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電影人,尤其作為一部電影靈魂的主創,導演要想傳達出極具個人化的創作理念營造出強大的感染力,必須要以直面人性真實的勇氣來反觀自身。從某種意義上講,電影就是在反覆追溯、詮釋人生的過去特別是青春記憶裡的各種情結。而它總是與異性分不開,根深蒂固於心靈歷史的深處。
童年印象,從倫理意義上總是和母親這一形象聯繫在一起。而中國式孝子最容易忽略的往往就是母親也是女人這一基本事實。
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裡離開,男孩的發育成長曆程也就是由依賴直至叛離母親角色意識的過程。男人喜歡陌生,總是選擇離開來作為證明自己的手段,而女人仿佛恰恰相反,女人喜歡固守,總是選擇追隨來證明自己對愛情的執著與無私,無論活著還是死去。
男孩總是嚮往成為真正的男人。槍,往往是男人的最愛;槍,是雄性力量的象徵。當男性力量的號角陽剛響起,便雄赳赳氣昂昂狠心而灑脫地踏上叛離雌性力量、追求自由自在放浪不羈的人生之旅。
執著於愛情而不惜生命,盲目於愛情而喪失自我,遊戲於愛情而因果報應,好奇於愛情而懵懂困惑……《太陽照常升起》,一個五光十色的愛情萬花筒。
母親生得美,美得讓兒子凝神,讓男人們驚豔。母親是兒子和村裡一切男人心中的偶像。不同的是,在兒子心中母親是一尊值得親信依賴仰視並欣賞的聖母像;而在那些男人們的幻想中則更多了幾許情愛意義上的意淫成分。
母親,是母性、人性與神性的綜合體。
母親活得真實、純粹、率性、灑脫,母親大聲說笑,大聲斥罵,喜怒無常、瘋言痴語。昔日唐人的黃鶴佳句此時通過動聽的吳儂軟語變成了兒女情長的愛情怨言。在母親的心裡,在兒子之前,只有她魂牽夢繞的阿遼莎。
然而,誰知母親女人心?那是兒子感到陌生的另外一個世界,是女人專有的最私密的神秘洞府所在。它伴隨孩子的成長,塵封多年,詭異、華麗而易碎,當青春期的兒子偶然闖入這一所在,才發現當年的父親一如現在的自己容光煥發玉樹臨風。這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讓自己讀風流父親當年寫的情書,為什麼那樣無情的打自己耳光,這才驀然發覺一個單獨帶著孩子的女人的神秘、豐富、脆弱與艱辛。
母親在海邊長大,不喜歡穿鞋,分明是水的精魂孕育的一隻精靈魚。只是她被一個持槍的綠衣獵手迷惑並捕獲了,於是她背離了最初的自己,穿上夢中的黃穗子魚鞋,義無反顧地沿了獵手的足跡,帶了他們的血脈爬上他的家鄉村口那棵高高的樹上去望穿秋水,任憑多情的風放肆地撩撥她凌亂的頭髮如柔水般輕舞飛揚,向著遠方向著太陽發出對心上人阿遼莎最痴情最悽美最撼人心魄的呼喚。
不怕記不住,就怕忘不掉。
我知道,我知道。那段美麗如色彩繽紛的鸚哥般的愛情在風中飄逝於無形。
魚的水生水長的本性,註定了她最後還是要隨水而逝。
思想禁錮、欲望壓抑、想摸卻又不敢摸的特殊年代,生活於政治運動與人倫道德的雙重重壓之下,在女性強勢癲狂大膽示愛的逼仄之下,一個愛情的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支柱竟然也會迅速萎縮直至轟然倒塌。靦腆內向善良的小梁老師,把獵槍送人,獨留下母親送的美麗槍帶送自己上路,以高貴的純淨之軀來祭奠自己被玷汙乃至破滅的純澈如梭羅河水的愛情理想。
封閉的環境,缺失的父愛,原始的純真,成長的艱辛。在專屬於母親的那個冷寂卻溫暖如子宮一般的洞府裡,男孩與大自己20歲的女人完成男人身份的最終確認。當荷爾蒙分泌旺盛的男孩變成男人,一樣會選擇離開,懷著青春的青澀與困惑去探尋真正屬於自己的天鵝絨。
人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王家衛版《東邪西毒》裡面為情所困的歐陽鋒曾經這樣表白。在為異性而對決的雄性力量對峙中,勝者難道總是屬於敵意與獨佔欲最強的那一方?
迴環故事,幾曲悲歌。男人的心靈解剖,女人的靈魂獨白。
人生的路本沒有盡頭,除非生命中的另一半出現。此刻,無論高山峻岭,無論荒原大漠,無論清流激湍,抓住機會停下跋涉,深情凝望執手相看相依相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過去的將永遠成為過去,未來的正向我們微笑招手,而太陽,天天照常升起。
在電影的結束,我發現影片改編成劇本之前的名字叫「天鵝絨」。在我模糊的讀書記憶中,這三個字無比鮮明地指向了女性。它曾經令多少懵懂少年目眩神迷、心旌搖蕩?我對葉彌的原著一無所知,但是我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姜文為什麼要拍這樣一部電影。我想,在姜文的成長記憶裡一定也充滿了太多的五光十色的美好與憂傷。
這部如同夢境一般的電影,把我帶回到如夢如詩亦真亦幻的年代記憶中尋尋覓覓,把我引入到光怪陸離美不勝收的精神家園裡流連忘返。我不知不覺化身為那一群雀躍在山間叢林裡的的小毛頭中的一員,跟屁蟲一般粘在自己英雄偶像的身後,不時發出傻傻的笑聲,一臉的樸實、純真與無邪。
這是一部充滿了天馬行空式的想像卻又無比貼近心靈真實的電影。正如姜文所言,這部宣稱獻給上帝的作品讓我分明地感受到導演胸中那股濃濃的宗教徒般的虔誠之意。它分明是在向人類致敬,向人類的童年和青春發出無限的懷戀與深深的憂傷,向男性自身發出鏗鏘有力的心靈拷問,向女性唱出發自肺腑的感天動地的靈魂讚歌。
我通過觀影來充實我枯燥灰暗的人生,我通過寫字來尋求精神的宣洩與共鳴。面對如此偉大而美麗的作品,我的靈魂怎能不為她而歌唱?
2011.2.18,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