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
也許都存在於未來的時間,
而未來的時間又包容於過去的時間。
假若全部時間永遠存在
全部時間就再也都無法挽回。
過去可能存在的是一種抽象
只是在一個猜測的世界中,
保持著一種恆久的可能性。
過去可能存在和已經存在的
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的終點。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焚毀的諾頓(一)》
《馬丁·伊登》改編自美國作家傑克·倫敦同名著作,講述一個水手馬丁·伊登戀上富家小姐伊琳娜、立志成為作家……等等,這樣的故事我們聽過太多遍了,我不想再聽了。
但這並不是一部老調重彈的文學改編電影。這部電影在試圖以一種不斷向後回溯、最終於時空中迷失的方式,構建一個僅存在於電影中的失落國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部電影是混亂的。因為在觀看的過程中,我們無法根據以往的知識或經驗,以電影中的場面調度要素(布景、服裝、化妝、演出等)為坐標,判定電影在銀幕外世界中的具體方位。同時,導演也無心讓我們尋見這些坐標:活躍在影像間、具有不同時代烙印的眾多符碼,讓電影的方位無從判斷。
因此,我們會發現,在電影裡,我們身處於一個模糊的時空。儘管我們知道這一版本馬丁·伊登的故事以20世紀義大利的那不勒斯為舞臺,但電影中並未出現明確的地理標識,我們也無法確定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這個故事的舞臺可以是義大利南部任何一座城市,這個故事可以發生於20世紀的任何一個時刻。
而電影的影像風格:16mm膠片實拍與8mm影像檔案資料片段相混合,將膠片這一物質媒介獨特的視覺質感發揮到極致,為電影賦予獨具時代烙印的「靈韻」——
膠片自身特有的影調使電影每一幀都散發出幽藍的微光;主觀視角鏡頭、自然光線下的特寫鏡頭與躍動的顆粒為影像帶來近在咫尺的呼吸感;手持攝影街頭實拍與陳舊的影像檔案因材質上的接近,而混淆了虛實的邊界……
影像以其瑕疵和不穩定性,為遺失在過去的美好記憶賦予不可複製的物質化體驗,似乎斑駁又自帶光芒的往事觸手可及,似乎角色經歷的情感、傷痛也是我們經歷的一部分。因此,影像成為一種體驗的再現——當我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時,我們將自己的心理投射進入作品這種體驗的再現。
所以,我們可以把這部電影看成一個匿名讀者閱讀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過程。小說中的文字喚起他近半個世紀的經歷與記憶,作品也在邀請他以自己的感知和想像構建屬於他自己的《馬丁·伊登》。而攝影機,邀請我們進入其中,一個現實與虛構、文學與記憶交疊的,如夢境般的昨日世界。
這種風格化的影像也喚起我們對於新浪潮的記憶。但不同的是,《馬丁·伊登》並不是一部作者電影,而是一部「讀者電影」——電影不是站在作者的立場上,創造不同的「書寫」風格,將文字轉錄、還原為影像;而是藉助風格對個人閱讀體驗的還原,是以讀者個人化的視角對文學文本的召喚結構的回應。電影通過影像,對文本空白點、未定點進行補充,使之成為新的作品。
正因為如此,電影《馬丁·伊登》為一個問世百餘年、現在看來近乎「古典」的傳統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注入了現代靈魂。電影通過時空的失序、膠片的質感、影像檔案的介入,創造了一個建立在私人回憶上的、以「舊日」為意象的失落國度。在那裡,所有逝去的時間匯聚為抽象的過去,所有往事因虛構的力量成為永恆。
凡是只存在於過去的,都會指向一個終點,那就是毀滅。
這種毀滅源自終究不可逆轉的社會趨勢,亦源於內心深處的自毀欲望。於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馬丁·伊登所追求的,不是愛,是狂熱的信仰:知識是他的教條,寫作是他的禮拜、他的禱告、他的證明。而他崇拜的神——伊琳娜,或者說貴族,只是將其視為一場遊戲,不理解、不信任、拒絕乃至拋棄。
於是馬丁·伊登以飛蛾撲火之態擁抱自己的愛、自己的信仰,不惜燃燒自己的生命。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呢?是愛。
愛是不熟悉的名字
它在編織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
火焰使人無法忍耐
那衣衫絕非人力所能解開。
我們只是活著,只是悲嘆
不是讓這種火就是讓那種火把我們的生命耗完。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小吉丁(四)》
於是他的信仰告訴他,社會達爾文主義——法西斯就是他的信條,相信個人的強力意志,相信強者越強、適者生存的進化法則,相信只要以筆為戈、對抗寰宇、永不停歇、永不妥協,他就能成為那個高貴的金髮野獸中的一員,成為真正的貴族——就像他的愛人一樣,耀眼、奪目,成為新世界的神。
但是他錯了。他的愛人將他拋棄、他的友人猝然而逝,他的愛、他的信仰,崩塌、毀滅、沉入深海。因此即使他獲得了成功、成為了神,即使他的信徒將要以他的教義發動一場改變世界的戰爭,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因為他已心如死灰。於是他拒絕戀人的愛,因為他只需要痛苦,痛苦,除此之外他已一無所有。於是他趕走了想要贖回愛的伊琳娜,因為他曾經視她為神,為她炙熱地活著,而今她卻以凡人之姿求得原諒。
那麼,迎接他的只有毀滅了——在他的戰爭開始之時,在這個永存於舊日的失落國度毀滅之時。不對,他的毀滅早已開始,始於他想要成為像伊琳娜一樣的人,像她一樣說話,像她一樣思考之時。
但馬丁·伊登是非毀滅不可的嗎?並不。因為——
我們將不停止探索
而我們一切探索的終點
將是到達我們出發的地方
並且是生平第一遭知道這地方。
當時間的終極猶待我們去發現的時候
穿過那未認識的,憶起的大門
就是過去曾經是我們的起點;
在最漫長的大河的源頭
有深藏的瀑布的飛湍聲
在蘋果林中有孩子們的歡笑聲,
這些你都不知道,因為你
並沒有去尋找
而只是聽到,隱約聽到,
在大海兩次潮汐之間的寂靜裡。
倏忽易逝的現在,這裡,現在,永遠——
一種極其簡單的狀態
(要求付出的代價卻不比任何東西少)
而一切終將安然無恙,
時間萬物也終將安然無恙
當火舌最後交織成牢固的火焰
烈火與玫瑰化為一體的時候。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小吉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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