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嘲迪士尼2020版《花木蘭》,在過去兩周是中文網際網路的盛事,這部造價超過2億美金、集結多位華人明星的大片,讓許多中國觀眾有了做文化顧問的自信。
迪士尼描繪了虛構的中國文化,也展露了強大的影響力。這個龐大的娛樂帝國,用了近百年的時間在大銀幕上講述公主的故事,打造了一群能年入數百億美金的女性形象。
這些女性折射了時代,偶爾也引動思潮,供我們欣賞、批判,且可望而不可及。
一味嘲笑這版《花木蘭》並不會讓我們顯得高明。擺在面前的問題依然是,面對強大的娛樂帝國,我們是否可以不再一味追隨;面對豐富的文化資源,我們是否可以進行創造性的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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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孝」
迪士尼的兩版《花木蘭》都在內地公映過,有著相似的失敗。
1999年是中國電影票房的大低谷,2020年疫情遲遲不離場;二十年前,因晚上映一年,盜版盤肆虐街頭。二十年後,因晚上映一周,盜版資源流傳網絡。兩次口碑也都不佳。
1999年的春天,北京一位45歲的女售票員告訴《巴爾迪摩太陽報》的記者:「花木蘭太個人主義了,美國人對中國文化了解不夠。」
深圳一家刊物在評論中寫道:「經歷過一度火熱的婦女解放運動的美國人,顯然很難理解木蘭的傳統行為,也很難理解為什麼這個故事會如此廣泛地傳播。」
中國觀眾否定98版《花木蘭》,因為它否定了「替父從軍」的深層動機。
影片中,木蘭身份曝光,被軍隊拋棄在雪山,她在傷痛中審視內心:「也許我從軍不是為了父親,也許我只想證明自己能做正確的事情。這樣當我攬鏡自照時,能看到一個有價值的人。」
不以某人女兒的身份,不以某國子民的身份,甚至不以女性的身份,「孝」讓位於「自我」,上世紀末的中國觀眾未能立刻接受。
2020年,真人版《花木蘭》公映,「孝」領先於「忠勇真」,出現在花家祖徽之上,並成為影片最後的主題,刻在御賜寶劍的背面。
英文語境沒有詞能對應中文的「孝」,片中譯作「devotion to family」,「愛家是為孝」。除了「孝」,迪士尼在真人版中也強化了「忠」,以及和忠孝綁定在一起的「榮譽」。無論是孝還是忠,都指向一種既定的權力結構,而花木蘭完全順從了這樣的結構。
雪崩之後,木蘭揭露身份,跪求原諒。將軍深以為恥,決定把她逐出軍隊。木蘭大義凜然地說:「我寧願被處死。」
在承認自己、展露自己之後,她依然服從這套榮譽體系和規則,懼怕被體系拋棄,想要用死亡挽回一絲「榮譽」,減輕給家族和軍隊造成的「羞辱」。
迪士尼將「孝」和「忠」放大,試圖解決掉二十多年前中國觀眾的不滿,並讓世界其他觀眾接受。結果,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了兩次。有評論甚至指責真人版《花木蘭》是一堂「女德課」。
二十多年前,當木蘭還是二維形象時,並不認為自己有罪。在雪地中,她果敢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並大聲為自己辯護。
真人版還剝奪了木蘭普通戰士的身份,設定她天生具有一種定義模糊的「氣」,小小年紀武功高強。
在動畫版中,木蘭是普通人,身份曝光前就被驅趕過一次,因為她力量不足、平衡感不好、常被捉弄總是犯錯。但離開軍營前,她運用智慧和努力完成了拔箭的挑戰,贏得了成為戰士的機會;而真人版木蘭,輕輕鬆鬆就能架著兩桶水登上幾千個臺階,獲得尊重。
在這個基礎上,木蘭本應有兩層身份困境:是否承認自己是女性,是否承認自己是擁有氣的女性,即「女巫」。如果兩層身份依此順序揭露,會有強大的戲劇衝突。
但電影顛倒了順序,模糊了後果。木蘭以男性身份展露了氣,免於女巫指控。當她承認自己是女性後,沒有任何人質疑她的「氣」。這讓父親的教誨和十幾年的壓抑變得十分無力,也讓鞏俐飾演的仙娘失去了對比性。
拯救國家的是一個女子,還是一個女巫,有著巨大差別。
這個明顯模仿《冰雪奇緣》艾莎的角色,卻只模仿了最無關緊要的那一半。艾莎無法控制自己的超能力,會傷害到別人,因此有被排斥的恐懼,也不能認可自己。這些困境,2020年的花木蘭都沒有。
她的困境被設定成「真」,從精神上,她為不能做到這點而不安。在劇情層面,仙娘透露隱瞞身份使木蘭不能發揮氣的力量。
電影設定,外表的偽裝等同於內心的否定。所以木蘭醒來,突然脫掉了盔甲、護具,解開了頭髮奔赴戰場。
從揭露身份的情節來看,真人版偏主動,動畫版則是一場意外。乍看女主角進步了,但在動畫版,隱瞞身份是死罪,真人版設定為逐出軍隊,留下了操作空間。
以及最重要的,二維的花木蘭沒有困在性別議題和女性身份的認同裡,她要做的是一個有價值的人,而不是一個有價值的女人。
她不認為女扮男裝是錯的。她在京城攔住長官報告敵情,並指責對方只信任男裝的花平,而不信任女裝的木蘭。在主題曲《倒影》中,歌詞問的是 Who I am inside,而不是 Who I am outside。結尾,幾位戰士男扮女裝和木蘭一起拯救皇帝,也體現了這種內在自我的態度,不管男裝女裝都只是衣服。
而在2020年,一個道德口號,一身盔甲,困住了花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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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帝國的展示架、銷售員
在「迪士尼公主」系列中,花木蘭是唯一一位既非皇族、也未嫁入皇族的公主。公主意味著美貌、權力、財富、寵愛,而木蘭是一個戰士。
因為這個特性,真人版《花木蘭》全片被允許流了三滴血,成為公主系列首部PG-13級的電影。拒絕成人化可以保證最廣大的受眾,迪士尼公主長到13歲,花了八十三年。
從2001年開始,華特迪士尼將「迪士尼公主」設為商標,至今12位女性角色獲得加冕:白雪、仙蒂、愛洛、愛麗兒、貝兒、茉莉、寶嘉康蒂、花木蘭、蒂安娜、樂佩、梅莉達與莫阿娜。加上艾莎和安娜,構成大眾熟知的14位迪士尼公主(艾莎和安娜屬於獨立商標「冰雪奇緣」)。
14位迪士尼公主和雲妮洛普合影
這是娛樂帝國中的一艘龐大巨艦,公主們是水手和燃料。
2019 年,「迪士尼公主」總營收超 452 億美元,在全球 IP 營收總排行榜上排第 7。「冰雪奇緣」獨立 IP排第 45 名,總營收超 113 億美元。
這些從童話、傳說、史實中走來的女性,被變成二維、三維、真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反覆出現,她們激勵、取悅過大量的觀眾。
故事開始時用了同一套模板,白雪、灰姑娘、睡美人,三位元老公主都善良溫婉,是家務能手,和小動物交朋友,夢想嫁給王子,沒見過幾個男性,心動都是一見鍾情。被陷害僅僅是因為反派的嫉妒,這個反派當然是女性,而母親總不在場,拯救者恰是一見鍾情的王子。
到八九十年代,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風起雲湧,公主才告別家務勞動和嫁給王子的夢想,擁有了自主性。美人魚對陸地充滿好奇、貝兒熱愛讀書、茉莉渴望婚姻自由、寶嘉康蒂拒絕追隨愛人、花木蘭從軍打仗。
其中,《風中奇緣》是第一部以歷史人物為原型的公主電影,改編了印第安人寶嘉康蒂和英國人交往的故事。這也是第一部公主沒有嫁給愛人的電影。
《風中奇緣》以公主告別「王子」為結尾
這一時期被稱為迪士尼的復興時期,二維動畫正在巔峰,女性進步和公主敘事融合得極好,《美女與野獸》還成為第一部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動畫電影,《花木蘭》贏得了動畫領域最高榮譽安妮獎的最佳編劇。
進入21世紀,故事有了兩種走向。一方面,公主更多元、更大膽,敘事也顛覆了套路。
《公主與青蛙》中,蒂安娜吻了青蛙王子,結果自己變成了青蛙。她是迪士尼第一位黑人公主,最初是平民,一心想創業,不相信童話,以現實主義的眼光看待和青蛙接吻的不衛生。經過一系列冒險,蒂安娜不但拯救了王子的性命,也拯救了王子墮落的思想。
《冰雪奇緣》首度啟用了雙公主的設定,公主拯救王子升級為公主拯救公主。《沉睡魔咒》把女巫設為第一主角,甚至英文片名就是女巫的名字。王子的吻失去效力,最終女巫吻醒了公主。這兩部是整個迪士尼公主系列中最具顛覆性的作品,令觀眾眼前一亮。
另一方面,保守、消費主義和刻意的政治正確也一齊出現。公主的年齡、樣貌、服飾、設定都隨之變化。
第一位公主Snow在所有公主中年齡最小,只有14歲,被畫成了兒童的模樣,圓臉、圓眼睛、平胸。片尾她被王子吻醒,一起步入了婚姻。
20世紀三十年代的觀眾並未感到不妥,當時全球票房最高的明星是10歲女童秀蘭·鄧波兒,她和高大英俊的男明星們一起唱歌跳舞,撫慰大蕭條時期的美國人民。而她以兒童身份承受的性騷擾,和其作品隱含的戀童傾向,在數十年之後才引發討論。
進入21世紀,公主IP確立,迪士尼盡力剷除類似隱患。有愛情線的公主至少被設定成18歲,兩位16歲的公主梅莉達(《勇敢傳說》)和莫阿娜(《海洋奇緣》)沒有愛情。16歲的愛洛(《沉睡魔咒》),婚禮被安排在幾年後的續集裡。
#Metoo運動爆發後,真人版《花木蘭》把將軍李翔拆成了兩個工具角色,製片人Jason Reed說:「我認為特別是在#Metoo運動時期,一個指揮官同時有愛欲方面的設定,是非常不舒服的,我們認為這不合適。」
黑人也不斷地以正面角色的身份,出現在中世紀的歐洲。真人版《小美人魚》改寫了角色人種,選定了黑人演員哈裡·貝裡。
這種小心翼翼追求的正確,塑造了一批只在歌詞和臺詞中獨立自強的公主。
2015年的《灰姑娘》,一直做家務的辛德瑞拉,突然揚言要對抗繼母,保衛王子和整個王國。實際上她只是坐在屋裡,流了流淚、唱了唱歌。
2016年的《海洋奇緣》,試圖打造勇敢、獨立的莫阿娜,但她是「被大海選中」的公主,全程有海神指引、半神保護,沒什麼困難需要自己克服。
2019年的《阿拉丁》,茉莉有了新理想:自小博覽群書以成為本國千年歷史上第一位女王。但隨手拿小攤商品送給孩子而不懂付錢的「傻白甜」情節,卻沒有任何改變。
公主這個本身集合權力、美貌、財富的舊身份,也和新女性有著具象的矛盾。
在《勇敢傳說》中,公主梅莉達被塞進一條緊身禮服,她舒展身體,舉起弓箭,用肌肉力量扯爛了裙子。
而在真人版《灰姑娘》中,和裹腳布齊名的束腰,把女演員莉莉·詹姆斯的腰勒成了17英寸(約43釐米),並高高託起她胸部,詹姆斯只能吃流食,在鏡頭裡僅僅是呼吸都會引起胸部震動。迪士尼當時卻大力宣揚這套由18個裁縫製作的裙子,和鑲嵌在上面的10,000粒施華洛世奇水晶。
真人版《灰姑娘》
《冰雪奇緣》更是賣裙子的典範。對於每年能夠創造幾百億美金的IP來說,公主是商品展示架,是銷售員,是表演者。在新世紀,在政治正確的浪潮中,在分級的要求下,她們偶爾擁有靈魂,但大部分時間是在迎合觀眾,也迎合時代。
最新一位迎合失敗的,名叫花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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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IMDb、爛番茄、MTC以及豆瓣的評分,真人版《花木蘭》在「迪士尼公主系列」中口碑僅高於《沉睡魔咒2》,排名倒數第二。
這個成績實在配不上被傳頌了千百年的花木蘭,她獨特且複雜,傳統、家庭、民族、戰爭、性別議題都集合在她的身上,但她被拍攝的太少了。
西方世界也有一位女扮男裝的戰士,「聖女貞德」。貞德生於15世紀的法國農村,相傳她在13歲時得到啟示,上帝命令她帶領法蘭西軍隊擊退英格蘭人。
貞德幾經周折獲得兵權,她身穿男裝領軍退敵,後來被俘,遭火刑而死。四百年後,教宗將其封為聖女。法國國旗有三種顏色,其中的白色用以致敬貞德。
這段傳奇被反覆演繹,貞德幾乎是世界電影史上擁有最多傳記片的人。她成為一個複雜的謎團,十九年人生的每一個片段都被放大,接受解讀、稱頌和質疑。1999年,呂克·貝松版的貞德,大膽猜測這位聖女是一個受過傷害的妄想病人。2017年,布魯諾·杜蒙的《童女貞德》,加入了歌舞、重金屬音樂、RAP,將貞德進行了荒誕的解構,併入圍坎城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
呂克·貝松版《聖女貞德》
以及文學史中的另外一些女性,《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簡愛》《小婦人》也被不同的時代、不同國家的人廣泛翻拍。
迪士尼拍花木蘭,或者任何國家拍花木蘭,都不應被指責。問題在於他們,也包括我們,能不能賦予木蘭新意,拍出一個新的木蘭、好的故事。
華語世界掀起過木蘭潮,就在迪士尼動畫版《花木蘭》問世前後,內地及港臺先後推出四部電視劇,但只有袁詠儀和趙文卓主演的《花木蘭》別有新意,引入了神話故事,喜劇風格突出。
尤其是下部《木蘭從夫》,罕見地講述了木蘭建立戰功、揭露女兒身之後的故事。她依然要面臨婚姻選擇,要處理婆媳矛盾、生育壓力,因為鋒芒過盛力壓夫君,使雙方產生隔閡,一度走到離婚邊緣。雖然該劇無意議題探索,只是為了增添肥皂劇裡家長裡短的情節,但它提出了一個易被忽視的問題:木蘭歸鄉後,究竟會面臨什麼?
進入21世紀,只有趙薇主演的電影《花木蘭》引起過關注,這一版將主題放在了戰爭上,場面宏大悲壯,但邏輯十分兒戲,木蘭成為展示戰爭的工具。
花木蘭還能怎麼拍呢?一些觀眾解讀動畫版《花木蘭》時給了一個方向,他們認為花木蘭的愛情中,隱藏了一個雙性戀的故事。
作為一個中國觀眾,幾乎可以立刻想到梁山伯與祝英臺。
祝英臺女扮男裝外出遊學,與梁山伯相遇,同宿三年,梁不知祝。分別時,英臺謊稱家中有妹要許配山伯,懇切約定提親日期。山伯未赴約,後來出任縣令經過祝家探望英臺,才發現英臺竟是女兒,已許配馬氏。山伯悔念成疾而卒。
學者朱大可在1993年寫道:「《梁祝》一直遭到異性戀話語的闡釋,以致它的真實語義被長期掩蓋。」
真實語義漸漸被解讀出兩種意思。一種為梁山伯是雙性戀或者泛性戀者,他愛上了「男性」祝英臺,但兩人無法結合。得知對方是女性後,又驚又喜,愛意仍未改變,悔恨錯失良緣。
一種為梁山伯是同性戀,愛上了「男性」祝英臺,得知對方是女性後,他驚覺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愚弄,愛戀對象消失。
徐克在拍《梁祝》時,就加入了何潤東飾演的男同性戀亭望春,以揭示被忽略的LGBT主題。
《梁祝》
1998年的動畫版《花木蘭》,給女扮男裝的木蘭增加了一段愛情,無論創作者有意無意,男主角李翔都被一些觀眾視為另一個梁山伯,一個雙性戀者。這些觀眾指責迪士尼以#Metoo為煙霧彈,在真人版中刪掉了李翔。
這個主題很難在華語電影中展開。但新的「木蘭潮」已經來了,今年至少已有5部花木蘭題材的網絡影片上線,從影像風格到內容表達,這些電影沒有進一步挖掘花木蘭可能承載的議題,而繼續剝削她的性別奇觀。甚至其中4位木蘭都有著和劉亦菲相似的紅衣造型。幾部影片的豆瓣評分在打分人數不足和4.6分之間徘徊。
院線片方面也有一部國產木蘭。影片在真人版《花木蘭》宣布上線Disney+的當日,緊跟其後啟動宣傳,定檔國慶,最新的口號是「真中國 真木蘭」。
該片製作方曾推出過豆瓣2.6分的《美人魚之海盜來襲》、3.4分《白雪公主之神秘爸爸》、4.4分的《新灰姑娘》。
一味嘲笑迪士尼2020版《花木蘭》並不自動讓我們顯得高明。擺在面前的問題依然是,面對強大的娛樂帝國,我們是否可以不再一味追隨;面對豐富的文化資源,我們是否可以進行創造性的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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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空山
編輯:杜夢薇
圖源:電影網絡劇照
運營編輯:肖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