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背影 ——對話臺灣眷村老兵

2021-01-11 澎湃新聞
本文系大賽50強入圍作品

作者 | 曾騰騰 鄒婧子

前言:

十年前的八德金城街,是熱鬧的眷村,榮民爺爺們天南地北,齊聚一堂,侃侃而談;

如今的他們已經步入耄耋之年,生命在逐漸凋零,垂垂老矣之時,乏人問津,終歸於沉默。

這是一場跨越時間的對話,對話四位老兵,李永來爺爺、秦正全爺爺、湯學勤爺爺和芮海保爺爺。

走進他們獨一無二的生命故事和人生經歷。

對話李永來爺爺

李永來爺爺和他的老伴住在金城街六巷四號,他來自山東,今年已經八十八歲了。我們路過六巷街道時,爺爺家的小狗來福正在對我們一行陌生人大叫,爺爺推開家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他穿著條紋襯衣,雖頭髮花白,但依然精神矍鑠。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李爺爺。

我們同他打招呼,他熱情地邀請我們到家裡坐坐,他的家裡不大,三層樓高,乾淨整潔,裝潢簡約明亮,和之前採訪過的榮民爺爺擁擠簡陋的平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告訴我們這個房子不是他們原來住的。他們原來的房子在爺爺退休回大陸後賣掉了,而在金城街的這套房子是曾經一位上校留下的,李爺爺指著房子結實的骨架對我們讚嘆:「蓋得很好啊,大小適宜,太大了反而不喜歡」。說完他笑著解釋說因為年紀大了不方便打理。

李爺爺一邊說一邊按著室內的鈴聲,讓此刻正在三樓養花種菜的奶奶下來,奶奶戴著黑色的絨帽,穿著橘色的大衣從樓梯上緩緩下來,淡定從容,爺爺喜笑顏開說:「讓這位山東老太太陪你們聊天好不好」?後來我們才知奶奶並不是山東人,她是臺灣新竹人,曾隨爺爺在大陸的故鄉山東待過五年,就被爺爺戲稱是山東老太太,她也欣然應允,大概是源於一種對於丈夫故鄉的親切認同感。

「像我們這一代人,沒有了」。——漂泊的苦難

當我們問起了爺爺何時來的臺灣,他的思緒似乎被拉到了遙遠的民國三十八年。

「我來的時候很小的,十幾歲來的,跟著別人逃難過來的」。爺爺說她出生在日據時代,東北那時已經淪陷,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他們留在東北的眷屬還沒來得及撤離。

(圖:爺爺和我們說起曾經來臺的故事)

很多中國人打算把住在東北的日本眷屬打死,「因為曾經他們對我們很壞嘛,讓我們做了亡國奴」。後來蔣公以德報怨,把他們都送回日本去了,當時爺爺的一位日本同學準備回去,爺爺怕他在路上遭遇不測,於是跟他一起去了日本大阪。回憶起從前那段異國之旅,爺爺只說:「啊呀,到日本去,破破爛爛的,日本工廠統統都炸完了,沒有男人,遍地都是女孩子。到什麼程度?給她一個饅頭就跟你過了,沒得吃的,窮得要死」。沉默片刻又說:「那時可窮了」!貧窮困苦的記憶在時過境遷之後籠上一層灰濛濛的濃霧,時代、歷史、政治變得日漸模糊,只有滿目瘡痍的戰後之景還歷歷在目。

後來爺爺漂洋過海逃難到了臺灣,至於他當年是如何上的船?漂泊了多久最終抵達臺灣?又是如何當兵入伍的?他都用一句「像我們這一代人,沒有了。」來帶過。人生萬事,總是一言難盡,又一言盡。好像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的巧合,又有點稀裡糊塗的荒誕。

「當年追隨蔣公過來的人,還有多少呢?像我們小孩子來的,才活到現在」。一種反芻昔日的辛酸,慢慢地細嚼出幾分活下來的驕傲和嘆息,用奶奶的話說:「我們活了太久,看到了太多。」一次對話,如何能道盡爺爺奶奶動蕩艱難的歲月?

「我非要當這官不可」。——風雨軍校路

剛開始聊天時,奶奶就對我們說:「爺爺以前在部隊裡是軍官,很會聊天,你們找對人了」!爺爺聽後眼睛笑成一條縫,和我們說起了當年從一個小兵如何自學考上軍校的故事。爺爺成功的故事頗為勵志,但是當年支撐他考上軍校的動力卻特別簡單。就是為了能吃飽飯。爺爺說當兵的時候一餐只能吃一碗飯,他說:「那時年輕,吃不飽飯,還要打戰,還要訓練,走路都打晃」。這段帶著東北口音還有些押韻的吐槽讓人忍俊不禁,卻也能從中體會當時飢餓的窘迫和無奈。

「走不動啊」!末了又說:「真的有點慘」。

回憶起當時飢餓的軍旅生活,爺爺印象極其深刻,「苦啊,我都苦了幾年了,苦到二十幾歲,受不了啊,吃不飽飯,整天想著吃飯吃飯,每次大家都搶著吃,裝飯的時候盛得滿滿的」。爺爺邊說還邊比劃著盛飯的動作,「因為第二碗沒有了,七八個人圍著一圈在地上,一小盆鹽巴水,往肚裡倒米,那個飯都是穀子,硌嗓子啊」。

奶奶這時來了一句:「難怪你會胃潰瘍」!

我們聽後笑作一團,爺爺望著我們笑得更開心了。飢餓的往事,因奶奶一句調侃的玩笑話有了一點苦中作樂的意味。

爺爺說:「那個時候當兵是真的苦啊,我沒辦法呀,被逼得沒辦法,當兵吃不飽飯決定去考軍校,當軍官,每天就找書看,當時考軍官要高中畢業,我就自己看書自己讀,自己動腦筋,不懂就問問學生,慢慢學。第一次考沒考上。他們高中畢業的學生一考就考上了,我們考不上」。

「再考第二年,知道了要考什麼,考三民主義,五權憲法,考法律這些東西,我沒有書,就去圖書館找這些資料去看。考數學考英文我也不懂啊,考代數,我不懂,那是大學的事,第二次又沒考上」。

「回來又繼續讀書,搞了幾年,終於考上去了,考上去受訓,完了以後,就當官,當了官能吃飽飯,因為軍官吃飯一桌,吃不完,當兵一碗飯就沒有了,當兵不是人啊,氣得沒辦法,當官了。但是可費勁了,那時下苦工了,整天腦筋都在那書裡面,連背帶哭,我非要當這官不可」。

爺爺後來官至連長,退伍時正準備升少校。

爺爺的風雨軍校路讓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影片中的女孩也是憑著自己的堅持和努力圓夢哈佛。人生其實真的可以改變,只要願意努力,願意付出。爺爺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一個平凡的士兵用執著的信念和頑強的毅力改變了自己,後來爺爺十年期滿順利退伍並轉戰商場,至此,爺爺的人生發展方向開始悄然發生改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商海創業之路

「那個時候我在製衣廠,他去開車」。

奶奶談起爺爺剛剛退伍時四處找工作謀生,吃盡了苦頭。

「當時開車才三四千塊一個月,但在部隊當官只有六十塊。退伍下來的時候,國家輔導我,去學校當老師,教小孩,但要受訓半年,學注音符號,而且不給薪水,怎麼活?我不幹。決定還是自己幹,幹到什麼樣也不埋怨別人,我們有一句口號叫什麼,好漢不拿有數的錢,什麼叫有數的錢,一個月規定拿多少錢,比如一個月給我十萬塊,我自己去做一萬塊,我就這個本事嘛,但我還有進步啊,等我拿到五十萬的時候,你還是十萬塊,我自己闖,闖不出來是我自己沒本事,沒這個命,但是膽子要大,要聰明敢幹」。

(圖:採訪中爺爺示意奶奶拿出相冊與我們分享)

於是一九八八年,爺爺奶奶去了大陸,一呆就是二十年,在山東的五年,爺爺送走了自己的父母親,盡完孝道。就去了東北鞍山十五年,在那裡投資建廠。

由於以前大陸窮,爺爺當時拿了兩萬塊美金去投資,市長、副市長都親自到機場接機,可以想像那樣的場面是何等的氣派和風光。爺爺坦言當時回大陸的時候,臺灣的錢很好用,臺灣一個月的錢能在大陸用上一年,賣的東西都很便宜。當時的萬元戶還很少,爺爺就將美元換人民幣,給他的兩個弟弟、四個妹妹每人一萬塊,他們爭前恐後地搶著要,迅速躋身萬元大戶的行列之中。在爺爺的心中,故鄉是他永遠的根,兄弟姊妹是最深的牽掛。少時離家,經年累月的苦難皆化為了對故鄉親人深深的眷戀與感恩。於是,家鄉建設和經濟的支助,便成為了不遺餘力的奉獻和最後的救贖。

爺爺奶奶剛回去的時候是打算做臺灣貢丸的生意,爺爺買了四臺當時非常高科技的機器,全自動化,但是做出來沒人吃,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沒吃過。送到飯店裡,廚師也不知道怎麼做,客人不知道怎麼點,於是擺了一個月還在冰箱裡。談起第一次的投資創業,爺爺直言:「垮了。太早了」!的確太早了,那時候大陸的物價,一瓶酒才幾毛錢,爺爺的一袋臺灣貢丸就賣到了兩塊錢。遠遠超出了當時人們的消費水平。後來萬般心疼,千般不願,爺爺也只能把那四臺機器當廢鐵給賣了。

汲取了第一次投資失利的教訓,爺爺在鞍山做起了石化工業,將煉油廠提煉過來的石油,賣到遠航的船上,從中獲得了很大的收益,生意逐漸走上正軌,通過十餘年的積累,成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國營企業的改革,開始清查落後的工廠和小工廠,油價變得便宜了,很多臺商都走了,爺爺奶奶的工廠也跟著倒閉。在講述這段故事時,爺爺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無常,總是超出我們所能預料的範圍,當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爺爺奶奶又怎能料到如今年過八旬的自己又回到了臺灣,安享晚年。

「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吃飯等死,老了沒有什麼了,你們這一代太幸福了,趕上好時代了」。爺爺感慨時還不忘自嘲每天的晚年生活是在吃飯等死,他仿佛有一種天生的幽默感,像在說段子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常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他也望著我們每個人笑,就像在和自己的孫女一起聊天,說起爺爺的那些年。

「緣分讓我們認識」——幸福美滿的家庭

爺爺奶奶在和我們聊天時平和從容,在對事情對人生的體悟上保持著高度的默契,我們好奇地詢問爺爺奶奶是怎麼認識的?

他們又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是緣分。這樣的默契令我們更加動容。仿佛彼此不說就已懂得。

爺爺笑著說:「那個時候我當兵,很窮啊,當軍官很窮啊,也是沒有錢啊,奶奶家有地,可以有糧食,吃得飽飯,就到她家吃飯」。並戲稱他們是吃飯認識的。似乎是在告訴我們平淡才是真。奶奶聽爺爺的故事時真的很認真,還會時不時向爺爺提問,並親切地喚他「哥哥」,比如她會問:「那孔子怎麼學習的」?爺爺就會笑瞇瞇的回答說:「請個先生來家裡教嘍」!奶奶聽完便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表示懂了。

(圖:爺爺奶奶在旅行中的照片)

(圖:爺爺和兒女們)

他們的家庭生活十分幸福。爺爺奶奶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如今都已經五十多歲了,早已成家立業,不用他們擔心。他們談起自己孩子時說得最多的還是女兒,大概是最疼愛的小女兒。他們的孩子們如今都在臺北,經營著自己的小家,有空才會過來看望二老,但他們似乎特別知足,談起孩子們時,特別驕傲,眼睛裡閃著光。

在聊天的過程中,奶奶坐在爺爺旁邊,大部分時候都是安靜地聽著爺爺說話,溫柔地注視,偶爾補充一兩句,或是怕爺爺冷,上樓給爺爺拿件外套披上。或許生命的意義並不在於人健壯時有多麼地輝煌,而是在它逐漸凋落時,是否有明白他的人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說起多年前的往事,在屏息之間交換著生命的本真。任憑世界變化不停。陪著他,靜靜地。

結束訪談我們起身告辭時,爺爺奶奶一直挽留我們同他們一起吃晚飯,我們不願打擾和麻煩,爺爺便邀我們下次有空再來,知道我們是交換生,便問我們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充滿了關懷的親切。

(圖:五十九歲時的爺爺)

(圖:現在的爺爺,他已經八十八歲了。)

從軍官到商人,爺爺身上卻沒有煙火氣,更沒有狂躁像,有的只是一副清癯的面容,一臉淡然的神情。送我們離開時還不忘叮囑我們要好好讀書,他說:「你們這個年齡都有發展,好好學習外語,很有用,多走走其它國家,體會不同的生活」。爺爺生在一個波折的時代,卻勇氣依舊,回望已走過的大半輩子人生路,有奮鬥,更有取捨,豐富精彩的故事背後是智慧,又何嘗不是一場人生的修為?

對話秦正全爺爺

秦正全爺爺今年已經九十歲了,住在金城街一號。他和李永來爺爺一樣,祖籍山東。但他的個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他的雙手更是小小的,看上去十分粗糙,那是日復一日勞作累積的老繭,後來秦爺爺告訴我們,他當年退伍之後為了生計去了工廠做紙箱,那時,把他們當成是廉價勞動力,對他們很苛刻,每天起早貪黑,也只能賺個六十塊錢。超負荷的工作量讓爺爺衰老得很快,如今老來一身的毛病,但是秦爺爺的生活節儉,不亂花錢,攢下錢來買了這樣一套房子,上下兩層,不大,但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從採訪過程中可以看到,秦爺爺是個極其厚道的人,不喜歡打麻將,也不愛打牌,生活簡單規律。秦爺爺代表的是另一種老兵的生活狀態,克制,節儉,認真。

(圖:秦爺爺說起最近發生的事)

「一個一個都不在了,沒有了」。——時過境遷的感慨

秦爺爺說:「原來我們這個地方一百多戶都是退伍的,都是老榮民,一個一個都不在了,沒有了。現在這些都是外來的,以前的時候我們都在那邊那個棚子那裡聊天玩,很熱鬧的,現在不行了,我們這些老傢伙,都不在了。」

秦爺爺和我們說起這些時,總是有著無盡的感慨。當年八德金城街天南地北,談天說地的榮民爺爺們如今時過境遷人不在,終歸於沉默。「我們都不在了」,是一種生命逐漸凋零的狀態,讓我想起了英語表達裡的死亡進行時「is dying」,如今,步履蹣跚的他們行動不便,每天只能在家中,盯著電視裡循環播報的新聞事件,就成了他們與外部世界保持聯繫最為重要的途徑。

秦爺爺的身體也不好,由於心臟有毛病,常常要到醫院去。他笑著說自己:「今天上醫院,明天上醫院,快了!」雖然是笑著,但我們當然知道他那句「快了」背後隱藏的意涵,有一點難過,卻無可奈何。問起爺爺怎麼去醫院,他說:「打計程車,來回就是五百塊。過去兩百五,回來兩百五。」聽得出來爺爺對於這筆額外花費十分心疼。他本想告訴我們他常去的那家醫院的公交站臺,突然間就停頓了,想了好久也沒能想起來,不好意思地衝著我們笑笑,指了指腦袋,說:「反應不過來了」。

爺爺告訴我們說他以前去看病的時候,還有精力跑到臺北的榮總醫院。但是更加辛苦,早上三四點鐘就要起床,從士校坐車,從掛號看病到取藥回來,一去就是一天,他說:「在臺北北投那個地方,不方便」。

看病對於老兵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其中有很多生活的窘態,卻也展現了他們人生的真實狀態。

「一出這個家門就沒回過家了」。——工兵生涯

爺爺是民國三十七年當的兵,三十八年來到臺灣,他從山東青島出發,坐船到了基隆,僅在基隆街住了一個多禮拜,又上船,跟隨部隊前往海南島作戰,在島上待了將近半年。十二月份又回到臺灣,在高雄下船。

到了民國三十九年,又到彰化,四十二年以後,就到新竹。四十三年,到關渡,住到四十五年,又去金門,在金門三年,八二三炮戰那段時間,爺爺就去小金門了,後來炮戰不打了,民國四十八年回來,又遇到了八七水災,來勢兇猛,很多道路都毀壞了,爺爺去新竹,苗慄這些地方搶險救災。由於工程兵的工作原因,爺爺的工作地點就在不停地流動,跟著部隊,哪裡需要就去哪裡。

「反正就在臺灣這個地方轉來轉去,轉了一圈,五十四年,又到南部去,到了屏東那一邊,到六十一年回的嘉義,一直到六十二年,到媽祖。在媽祖住了兩年,六十四年,退伍回來了。那個時間我快五十歲了,每月退休俸還少,百八十塊錢,但是現在不錯了,一個月有兩萬塊錢,就在這混混生活,能怎麼辦,什麼事也不能做,不能幹啦。」秦爺爺繼續說著,他走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年,始終一個人。

始終沒有一個屬於自己安定的家,這是一種舍小家為大家的犧牲,為臺灣的建設奉獻了自己全部的力量。爺爺說:「我當了兵就跟和尚出家一樣,再也沒有回過家,我們家就三個人,現在就我自己,那兩個都不在了。哎呀,不提了,以前那個。」

我們聽到這裡,連那句「你後悔嗎?」都不捨得問。怕撕開爺爺還沒癒合的傷口,生生作痛,老年僵硬的膝蓋已經無法跪拜,父母的墳頭長滿青草,鄉裡,已無故人。

「啊呀,太苦了,沒有辦法」!——無人理解的辛酸

退伍以後的爺爺也做了好幾年的苦工,在工廠裡面做紙箱,一做就是好幾年,每天起早貪黑,沒有辦法,後來又在水廠幹了幾年,做臨時工。

「工資一天六十塊,還要扣八塊錢的夥食錢嘞」!爺爺說到這裡時總是憤憤不平,的確那時一個月還不到兩千塊錢的工資,一天有時卻需要做十四個小時。

所以爺爺一直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們:「千萬千萬要讀書,把書讀好了」。爺爺認為自己一生吃了很多苦與時代相關,與學歷也相關,也許有知識之後就不會過得那麼苦了。

(圖:秦爺爺反復叮囑我們要好好讀書,珍惜時間)

但是在採訪中,爺爺好怕我們不能理解他,他總是說:「現在這個時代不同了,我們那個時代是和你們不一樣。我現在講你們沒經歷過不曉得的事,你會說我亂講話」。儘管我們連忙否認,但他還是半信半疑,這是一種無人理解的辛酸,他那麼希望我們能夠聽進他的叮嚀,理解他生活的種種不易和屬於他的時代,卻又好怕我們不懂得,害怕我們不感興趣,害怕我們會覺得煩。

爺爺膝下無一兒一女,大半輩子始終孑然一人,他也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因而很多事情,他都放在了心裡而非掛在嘴邊。他一生都在舍小家為大家,對於社會始終有著很深的情感和責任在,他每每打開電視,看到酒駕車禍、吸毒詐騙的新聞滾動播放時,就會很難過。他和我們談起這些時,有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憤慨,他擔心法律無法保護每一位好人,讓有些壞人趁機鑽了空子。爺爺總是不停地搖頭,很多的失望,到了他這個年紀,除了搖頭,還能如何呢?

「我太太是菩薩心腸」——晚年的家庭生活

爺爺快七十多歲才經人介紹結婚,當時在採訪時,他的太太正好上班去了。秦爺爺向我們介紹說:「我和太太認識十幾年了。她是湖南長沙人,長沙是個大都市」!

秦爺爺說這些時眼睛裡有笑意,閃著光。看得出來,爺爺很愛奶奶,他現在很知足。他悄悄說自己很羨慕奶奶,因為奶奶家裡的兄弟姊妹很團結,很和睦,這是他漂泊這麼多年都未曾見過的,也是他一直渴望卻缺失的那一部分。——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和互幫互助的兄弟姊妹。奶奶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今已經成家立業,在長沙做著自己的生意,也添了兩個可愛的孫子。這讓秦爺爺有了一點遠方的念想,有了享受兒孫滿堂的喜悅,爺爺因此去了好幾次長沙,去年就呆了半年,他說起這些的時候很開心,他很喜歡長沙,很喜歡他的太太,他告訴我們,他們兩人都信佛。但當我們環顧房間四周的時候,卻又看不見與佛有關的任何物品,爺爺便說:「佛在心中」,的確,心誠則靈。

後來我們聖誕節和工作站的孩子們一起為金城街居民派送禮物的時候,見到了秦爺爺的太太,因為是同鄉人的緣故,我們和她聊了一會兒天,她告訴了我們很多的故事,當時她經歷了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只想走遠一點,於是考慮到秦爺爺無兒無女,沒有負擔,退休金不少,才決定嫁給他,現在自己就在這邊上班,吃與用都來自秦爺爺每月的退休俸,她上班的錢就能存下來,她說到這一切的時候,精細地計算和考量,完全是我們意料之外的,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世間萬事都是表象的平靜,現實面前,不得不為將來精打細算。

採訪的時候,我們說有點冷,爺爺就很擔心我們穿少了衣服,說:「多穿衣服,你看我!」,然後就給我們看他穿了幾件毛衣,然後說:「這樣就不冷了」。

秦爺爺的身上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感。從前坐在金城街大樹下,或門口板凳上,說起「蔣公」、「夫人」、「學良」,像說自己很小時候就認得的朋友,有著很深的緣故。如今,坐在家裡,看著電視,對於新聞事件失望難過,帶著無人理解的辛酸,和我們絮絮叨叨地說著人生大半輩子的故事。

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說著說著就老了,說著說著就快了。走時我們說爺爺身體健康,答曰,馬馬虎虎。轉而望著我們笑,曾經滄海,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對話張倫華阿姨

張倫華阿姨和湯學勤爺爺住在金城街四巷十號,湯爺爺是退伍的老兵,今年九十二歲。但和其他採訪過的榮民爺爺情況不同的是,爺爺已經臥病在床,因為服用安眠藥的緣故,進入了深度睡眠之中,加之已經完全聽不見聲音,無法和我們聊天,因此,他的妻子張阿姨是我們的採訪對象,提前一個星期我們就已約好了聊天時間。張阿姨十分熱情,欣然應允。還說到時候可以介紹他的大兒子和我們認識。

湯爺爺和張阿姨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也在中原大學念書,二兒子則在念永豐高中。由於高中的課業壓力,他每天清晨上學,到了晚上才能回家,我們拜訪那天,剛好看見阿姨的大兒子,他火急火燎地準備出發,據說是有一門考試,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著:「死了,死了,還沒複習」,讓人忍俊不禁。還沒有和我們認識就已經騎著機車揚長而去,只留給我們一個瀟灑的背影。阿姨笑著招呼我們進來坐,和我們娓娓道來了他們的故事。

「我們家鄉的雪下很厚的。」——溫柔的江南女子

阿姨是江蘇蘇北人,即靠近洪澤湖附近。原來是在家鄉那邊當小學老師,由於當時學校的老師比較少,阿姨什麼都教,但是主要還是教國文。記得父母曾和我們說過的,老師是當時最熱門的專業,需要考師專。競爭非常激烈,預考第一刷只有百分之十的上線率,然後再複試,再面試。最後能選上的都是十分優秀的學生。阿姨就是其中之一,我們誇讚阿姨很厲害欸,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沒有沒有。

(圖為採訪中的張阿姨)

她告訴我們:「那個時候重男輕女,雖然允許我出來讀書,但是還是重男輕女,我們五姊妹,我是老大,我讀書在我們家姊妹中還不錯,會努力。那個時候還沒有電燈,回到家裡還要挑煤油燈,挑燈夜讀。上中學的時候,上學校都靠走的。我兒子都不相信,說我是編的。」她說這些的時候,非常溫柔,始終微笑。一點都不像是在說一段艱苦的求學經歷。這是阿姨的性格,帶著江南女子如水的溫柔,向我們娓娓道來,說起兩個兒子,老大老二相差四歲,都在念書,書費負擔重,好在政策福利好,考量到家中沒有勞動力並且有一位病人,因此大兒子大學裡的學費是全免的。她每每說到這裡,總是很放心,很踏實。這是福利社保給她帶來的便利,減輕了家庭的負擔。她說:「我有一個朋友的女兒在屏東念大學,一年幾乎要花到三十萬臺幣,媽媽辛辛苦苦做護工才能勉強供她上學,爸爸走了。」阿姨喜歡和我們聊起身邊朋友的故事,好像每一個朋友都在奮鬥和掙扎,周旋於冰冷的現實之中,依然看得見生活的希望。

「我跟他們很有緣」。——在榮民之家

湯爺爺年輕時家境殷實,表哥表叔在部隊裡當官。爺爺當年二十幾歲就跟隨他們一起來到臺灣,在部隊裡長期擔任士官長,管理全營的夥食和錢財。

據阿姨說:「他很有福報,在部隊,他自己有單獨的房間,和別人吃的不一樣,當了二十一年的士官長,一直到六十歲退休,人生都比較順利,沒有受過什麼苦。」

(圖為當年部隊裡的湯爺爺)                

(圖為剛剛認識時的湯爺爺)

說起和爺爺的相識,也是經人介紹,爺爺在大陸的親戚是阿姨的朋友,也是老師,先是認識認識,過了好幾年之後,再見面,湯爺爺就開玩笑說:「這是我女朋友欸。」當時就有人風言風語說,阿姨這麼年輕,家境這麼好,怎麼會嫁給他。但當時阿姨剛剛和她對象分手,是個中學老師,因此心情很不好,加上這麼一說,就一下子有了逆反心理,才和爺爺正式談這個問題,阿姨就很認真地說:「你差我年齡這麼多,雖然你很有錢,但是婚後過日子,兩個人要談得來,我們這邊人會說閒話,不知道你們那邊的人會不會講?」阿姨說出了她心中的顧慮,一是年齡,二是共同語言,三是他人的眼光。但爺爺當時特別肯定地對阿姨說:「不會講。我們慢慢談。」正是這樣幾句話,開始了一段故事,三年之後,他們走入婚姻,阿姨也跟著來到臺灣,有了兩個可愛的兒子。

(圖為二人結婚登記時的照片)

湯爺爺是個很不錯的人,對阿姨很好,只是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已經到了完全聽不見的地步,平時交流只能靠打手勢,因為時間長,家裡人之間已經有了一定的默契。爺爺還患上了躁鬱症,每天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一睡就要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了。

但是治療躁鬱症的藥物有很大的副作用,吃多了會精神紊亂,但又沒有辦法,「我現在不上班,全心全意照顧他。」

阿姨說的上班,是去榮家,她之前在榮民之家照顧老兵,遇見了很多和爺爺一樣的情況,很多老兵,都處於失智狀態。變成像小孩子一樣,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太太,獨居一生。當年隨蔣公過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在臺灣人眼中,他們始終是外省人。

唯一慶幸的是,晚年可以在榮家養老,只要交生活費,不要出照顧費。榮家裡分三班照顧,早班,中班,夜班。為老人量體溫,給予關懷和問候。一個榮家裡面配有醫療單位,藥局,醫生和護士。還有專門的救護車隨時防止突發情況,在榮家一個護工照顧八位老人,還有社工,照顧得非常棒。用阿姨的話說就是:「可以看電影,院子裡有搖搖椅,還有打麻將的,下象棋的,下午還能唱歌,老年生活很OK。而且都是同時代的人,大家有話說。」

阿姨在去照顧之前還經過了專業的培訓。要考核合格之後才能去。照顧這些老人給阿姨最大的感受就是:「人一老就會依賴。有的老人會一直很吵,想要人陪。」還告訴我們:「有的也會亂說話,那些以前幹情報工作的,老了就會很慘,那種警覺性,因為很多年一直保持著,一離開那種工作環境很快就會崩潰。房間不給人進,是秘密,害怕大家來搜他情報,聽到腳步聲,就會大叫:要來殺我了!快轉移!到最後都是精神失常了,照顧的時候太慘了,我們照顧很多這樣的爺爺,很辛酸。」這樣的故事聽得我這樣的外人都快要斷腸。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很多老兵家的採訪,那揮之不去的呢喃和綿長的怨嘆,究竟有多少是病痛的折磨,多少是生活的艱辛,多少又是時代的遠去,生命的逐漸凋零,分辨本身沒有意義,物是人非裡裹挾了太多的嚴酷。

「學佛,修道,修自己生死大事」。——佛經與信仰

阿姨說,自從爺爺臥病在床後,就沒有再去上班了,每天都是圍繞爺爺轉,一晃就是六年的時間,除此之外,平日裡最多的就是去佛堂上課,因為讀佛經,可以清靜自己的心。裡面講了很深的道理。

而所謂很深的道理就是:「我們每個人有八顆心,但我們有一顆真心,這顆真心是不生不死的,我們有意識,意識就會了之,有生有滅,睡覺的時候就不見了,死了也會不見,真心就會從此脫離,靈魂就會去投胎。父母生了你但是沒有造你。」原因是:「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小孩。怎麼製造是根據你前世做的業來造。現實生活中不順和不如意都是因為前世大家的淵源。佛法是生命的真相。佛法道理很深,但很實用。」阿姨對佛法有著很深的執念,這是她的信仰,她和我們介紹這些時,像是在傳法,特別激動,滔滔不絕,她告訴我們有很多人信的,她的師父是很厲害的,七十幾歲了。可以看到自己前世,就連兩千五百年前都可以看到。「我們都是她前世的弟子,是前世修來的緣。」

(圖為採訪中的張阿姨,她後面的床上躺著湯爺爺)

學佛講因果,講善根福報,講前世和今生,阿姨給我們舉例,比如,年輕人出來創業失敗是由於前世欠了老闆的錢,因此必須要逆來順受,老老實實在老闆手下幹,不要有其他想法。她鼓勵我們一起來學,「因為很多年輕大學生都在學,學完人生都變得好順利啊!」

我只聽到那句「人生都變得好順利啊」,其實我也想。

看著阿姨眉飛色舞的樣子,正是她從之前說話細聲細語到侃侃而談的轉變,說實話我還不太能適應,中途,她在講她的師父並努力勸說我們的時候,我已然神遊到了很遠的地方,但我努力告訴自己,阿姨還是她,只是有了信仰。

想起之前阿姨和我們聊起過的那些苦苦掙扎在生活邊緣的朋友們和在榮家照顧過的那些失智老兵,他們的命運大都不好,因而聽阿姨說那些佛法道理時,我沒有任何反感,甚至看到在床上躺著的湯爺爺,略微有一點心痛,好像可以理解那些佛法對於身處困頓中的人是一種多麼大的精神力量。

回去的路上,耳畔響起阿姨那句:「我聽師父說我前一世也在江蘇,我以後還要回去傳法。」願阿姨能收穫屬於自己的福報,回到家鄉。

對話芮海保爺爺

沿著金城街往裡走,第十七號就是芮海保爺爺和宮本珍奶奶的家。

在我們敲了很久很久的門以後,芮爺爺才拄著助行器步履蹣跚地走來為我們開門。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們突然地造訪。

我們同他熱情地打招呼,他卻只是看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接著宮奶奶從廚房裡走出來看我們,我們和她說明身份和來意後,她才邀請我們進屋坐一坐。奶奶後來解釋說,芮爺爺已經聽不大見了,需要很大很大的聲音才能聽得見,而金城街最近常常有詐騙集團出沒,因此他們對每一位造訪者都多留了一個心。我們聽完有點心驚膽戰,尤其是聽到「詐騙集團」的字眼時,但宮奶奶卻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這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象是久經沙場的士兵。

但宮奶奶不是士兵,她年輕時畢業於瀋陽醫科大學,後在南京藥廠上班。她出生在大連,卻在南京工作了很多年,因此她常說自己是南京人。但聽得出來,她的口音裡有明顯的東北味兒,她笑著說自己是「五湖四海人」,其實摻雜了各地的方言。芮海保爺爺是少校退伍,江蘇溧陽人,今年已經八十八歲。在宮奶奶第一任丈夫去世後,兩人通過領導的介紹認識,現已經結婚二十五年。

(圖為採訪中的宮奶奶和芮爺爺)

衝上雲霄——空降特種兵

爺爺出生在大戶人家,可憐父親在他九歲時就已去世了,但作為長孫的他在家裡也是備受寵愛。

「我爺爺當時可喜歡我了」!

爺爺總是這樣對奶奶說。後來他的爺爺抽鴉片,敗光了家產被趕到廟裡居住,大家就分了家。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到了十六七歲時,被抓去部隊當兵。由於爺爺少時離家,幼年的記憶變得遙遠又模糊,於是很少提及。

「我們每次吵架的時候,想起他以前那麼慘,有時候也不忍心了」,奶奶對我們這樣說到。

當兵之後,爺爺先到了蘇州,後來隨部隊去了上海,最後幾經輾轉來到臺灣。那一年他十八歲。他被派去了空降部隊,成為一名特種兵。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由於出色的表現,使他成為了帶兵的隊長。長期在空中的訓練和作戰也為他留下了許多隱疾。奶奶說,爺爺如今坐骨神經、心臟的病痛都是當年經常性的跳傘活動留下的後遺症。「我現在從後面叫他,他都會嚇一跳,魂都沒了」,三言兩語中儘是心疼,再後來,爺爺考上官校,一路晉升成為了少校。

奶奶說:「當時本應該到了晉升中校的時候,他就掀桌子打板凳地和當官的吵架,一直嚷嚷著自己沒有學識,做不好這份工作。給他聘請文書他也不幹,說是別人寫的不好,給人家桌子都掀翻了。」最後本可以晉升的官位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據奶奶描述,爺爺當年在部隊可是一個暴脾氣。像火藥桶一樣,犟得很,不好相處。

但在採訪過程中的爺爺卻十分安靜,不吵不鬧。只是安靜地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好像靜靜地在聽,可他早已經聽不大見了,偶爾回答我們一兩個問題,也需要奶奶在旁邊為我們高聲轉述,他後來累了,瞇起眼睛在沙發上打盹,這與奶奶口中當年那個與長官掀桌子吵架的空軍少校仿佛距離已經很遠很遠了。

安身立命——退伍之後

退伍以後,爺爺就在這金城街一隅安身立命。

剛剛退伍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自由讓爺爺有些空虛和不知所措,少校的退伍俸足夠他不為生計憂愁。為了填補這種空虛,爺爺過上了灑脫不羈的生活,每日在麻將和吃喝玩樂中消遣度日,今朝有酒今朝醉,錢也從來不懂得攢下來。用爺爺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自己飽了,全家就飽了」、「我開門也是一個人,進門也是一個人,沒人管」。

但是很快就有人管了,在領導的介紹下爺爺遇見了奶奶。

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由於爺爺的暴脾氣和倔強的性格,又獨身許久,和奶奶的相處處處充滿了分歧。

奶奶說,他們剛認識時,爺爺去她家裡,意見不合就敢直接摔她家的遙控器。奶奶當然也不讓分毫,直接把爺爺從家裡趕出去。帶著東北女性的豪爽和直率。

婚後,兩人有時吵架,爺爺就一言不合地把碗盤摔碎,還揚言要把奶奶趕回南京。奶奶和我們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仍然情緒激動,仿佛那些無法排解的委屈,突然有了傾述的對象,奶奶說,「我才不怕他呢!他要趕我走,我就讓他直接買機票!」每次吵架吵到這個份上,爺爺也只能作罷。

就這樣爭啊吵啊,爺爺和奶奶就這麼一起走過了二十多年。

奶奶回憶時說道,「但他從來不打人,我們倆吵架之後他看我不理他,他就看著我,看得我心軟了就和他和好了。」

「現在呢,我要出去買個菜,他就跟丟了魂似的,在家裡摸摸這裡又摸摸那裡。」

二十幾年的磨合與朝夕相處,爺爺對奶奶早已有了深深的依賴,嘴上再固執卻也離不開了。

(圖:剛嫁來臺灣的奶奶)

其實爺爺雖然脾氣犟但心腸卻是很善良的。

剛剛退伍時,爺爺看中了金城街的這套房子,準備用退伍俸買下來。而此時另一個相識的爺爺跑來求他,想要和他合買上下兩層的房子,但是暫時沒有辦法支付他自己那層房子的錢。

爺爺爽快地答應,自己出錢把兩層都買了下來和他合住。之後也沒再催他還過錢。

民國六十六年,爺爺返鄉探親,給他的父母修了兩次墳,給他的七八個外甥出資,開了一個工廠,加工稻米送到上海去賣,後來等他再一次回去的時候,加工廠已經被變賣,他的外甥至始至終都沒有告訴過爺爺,也沒有給過他一分錢。

每次只是需要錢的時候,爺爺的外甥們才會和他通電話,由於爺爺沒有孩子,他們還惦記著爺爺在金城街唯一的房產。宮奶奶看不下去,大罵了他們一通後,就再也沒打過電話來了。

所有所有的這些事情,爺爺都沒有再去計較,也沒有再去提及。

只有當奶奶問起爺爺百年之後想要葬在哪裡時。爺爺才連連搖頭說:「我沒有家人了,我不想回老家去,到時他們不知道還會把我怎麼樣。」像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道人心。有著無盡的難言之苦。

「明年開春我帶你回去看看」。——落葉歸根的祈願

爺爺是從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走來的人,心裡藏著的是對黨國不變的忠心和赤誠。從他的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軍人的信仰和使命。奶奶說,前些年爺爺生病住院,正值大選,他在病床上仍不忘喊奶奶花五百元打計程車去幫他為馬英九投上一票。當時連醫生都在笑他:「連老命都快沒有了,還選舉嘞!」,結果選上總統之後,就把爺爺他們這些老兵一個半月的慰問金給砍掉了。爺爺氣到不行,在家裡大罵馬英九,凸顯絢爛的口才,倒與學養無關。罵完之後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於是痛下決心:「以後誰都不選了!」

事與願違的寂寥讓爺爺隆重的使命感變成了螳臂當車的既視感。他們想發聲,卻最終隨著時代的前進,不被聽見,終歸於沉默。此時我的耳邊又響起奶奶向我們介紹當年八德金城街老兵們都在的情形:「有139戶啊!當年!就是像他一樣的人。現在,有些返鄉了;有些去世了;還有些因為沒有結婚,上了年紀沒人照顧,死在家裡了。都有,唉……」

說起爺爺最近幾年的身體狀況,奶奶又嘆了口氣。

「自從他半年前從輪椅上跌下來,半年內都在醫院裡進進出出,冬天穿衣服就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裹,就怕他感冒啊!上次生病時他都不能走路,在床上哭,攢著勁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哭過,第一次哭,我問他哭什麼啊。」他就說,「我想回去,不想就在這裡死了。」

奶奶就說:「那我們回大陸好不好?」

爺爺說:「大陸看病太貴了!」

聽到這裡我們和奶奶一樣眼眶都溼潤了,奶奶哽咽地說,我當時就跟他說:「你好好養病,明年開春我帶你回去,看看我們百年以後的房子」 。她已經在南京的公墓給爺爺和她自己買好了墓地,她說她會一直照顧他到生命的盡頭。帶著一種生死與共的莊重,令人動容。

(圖:奶奶說起死亡,數度落淚。)

芮爺爺是幸運的,宮奶奶是個能幹智慧的女人。她比爺爺小了二十幾歲,不僅是當年少有的大學生,又是家裡寵愛的獨女。這些年,爺爺身體狀況不好。當與爺爺談及身後事時,她都對爺爺說,「你以後的事情我來安排,你就不要煩心了。」

芮爺爺的一生,少時離家,沙場點兵;瀟灑半生,紈絝不羈;老來布衣蔬食,未至斷炊;回首八十年,恍如隔世。

老兵的故事我們一直在講,背後的深意到底是什麼?無論曾經多麼的光輝傳奇,回歸至生活,最後剩下的恐怕只有捉襟見肘的侷促和種種不如意的細碎。生活原相中的侷促和失意,或許才是歷史本來的面貌。我們能做的,只有追尋他們的記憶,體會他們的情感。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本身的勇氣。

從一個熱血沸騰的軍人,到一個飄零落寞的老兵。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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