特色,越不過這兩關,就要準備悲劇的收場。一個人帶著一個大集團做壞事,壞事對大集團有好處,雖然不合正義他會得到擁護。可是一個人帶著一個大集團做好事,好事對大集團有壞處,雖然合乎正義,他會得到反對。你想跳過皇帝下面百姓上面那個中間集團,而想和平轉變,這個是很不可想像的。和平的轉變不能靠一兩個覺悟的個人立竿見影,你必須得先改變那個集團,但集團又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所以談變法簡直走不通。一切都是上行下效,這是中-國的特色。這也說明了中-國的許多事情,要辦,都得從上面來。你的不幸是你一生都跟這死老太婆密不可分,你同她好像是一塊硬幣,兩人各站一面,她朝天的時候你就朝地,她朝上的時候你就嘲下,它走運的時候你就倒黴,你生來就和她完全相反。但又被命運硬鑄在一起,難解難分。儘管你們相反,有枯有榮,但你們屬同一個時代,也象徵同一個時代,也構成同一個時代,如今她那一面沒有了,你這一面,代表的只是續代,不是延續。江山代有才人出,時代比你去的快,你是落幕的19世紀裡最後一個先知。但20世紀以來你就變成了活古董。你命運註定要為時代殉難,你超不過你的時代。譚嗣同精神和身體都早為時代殉難了,你身體活下來,但你的精神卻早已同譚嗣同一塊兒坐化死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梁啓超不同。梁啓超不算是先知,他不代表時代,但他離先知最近,所以他能老是花樣翻新,他從那個時代變出來,你卻陷在那個時代。所以事實上你沒死,但在感覺上和理論上你早已是古人,人們看到你,是看到歷史,你並不比戲臺上的你更真,報上說南邊演戊戌政變的戲,你也去看了,看到臺上的自己。你康先生淚灑戲院,其實戲臺上的你才是真正的你,而真的你卻已經變成了活古董。30年前,我做的不是你們流行的革命,而是改良,但在西太后那些人眼中,其實與革命也差不了多少。革命就是我們那一代的所謂造反,造反也不過殺頭。但我們沒造反,還不是殺了頭,後來譚嗣同他們死了。你們都相信改良是一條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嗎?我老了,我看不到了,我看到的只是改良也不成,革命也不成。但我仍相信改良。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人民的價值觀念不是一朝一夕硬造起來的,清朝天下造了268年才有了那麼點規模。你們想在短短的十幾年或幾十年裡造出天堂嗎?我真的不敢相信,只怕造到頭來遭到千萬人頭落地,造到人心已死。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總是朝前去了,可是人們還揮手朝背後指點他。他覺得好孤立,現在的人們只知道欣賞過去的他,只有未來的人們才能追懷現在的他。那時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這就是先知的下場,他只有未來,卻只能活在現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