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青玉案·元夕》是宋代詞人辛棄疾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在這首小詞中,辛棄疾所描寫的那個驚喜的愛情故事很可能暗含著某種深刻的寓意,而這種寓意又與《詩經》裡邊兒一首名為《摽有梅》的小詩有關。究竟辛棄疾的寓意是什麼,它又是怎麼和《詩經》扯上關係的呢?
我依稀記得,在2000年,也就是費翔推出他的個人專輯《愛過你》的那一年,曾有樂評人撰文抨擊當年的獲獎金曲,說現在的音樂人要不在歌名兒裡添個「愛」字,好像就不會寫歌兒了似的。
雖然我們不得不承認,流行歌曲越來越等同於情歌的趨勢背後,不乏商業利益的驅使,但是愛情作為流行歌曲的重要主題卻是古已有之的,否則《詩經》裡邊兒也不會留下那麼多抒寫男歡女愛的歌詩。
《殷其靁》中的女主人翁是在等待一個愛情的結果:她那本該在春天結束兵役返回家鄉的丈夫遲遲沒有歸來。就是這個不確定的團聚時間——它或者是姍姍來遲的幸福,但也有可能是後會無期的悲傷——讓千年之後的我們,仍然為之掩卷揪心。
但是換做另一個角度去想,困擾這位女主人翁的只是一個時間點。至少,她還知道自己在等誰。
如果換做另一位主角,她甚至連自己要等的人是誰都還茫然未知,那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情境呢?
有意思的是,《召南》當中和《殷其靁》前後相繼的那篇《摽有梅》,所寫的正是這樣一位女主人翁: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詩·召南·摽有梅》
聞一多先生在《風詩類鈔》一書中寫道:
在某種節令的聚會裡,女子用新熟的果子擲向她所屬意的男子。對方如果同意,並在一定期間裡送上禮物來,二人便可結為夫婦。這裡正是一首擲果時女子們唱的歌。——《風詩類鈔》
聞一多先生之所以把這首詩理解為姑娘們對心儀的男子示愛,是因為他對「摽有梅」的「摽」字做出了與《毛詩傳》不同的訓釋。
《毛傳》訓「摽」為落,「摽有梅」就是梅子辭枝自下。而聞先生把「摽」視為「拋」字的古寫,於是「摽有梅」便成了拋梅子。從訓詁學的角度說,我們很難評判《毛傳》和《風詩類鈔》孰是孰非,因為兩家對「摽」字的解釋各有所據。
但是帶入詩歌的具體情境當中,我卻不太能贊同聞一多先生的理解。
因為照那樣一解,《摽有梅》會變成一首描寫單相思的作品:你看那個痴情的女孩兒不斷向某人拋去她的梅子。從懷裡還有七分,到懷裡只剩三分,再到最後索性頃筐都拋給了他。可是我們卻看不到男子對她的痴情有任何響應。
在這樣的詩境裡,青年男女似乎都嫌太木訥了些,缺少一點生動的表情和情緒的變化。可是換做《毛傳》那樣,把「摽有梅」解釋為落下了梅子,情境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是一幅怎樣的情境呢?它讓我聯想到辛棄疾那首著名的小詞《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元夕》
按照北宋東京城的習俗:男女婚嫁,雙方互換定帖之後,男家是有權要求相一相未來的新媳婦的,並且新郎本人也被允許直接參與。
但這樣的相親儀式畢竟是定向的——你只能跟一個女孩兒晤面,別無選擇。在哪種場合才能看到更多的女孩兒,從而挑選自己的意中人呢?要知道,古時候未出閣的小姐們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關於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可能就是:在元宵節賞花燈的時候。「寶馬雕車香滿路」——當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們紛紛走出家門,東京的街頭瀰漫著脂粉的香味,理論上講,這個時間點對有意擇偶的男子來說是選擇的機會最多、覓到意中人的可能性最大的時刻。
站在東京的街頭,男子心中的喜悅和憧憬估計跟《摽有梅》裡的女主人翁是一樣的。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樹上的梅子還有七成,意味著這才是梅子剛剛成熟的時令。憧憬著愛情的女孩兒覺得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等待一份美好的感情的降臨。因此,當她許下心願,默念「迨其吉兮」的時候,她的那顆心是浸潤在未來可期的甜蜜裡的。
可是命運的安排並不總能遂人所願。當樹上的梅子一天天掉落得更多,只剩下三成還掛在枝頭,女孩兒開始著急了,因為希望的大門正在一點點地對她關閉。「迨其今兮」——我不想再繼續遙不可知的等待。今天,但願就在今天,美好的願望就能實現。
我相信,她的這份焦灼,《青玉案》中的那位男子也會感同身受,因為辛棄疾說「笑語盈盈暗香去」。一整夜的時間就快過完,天將明時,賞花燈的姑娘們都漸次散去了。望著稀稀落落的人影,他的尋覓也面臨著落空的危險。
到底他們能不能找到意中之人,那份不確定的愛情還能不能兌現呢?面對這個問題,《青玉案》和《摽有梅》做出了不同的回答。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燈火闌珊,元夕已盡。人們常常感嘆命運的無常。在你覺得最有可能找到愛情的時候,它杳無蹤跡;等到你就要放棄希望,它卻不期而至了!
鄧翔《詩經繹參》一書說:
天地生才,為世用也,有而不用,或以困屈死,或以流變於異學,或漂蕩而失身,故有摽梅之懼。古詩云:「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即此詩之意。——轉引自《詩經匯評》
雖然鄧翔這番話評價的是《摽有梅》,但我總覺得它其實更適合移過來評論《青玉案》。
辛棄疾為元夕的愛情故事填寫了美滿的結局,我更願意把這個結局看作是一種寓言:為北伐中原、克復失地的理想守望一生的詞人,可能還期盼著風燭殘年的時候會有奇蹟降臨,能讓他一償宿願,不要含恨以終。
當我帶著這種推測重讀《青玉案》,這個看似驚喜的愛情故事忽然變得無比沉重。
但我不願意帶著寓言的猜測去讀《摽有梅》,因為僅僅作為一首情歌,它已經足夠動人: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注意到:和前兩章相比,詩歌的第三章悄然更換了視點:姑娘的眼光已不再盯著果實纍纍的梅子樹。因為此時,青梅紛紛辭枝墜落,多得連簸箕都裝不下了!
當女主人翁將掉落在地上的梅子一顆顆拾起,我們仿佛能看到她晶瑩的淚水在梅子上閃爍。想到即將失落的愛情,她發出了最深情的呼喚:「求我庶士,迨其謂之」——愛我的人啊,快把你的心意說出來吧!
參考文獻:孔穎達《毛詩正義》;竹添光鴻《毛詩會箋》;張洪海輯著《詩經匯評》。
本文系晉公子原創。已籤約維權騎士,對原創版權進行保護,侵權必究!如需轉載,請聯繫授權。歡迎分享轉發,您的分享轉發是對我最大的鼓勵 !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