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齊物論--(2)
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見識廣的人看待外物很豁達,不拘小節;沒什麼見識的人老喜歡去鑽牛角尖。世人所謂的高論都氣勢逼人,好像說的都是真理;還有茶餘飯後的閒聊,說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這些見識的不同,言論的不同又是怎樣贊成的呢?
你看我們睡覺的話會做各種不同的夢,醒來後你就會接觸到各種不同的外物。於是我們的見識,感情,就和外物交雜在一起。這樣我們的內心對外物的認識就會受到影響。有時候我們精神散漫,對外物漠不關心;有時候我們只認死理,別人說什麼我們也不聽;有時候我們不願意,甚至還討厭聽從別人的意見。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認識外物,一開始總是充滿了好奇心,可一旦我們覺得自己認識這個外物了,就開始漠不關心了。我們一旦認知外物,會馬上產生是非觀念。
可這樣的是非觀念,存在我們心中,很難改變得了。這樣我們本來存在的「道心」,很快地就消損了。如果我們一直沉溺在我們自己的是非觀念之中,那我們的「道心」就沒有辦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如果我們進一步閉塞自己的觀念,那我們的「道心」就老去了。
這個「道心」都要死了,就沒辦法能他起死還生了。那這樣的變化是怎麼造成的呢?是因為感情嗎?有這個可能。因為人都有喜怒哀樂這樣的感情,我們憂慮嘆息的話,內心就會有變化;而這樣的內心變化,又會從我們的面部表情中體現出來。
可是感情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好像音樂從虛空中產生,又像蘑菇是由蒸汽變成的。然而我們每天都產生感情,真好像和感情面對面一樣,可我們偏偏又不知道感情是如何產生的。怎麼產生的呢?自己啊,自己啊!我們每天產生的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產生的呀!
前面說了,從這個「大知閒閒」開始,說的是「天籟」。前面說「地籟」,為的就是引出這裡說「天籟」。那什麼是「天籟」呢?看了「地籟」那個比喻可能大家猜出來了。「地籟」是風經萬竅所發之聲;那「天籟」呢,就是心感萬物所發之言,即「物論」。「夫言非吹」。「吹」則為「地籟、人籟」,而「言」則為「天籟」。
「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這兩句話是總起句,把上點出「知」字和「言」字。把文章的主幹在這裡點出來了。這個「知」,和《逍遙遊》裡「小知不如大知」的「知」同樣,作「見識」解。說的是人的感性認識。「閒閒」,意思就是無分別。「間間」,就是有分別。這個說見識廣的人因為見識得多了,所以看事物就豁達,行事不拘小節。見識淺的呢,什麼事他都奇怪,都要看看,細細察問。「炎炎」,就是有氣焰;「詹詹」,就是言語瑣細。這裡是說大言氣勢逼人,小言瑣細無方。那什麼叫「大言」呢?「大知」說的話,就叫「大言」。
這裡莊子並不是像《逍遙遊》裡,說「小知不如大知」。莊子在這裡並不贊成「大知」或「大言」。他要說的,是「冥情去知」。要想辦法消除感性認識。說這樣才是「自然之道」。這裡說「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的意思,是大知,便發大言;小知,便發小言。世人「知」不同,「言」亦不同。
莊子在這裡強調的,是「不同」二字。更為重要的一點呢,前面也說了。莊子本篇《齊物論》所要論述的,就是「知」和「言」。這兩個字為本文的骨幹。下文反覆宣演,或分說,或合說,總不離此二字。而「知」主於心,而「言」發於心。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寐為睡,覺為醒。這個很好理解。那什麼叫「魂交」,什麼又是「形開」呢?古人認為,夢有六候,覺有八徵。六候者,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之所交也。八徵者,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徵者,形所接也。「魂交」,則演為六夢;而「形開」方能「接」,所以自「形開」後,馬上寫道「與接為構」。這裡是指人醒來後,與外物有了接觸,形接萬物而心有所感,於是那「八徵」便在心中纏繞不能解開,這個稱之為「構」。這樣發展的結果呢,就是「日以心鬥」。因為形開而與八徵相接構,從而亂心,於是心志便有不齊。這裡「心鬥」,指的便是自己內心受萬物所感,道家稱之為「亂心」,也就是這種感性認識擾亂了人的「本心」,或者叫「道心」。並不是說和別人勾心鬥角叫「心鬥」。前一句「與接為構」,暗暗和前文「形如槁木」相對;而這句「日以心鬥」,暗暗和前文「心如死灰」相對。文章到此便點出一個「心」字來,十分要緊,為全文總綱。
「縵者、窖者、密者。」縵者,寬也;窖者,深也;密者,謹也。這三個字的意思是這樣。那反應的就是「心鬥」的三種不同情態。什麼情態呢?前面也說了:有時候我們精神散漫,對外物漠不關心;有時候我們只認死理,別人說什麼我們也不聽;有時候我們不願意,甚至還討厭聽從別人的意見。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這一句話總起這一小段文字。說的是人們心態的一個變化過程,從「惴惴」到「縵縵」。「惴惴」的意思我們知道,有個詞叫「惴惴不安」,就是那樣一種心情。所以這裡是指人們在認識外物之初,也是這樣一種心態。可到了後來,就變成「縵縵」了,也就是說漠不關心了。為什麼?後面說了,各人已經對外物有了成見了,也聽不進其它的見解了。所以就成了「縵縵」這樣的狀態。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這個說的是「是非」產生之快。只要我們一認知外物,就馬上產生了「是非」。比如我們認識了「馬」,我們就馬上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是」馬,而其它的「非」馬。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這裡說的「留」是指個人的是非觀念。「守勝」就是說這樣的觀念很不易改變。
那有了是非觀念,而且不易改變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呢?「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意思是說他們的「本心」,或者說「道心」,衰敗猶如秋冬的草木,意思是衰敗非常之快。莊子說要「冥情去知」,其目的就是要回歸本心。那什麼是「本心」呢?道家所謂的本心,就是「性修反德」,而「德與物反,然後乃至大順」。也就是要回到天地之始,「若愚若昏」,無知無覺的狀態。那人們「日以心鬥」,時時刻刻為外物所感,這樣子「本心」就很快地泯滅了。所以這裡叫「日消」。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這句很好理解,就是說人們沉溺在自己的是非觀念之中,那這個「本心」就沒有辦法恢復了。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厭,通作「壓」,閉塞的意思。緘:繩索,意思是用繩索加以束縛。這裡也是閉塞的意思。道家修煉講究打開心竅以心通萬物。我在講解《逍遙遊》時也說了,要以人的小周天與自然的大周天相通,從而融入自然。這樣一種狀態。而這裡說心智閉塞是不行的,那樣心智就衰老頹敗了。
「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這個也很好理解,說快要死了,沒辦法復生了。復陽就是復生。什麼要死呢?還是在說「本心」。
「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這四句話總體來看是一種遞進的關係。先是衰敗,消退;然後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復之了;再到後來就老敗了;將後來就將死而不能復生了。所以這裡說的是一個從衰敗到死亡的過程。那是什麼從衰敗到死亡呢?「心」。你看最後一句點出來了,是「近死之心」。這裡主要還是先「心」的變化。這個「心」的衰敗到死亡,不是說得了什麼心臟病,什麼心肌梗塞。不是那個。指的是人的思想。
所以從上文「縵者」到這裡「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這都寫的是「心鬥」之狀。所以這裡寫「近死之心」,復點一「心」字,照應上文的「心」字。然而心為何而亂?在這裡莊子就給了個假設,說歸根到底還是一個「情」字亂心。於是後文寫道:「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喜怒哀樂」便是寫情。有了「喜怒哀樂」,心有所感,就會「慮嘆」,意思是思慮,感嘆。這樣就會「變慹」。什麼叫「變慹」呢?莊子在《田子方》篇裡有這麼句話:「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幹,慹然似非人。」「慹」的本意是「不動」,這裡指的是心念不動。心念不動,方為本心。那麼「慮嘆變慹」就是指思慮感嘆,情動於中,而動其不動之心。「姚佚啟態」。姚通佻,輕浮。佚,飄逸。啟,動。態,容。所以「姚佚」在這裡的意思是指面總表情很不穩定。上句說情動於心,這裡說表於外則動容。所以上句寫情變心於內,此句寫情啟態於外。
好了,這裡說到了「情」。那什麼是「情」呢?「情」又是從哪裡產生的?是如何產生的?這個一時可答不上來。莊子在這裡用了兩個比喻:「樂出虛,蒸成菌。」音樂從哪裡來?從虛空中來。然後古人認為地上長的蘑菇是地底的蒸汽化成的,是沒有根的。這個比喻什麼?比喻「情」也仿佛是無根的。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是怎麼產生的。「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們天天都有感情產生,好像喜怒哀樂交替出現在眼前,但就是不知道這個感情是如何萌發的。
好了,下面一句話很有意思:「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怎麼理解呢?我手邊的這個翻譯《莊子》的書中是這麼理解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這一切發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這種種情態發生、形成的原因?」看不明白吧。好像是說:「算了吧,這個東西太麻煩了,我們還是先不去想它了。」這樣解好像也解得通。不過你看莊子下一段寫什麼?「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糊塗了吧。這個怎麼接起來的?上文由「心鬥」,說到人之所以有「心鬥」,是因為「情」的作用。情變心於內,而啟態於外嗎。然後問到這個「情」從哪來的,莊子說,哎,這個太麻煩了,我們先不說這個,我們先來說什麼是「彼」,什麼是「我」吧。要說莊子這個思維的跳躍性也太大了吧。東邊打一槍,發現問題解決不了,馬上跑到西邊去打一槍。
好了,這是說個笑話。所以從文章的連貫性來說,不應該這麼解。那這個「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個怎麼解呢?我們前面說了,莊子在這裡說「知」,先是以風設喻。兩者對應來寫。對不對?前面說這個風是怎麼發作的呢?「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子綦在說「天籟」前,總結「地籟」時,是不是說了這麼一句話?說「這些聲音發動者是誰呢?全是從木頭自己身上來的。」這裡說到「情」是如何產生的呢?莊子說:「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看出來了吧?其實莊子在說:「自己呀!自己呀!我們每天產生的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產生的呀!」看清楚了這個,下文就寫得更加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