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志剛用肩膀推開窗簾,窗外陽光明媚。他轉身將放在床腳的衣服一件件用嘴叼起,放到平整的床中間,準備開始穿衣。黃色襯衫T恤搭配紅色線衣背心,這套很能應和雲南明朗天氣的上裝,似乎也很適合重要的聚會。無論是「無臂七子」的相會,還是與學生們見面,和志剛都常如此現身。
紀錄片《無臂七子》海報
「無臂七子」是金行徵導演鏡頭中的藝術家「男團」,由七位斷臂的男性「維納斯」組成。他們義賣自己的書法、篆刻、繪畫作品,用得來的資金捐助貧困山區的學校建設教學樓,希望以此來回饋社會。影片是通過七人的麗江聚會結構起來的,在義賣、飲茶、釣魚、聚餐等團體活動間,穿插講述每個人堅韌的人生故事,記錄他們生動的生活現場。
依傍著麗江詩意的山水景色,七人圍桌而坐。「氣氛製造者」石曉華站起身,用腳趾夾起酒瓶,依次給六位哥哥倒上了黃酒。哥兒幾個咬住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來自天南海北不同城市的七個人,因為相似的苦難和才華興趣相聚。席間,七人給唯一沒結過婚的王新德支招找對象,還討論著會按什麼順序喝各家孩子的喜酒,彼此打趣談笑,不亦樂乎。
雲南人和志剛是這次聚會的「地主」,從小在玉龍雪山下長大,兒時對世界抱持著強烈好奇心,卻不想一次好奇引發了災難。和玩伴們外出尋牛的路上,和志剛被路邊的變壓器吸引了注意力,爬上去一探究竟。結果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像電影轉場般,生活從此發生巨變。起初,小小的和志剛還沒有雙臂盡失,在父親的鼓勵下開始用斷臂綁著筆苦練寫字。因為會寫字才能繼續上學讀書,父親說那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方法。可上天似乎鐵了心要考驗他「從頭再來」的勇氣與能力。四個月後殘臂開始腐爛,骨膜炎不斷地向上侵蝕,最終為了保命,他不得不再次接受手術,徹底地捨棄了雙臂。
沒有了手臂的殘障人士,需要依靠嘴巴、肩膀和腳來實現握持、揉搓、點按等原本由手負責的施力工作。儘管偶爾能藉助外部人力和工具,但更多時候還是要依靠自身的意志和長久的訓練,才能適應和生活。
對健全人而言輕鬆得不以為意的寫字能力,無臂人士不知要咬壞多少只筆才能練就。失去殘臂之後的和志剛,必須重新練習用牙齒咬住筆來寫字。訓練是酸痛的,在最初的幾個月裡,他每天都會寫到沒有力氣張嘴吃飯。當然,訓練也是值得的,寫字不僅讓他重回學校,更重要的是幫他找回對人生的掌控。倔強不服輸的強大生命力,他後來又在殘運會的田徑和遊泳比賽中屢屢證明。老照片裡,年輕的和志剛胸前掛著滿滿的獎牌,意氣風發。如今藝術水平早已得到認可的和志剛,仍然保持著像健身一樣的訓練習慣,他會咬著毛筆,站在水中,對抗著水的阻力練習寫字。筆尖划過,留下力量的痕跡。
如果說和志剛最初的信心和意義感來自運動場,那麼陳偉強則是在繪畫中重新「看到」了自己失去的手臂。為了安撫他配合治療,醫生曾經許給年幼的陳偉強一個無法實現的幻象:「你要聽話,你的小手會長出來的」。他坦言,「到現在為止,我一直都還盼著小手會長出來」。小學三年級,他畫了一幅梅花圖參加縣裡比賽。作品獲了獎,卻沒人知道作者是個無臂的孩子。沒有憐憫因素幹擾的認可,給予了年少的陳偉強渴望已久的平等和力量感。「小手」從藝術裡長了出來。
陳偉強說,「生活上我們是殘疾人,但藝術上是健全人」。創作現場,無臂七子舞動身體,挪移腳步,寫下勁道的筆畫,四周總少不了讚嘆的聲音和敬佩的目光。而在生活現場,他們的獨立也從未因無臂而喪失。洗漱梳頭、刮鬍子、穿衣洗衣、做飯吃飯、接打電話、輸發消息,這些日常動作裡,處處滲透著生活的智慧。
曾經夢想成為解放軍的石曉華,同樣是在兒時觸電失去手臂的。事實上,在他的記憶中,自己一直沒有手臂。大概也因此,他對自己身體的認知始終一致,腳的動作更是極為自然靈活,洗臉刷牙、用筷子夾菜、開門鎖、用電腦碼字、指導學生練書法,對他來說,通通不在話下。就連平日裡攜帶手機,他都有自己的妙招——裝在褲腳的口袋裡。
其實,如果近距離觀察七子的生活,不難發現這樣的妙招隨處可見。比如,為了剃鬚,陳偉強會把刮鬍刀立在特製的架子裡,變換著腦袋的角度配合;吃飯的時候先咬住勺柄盛菜,再用肩膀壓起勺子吃菜。而和志剛的褲子上則縫有一條長長的掛繩,能夠掛在脖子上,代替手臂的功能。配合著他俯身、起身、坐下、伸腳進褲筒、轉動身體等一系列動作,褲子就會在繩子牽引下被提起來。如果不夠平整,他還會低頭咬住兩側掛繩向上再提一次,整理妥當。
所謂妙招,也不都是工具。自己給臥床母親做飯的王新德,藉助的是他的左手。王新德是七子中唯一一個仍然保有完整雙臂形態的人,但一歲多罹患的小兒麻痺症,剝奪了他兩隻手臂的正常功能,還險些因此被心生嫌棄的父親掐死。所幸,在母親的頑強保護和鄰居照管下,艱難存活下來。大小臂是無法控制的,王新德就用左手勉強握住刀柄和鍋把,靠肚子或腿頂住細細的手臂,上下晃動身體來切菜、炒菜。
在這些生活的瞬間,攝影機仿佛成為了七子家中前來探訪的朋友。他們真誠地打開各自的私人空間,坦露自己的生活和情感。鏡頭的近距離觀察給予觀者的是真正認識殘障群體的機會,可以說這是一次藉助影像的對話。期望聊到情深處,觀者也許能夠作為平等交心的朋友,理解七子,也理解這個群體。
通過自己的話語七子在片中表達著:藝術上,他們是健全人。而導演對影像的捕捉和呈現,更加想要表達的也許是:情感上,他們同樣渴望和珍視家庭,需要陪伴。
胡同兩側,家具、雜物擺了兩整排,「這些都是?」麵包車司機朝著屋裡確認道。屈凡雪獨自租住在北京,搬家車來的時候他還在打包行李。從他收拾東西的熟練程度推斷,搬家應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次他要搬到通州的張家灣去。屈凡雪用小臂推了下眼鏡,喘著粗氣說道:「要命啊」。是的,對任何人來說,搬家都是非常辛苦的,更不用說一個人搬家。屈凡雪曾經歷過兩段婚姻,但都先後因為他三十歲那年意外失去的雙手而終結。繁多的生活用品中,屈凡雪最寶貝的是他寫書法用的毛氈墊,他親自抱著,向司機解釋「這是很重要的,有紀念意義」。孤獨的日子裡,是藝術撫慰著受創的靈魂。
跟單身的同僚相比,丁京華一家實在是幸福得不得了,鏡頭裡滿是暖黃色的溫馨色調。兒子清亮優美的鋼琴聲裡,妻子邊幫丁京華洗頭,兩人邊商量著要多拿些扇子到自家經營的小店,以應對五一假期的客流。嶽母看著夫妻倆的結婚照,臉上滿是寵溺的笑容。她當初正是看上了丁京華人帥心美,才「情願把女兒嫁給他」,親自做媒,成就了一樁美事。
丁京華的家庭始於嶽母的成全,趙靖的家庭則要歸功於妻子義無反顧的深情。19歲的趙靖原本是礦班班長,但不幸在排查啞炮時出了受了工商,斷了雙臂,瞎了一隻眼睛。身體殘缺的,精神是堅毅的,妻子在演講現場被他深深吸引,不惜與父母決裂,也要結為連理。背對鏡頭,妻子先幫趙靖系好衣扣、捲起袖筒,趙靖再俯身向前,成為人形拐杖幫助遭遇車禍骨折的妻子起身。生活的每一環都像買菜和炒菜,夫妻倆彼此攙扶,配合默契。
影片從七子的創作和慈善之舉進入,一步步走進他們各自當下的生活,用影像進行白描,書寫的是七人面對災難的力量,正是這種物理的和精神的力量讓他們得以獨一無二地存在於世間。捐贈教學樓賦予的是貧困山區學生受教育的權利,影片便是在啟發所有人更廣闊的生活視角,無分群體。
刻刀雕鑿石材,命運雕刻無臂藝術家的身體。有幾刀或許出了錯,但七子比刀刻過的石材還要堅硬,他們打造了自己的獨特美感。
《無臂七子》的鏡頭是自在的,撇開奇觀,也不要同情,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七位朋友身邊,聽他們娓娓道來過往和願望,偶爾被可愛的互動逗笑,時常被強韌的力量所震撼。
據悉這部電影正在準備登陸院線。
導演簡歷
金行徵,浙江溫州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研究員,畢業於德國柏林藝術大學與日本多摩美術大學。
紀錄電影《無臂七子》,81分鐘,獲2019年度浙江省紀錄片丹桂獎「最佳長紀錄片」、入圍第4屆西湖國際紀錄片節大會「紀錄之光」單元;紀錄電影《羅長姐》,89分鐘,獲2018年第42屆中國香港國際電影節紀錄片競賽「特別表揚」獎 、獲2018年第13屆中國華語青年影像論壇「年度紀錄片」、獲2017年第54屆中國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獲2017年中國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年度新銳」獎、入圍 2018年第47屆荷蘭鹿特丹國際電影節等;紀錄電影《消失在黎明前》,70分鐘,獲 2016年中國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一種立場」獎;紀錄片《離開》,78分鐘,入圍 2015年第14屆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節新浪潮競賽單元、入圍2015年第26屆法國馬賽國際紀錄片節等。
十月,主題為「生·活」的第四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在杭州西湖畔的中國美術學院落幕。
本屆大會的主競賽單元「D20提名」中涵蓋了9部紀錄長片,澎湃新聞·湃客聯合凹凸鏡DOC,挑選了其中三部以中國故事作為主體的紀錄長片,聊聊西湖邊的在地故事,以及記錄之外的主創經歷。本文為「在西湖邊思考中國」系列的第三期(第一期:貧困村裡的村支書,背負著無法卸任的「秘密」 | 眼光; 第二期:被逼成神之後,一心求死的鄉村守廟人 | 眼光)
文 / 胃是黑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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