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本書,雖然在本體上是寫「我」(辛克萊)的少年成長史,在隱喻和象徵意義上,卻是一部靈魂的成長史。小說的題記是:「我除了想要按照我內心自然產生的願望去生活以外,別無他求,這為什麼如此艱難?」小說虛化了那個堅硬的外部客觀世界,《在輪下》中的那些銅牆鐵壁的專橫秩序沒有了,只留下一些色彩斑斕容人沉浸的美妙的自然風景,最重要的便是精彩絕倫的、形象化的哲學性闡述。對於崇尚「心學」的中國人,走入黑塞的《德米安》簡直易如反掌,會愛不釋手。因為小說要我們做自己,這在專橫社會中實現個體的成長,尤其是「帶有印記的特殊個體」的成長,雖然不易,卻是唯一行得通的道路。小說在前言就說:「每個人的故事都重要,都永恆,神聖。任何人只要活著並履行大自然的意志,他就是一種傳奇,值得佩服、尊敬。靈魂在每個人身上成形,創造物在每個人身上受苦,救世主被釘在每個人的十字架上。」
既然小說宣稱:「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對大眾理想的懦弱回歸,是隨波逐流,是對內心的恐懼。」那麼,如果我不從同性戀隱喻的角度去解讀它的話,那麼這本小說對於我的意義,就會減少很多。
一、兩個世界
我和德米安的相遇,始於一個我和施虐者的故事。我的一個秘密被施虐者法蘭茲·克洛摩利用,於是他們漫長的施虐開始了。「法蘭茲一把摟住我,使我緊緊靠近他,我不得不正面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神帶著兇氣,微笑得有些邪惡,臉上滿是殘暴與威力。」惡魔逮住了我。我變得戰戰兢兢,靈魂開始充滿罪惡。這段我和施虐者之間的故事,讓人看得心潮澎湃,有著強烈的性和同性戀隱喻。
二、該隱
我想這是印記的開始。接下來,德米安開始闡釋了該隱的印記,好像因此惡魔就撤退了,我們即使很有興趣想知道接下來法蘭茲·克洛摩和「我」繼續發生了什麼,也不能夠了。德米安成了「我」生命中的主角,他像耶穌一樣,如影隨形。小說成功的將同性戀這一隱秘群體的印記相聯繫,完成了隱喻。如果《聖經》是在本質上是為人性立法的故事,那麼《德米安》則在本質上在為個體的獨特性立法。「我」和德米安的故事,則成為同性戀合法的隱喻。
「嗯——也就是說——該隱根本就不是壞人?《聖經》裡的這個故事根本就不真實?」「是,也不是。這樣古老的故事總是真實的。可是人們講述和解釋他們的方式卻並不一定真實。簡單說,我覺得該隱是一個很出色的人,可人們因為恐懼他,才為他編造了這樣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是一個謠言,就像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樣,只有一點是完全真實的,那就是該隱和他的孩子們都背負某種『印記』,和大多數人不同。」
小說不僅歌頌靈魂,更是否定德行。在《該隱》一章,很明確的告訴我們,德行阻礙了靈魂的壯麗。「如何才能把人類提升到他最偉大的壯麗和強大境界呢?思考這個問題的人首先要理解,他必須置身於道德之外——因為道德本質上是與此背道而馳的,凡在那種壯麗的發展出現之處,道德就要阻礙之或者毀滅之。原因在於,這樣一種發展實際上要利用和消耗數量巨大的人群,以至於一種相反的運動實在是太過自然了:相對虛弱、柔嫩、平庸的人們不得不結成黨羽,反對那種生命和力量的光輝,而且,他們為此就必須對自身取得一種新的估價,藉著這樣一種估價,他們便能譴責這種極為豐盈的生命,甚至可能摧毀這種生命。因此,就道德意在徵服生命類型而言,它具有一種與生命為敵的傾向。」
德米安把故事中的「印記」解讀為一個隱喻,它喻指一種從普通人中脫穎而出的偉大而獨特的稟賦或氣質,這種氣質從其擁有者那裡彌散開來,周圍的人們感受到這種氣質裡包含的那種帶有壓倒性的優越,是先天或後天修煉的靈魂所賦予的,而不是任何外在的社會地位。但是德米安也解答了人們為什麼不對持有這種「印記」的人進行剷除,因為人們知道這個「印記」同樣是「上帝賜的」!作為罪的印記既流放了該隱又庇護了該隱,作為一條隱秘的永恆輪迴之血脈,世世代代的「該隱」又做了什麼,以什麼樣的身份隱匿於人群中呢?
三、強盜
在《強盜》一章中,「我」的性慾已經成熟,在堅信禮的課程期間,德米安指導「我」跟他討論世界中哪些是「被允許的」,哪些是「被禁止的」,並啟發「我」去思考和挖掘那另一半「被忽略和被壓抑的」那另外一部分。那「被忽略和被壓抑的」部分是什麼,我們完全可以見仁見智。
於是,在「我」的成長中,「一切都變了:「我的童年已成廢墟。父母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層尷尬。姊妹們和我已變得非常疏遠。一種豁然醒悟的感受讓我所熟識的那些情感和樂趣變得了無生趣,我聞不到花園的芬芳,對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堆廉價待售的舊貨圍繞著我,乏味無趣,書變成紙,音樂變成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樹,樹葉從他身邊飄落,但它毫無知覺,雨水從它一旁滴落,還有太陽和嚴寒,生命已緩緩縮進了它內部最私密幽深之處。它沒有死,它在等待。」
生命內部最私密幽深之處,它需要引導者。於是「我」也像但丁那樣,出現了一個貝雅特麗齊。在從有著酒神精神的地獄,向有著日神精神的天堂進發的路程中,但丁有貝雅特麗齊的引導。然而,「我」的這位貝雅特麗齊卻是一個有著男性面孔的人——德米安。
四、貝雅特麗齊
為了躲避性慾的折磨,「我」開始叛逆和酗酒。「我」開始多夢和畫畫,夢中的鳥即將衝破蛋殼,畫中的人物也逐漸成型,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畫的那副畫是德米安。
「為什麼一定要酗酒呢?」在尼採看來,酒神精神是一種最本源的藝術本體,它形成了自己的藝術譜系,即酒神藝術。它首先在原始的音樂中得到了最基本的表達。而真正的抒情詩也是以酒神精神為本源的,雖然它在外觀上接近日神藝術。因為抒情詩是以自我為中心,而這個自我並不是經驗現實的、清醒的自我。所有的酒神藝術都具有毀滅個體化原則而回歸本原母體的痛苦與狂歡,它也是我們相信生存的永恆樂趣,不過不是在現象中,而是在現象背後的本質中尋找樂趣。酒神狀態就是一種原始衝動奔突洶湧達到頂點的自棄,其中交織著痛苦與狂喜,它的特點就是醉。德米安對「我」說,「浪子生涯是成為神秘主義者的最佳準備。」「創造你生命的自我」正在等待著一個更加清晰明了的答案。
五、鳥從蛋裡掙脫出來
醉酒和夢境來自尼採所宣稱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日神精神的內蘊不是個體化原則的毀滅和瓦解,而是以超然寧靜的心態,持存於個體化的形象。尼採把日神精神所產生的個體化表象只看作是幻象,它的特徵就是夢境。鳥從蛋裡掙脫出來,恐怕是文中最重要的意象和夢境了。
「我受到克羅默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來騷擾我,在夢裡,他依然如影隨形。我最常做的夢是克羅默虐待我,唾棄我,跪在我身上。期間我還做過一個恐怖至極的夢,我夢見自己謀殺了父親。克羅默磨好刀交到我手上,我們站在林蔭道的樹叢後,等某人前來,我並不知來的人會是誰。終於有人來了,克羅默推了推我的胳膊,讓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親。」還有關於徽章的夢,「我夢見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德米安將徽章拿在手中,徽章的形狀不斷改變,忽的微小頹敗,忽的龐大逼人,色彩繽紛,然而德米安告訴我,那依舊是同一個徽章。後來他逼著我吃下了徽章。吞下去之後,我毛骨悚然地發現,腹中的徽章竟活了,將我填得滿滿,然後開始從內部撕扯我。」還有母親變成情人的夢,「我在尋找神阿布拉克薩斯的過程中,有一個夢或幻想反覆出現:我回到了父親的家中——屋門上的鳥型徽章在藍色底座上閃著金光——母親在家中迎接我,當我走進門,正要擁抱她時,她的樣子竟變了,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一個人,高大威嚴,就像馬克斯·德米安和我畫中的那人一樣,但卻是另外一個人,雖然外表威嚴,卻具有十足的女性氣質。這個人將我拉到她身邊,開始和我進行纏綿而可怕的交合,快樂和恐懼糾纏在一起,這場交合既是神聖儀式,又似乎是瀆神的行為。我常常幸福無比的從這個夢中醒來,仿佛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心中大為恐懼內疚。」
那些暗示著同性性慾的夢境,殺父戀母的夢,會飛的夢境,凝視火的意象,兩性同體的意象,等等,不斷地預示著「我」最終會像《鳥從蛋裡掙脫出來》那樣,讓「神聖與魔鬼進行了結合」,蛻變成一個新的自我。「我懷著一種奇妙的敬畏,感到一種來自演化早期的的功能,仿佛已在我的心裡活了起來。」
六、雅各的博鬥
在《雅各的博鬥》中,「我」結識了皮斯託裡烏斯。雅各與上帝的天使格鬥時說:「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我想起了美國同性戀戲劇《天使在美國》,喬向自己的妻子描述了困擾他一生的畫面:雅各與上帝的天使的搏鬥。患有愛滋的普萊爾終於和天使還原了這一重大場面,並死死抱住天使說:「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我們在黑塞的小說《德米安》中找到了靈魂的源頭。
皮斯託裡烏斯就是上帝天使的化身,與代表「雅各」的「我」進行命運的決鬥,並索要祝福。應該說,皮斯託裡烏斯給了「我」祝福:「你曾提到,」他說,「你之所以喜歡音樂,是因為它與道德無關。我覺得,你不一定要做一個衛道士。我是這樣認為的。也不用跟別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鴕鳥。有時,你總覺得自己不正常,為自己的路與大多數人不同而自責。這個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雲也好,如果靈光閃現,內心的聲音開始說話,就安心投身於其中吧,不要一上來就問自己:這是否迎合了老師、父親或某位親愛的神靈的想法!這樣一來,人就毀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止水。
在此期間,「我」還遇見克瑙爾,並在潛意識中解救了他免於自殺。他們談到了「禁慾」的事情。「我們全都是豬!」克瑙爾表達了痛苦和絕望,卻沒有引起「我」的共鳴。我唯一的感覺只是:我幫不了你。這為「我」向皮斯託裡烏斯索要祝福進行了鋪墊。「我」和皮斯託裡烏斯進行了一番哲學上的「搏鬥」,並主動拋棄了皮斯託裡烏斯。皮斯託裡烏斯向「我」解答了「命運」的答案:「只想要命運的人,既不能再有典範,也不能再有夢想,他沒有愛,沒有安慰。」
皮斯託裡烏斯說:「我必須始終置身於某些我感到美好和神聖的東西之中——這是我的缺陷。因為我有時知道,我不該有這些願望,它們是奢望和缺點,如果我乾脆聽任命運的擺布而沒有要求,那就更加偉大,更加正確。但是這我做不到;這是我唯一的做不到的事情。這很難,這是所有事情中唯一真正艱難的,我的小夥子。我對此感到不寒而慄:我不能這樣一絲不掛地,孤獨地站著,我也是一條可憐的、懦弱的狗,它需要些許溫暖和食物,有時想要感覺到它的同類的接近。誰若是真的除了他的命運之外完全不要任何東西,他就失去了他的同類,孑然一身,形影相弔,周圍只剩冷寂的太空。」
而「我」的命運還會遭受一次又一次的孤獨。「我已經嘗到了許多孤獨的滋味,現在我預感到孤獨將更加深 ,而且難以擺脫。」
七、夏娃太太
「我」在繼續克服皮斯託裡烏斯的缺陷——不斷地想和同類的接近。德米安的母親夏娃太太成為展示愛的化身,向「我」闡釋了愛:「愛不是請求,也不可要求,愛必須成為自己明確肯定的力量。」
這一章我和德米安的重逢在家,有夏娃太太,真的向我們呈現出了一個伊甸園的愛的場景。我和德米安,還有夏娃太太,就像其樂融融的一家,兩個男孩相愛,母子依戀。第一次,我看到運動練習拳擊的德米安,這樣描述他:「德米安看起來很健康,寬闊的胸脯,堅強陽剛的頭部,手臂強壯有力,肌肉緊繃,出自臀部肩膀和手肘的動作流暢如水,輕鬆而自然。」小說寫道,「從此我在這間屋子進進出出就像一個兒子,一個兄弟,也像一個情人。……感到一陣滿足和快樂。」
他說聯合的人,是因為對自身的恐懼而聯合。內部卻是腐敗和老舊。他們依戀的理想已經不存在,誰要是提出新理念,他們就用石頭把他砸死。不祥的預兆籠罩著他們。這和託馬斯·曼的歷史教育成長小說《魔山》在某種程度上如出一轍,或者說,這本小說啟迪了《魔山》。「他們為什麼害怕?人們只有當他們沒有與自身統一時才會害怕。他們害怕是因為從未信仰過自己。」
「我這個孤寂已久的人學著過那種在已經嘗過煢煢孑立的滋味的人們之間才可能的共同生活。我不再渴望回到幸福人的宴席上,回到快樂人的節日裡,當我看到其他人的集體活動,羨慕和鄉愁不再侵擾我。我漸漸地了解到那些身上帶有『標記』的人的秘密。」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徵途,是對一條道路的嘗試,是一條小徑的悄然召喚。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對大眾理想的懦弱回歸,是隨波逐流,是對內心的恐懼。」
八、結尾的開端
戰爭開始了。既然一隻巨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必須毀滅,那麼戰爭看來是不可阻擋的了。不管黑塞是否在預示著現實中的戰爭,起碼「我」的個體戰場已經開闢,「穿上銀灰色制服」的德米安上了戰場,並且死去,我重新統一。「最後我順從地閉上雙眼,感覺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唇。」德米安吻了我。我和德米安合二為一。一個上帝已經死去的時代,個體需要遵循自己內心活著。
在道德日益成為阻礙同性戀的最大障礙的時候,在從眾心理一直都是同性戀恐懼的最大源頭之際,在強勢道德越來越讓健康獨立的靈魂萎縮、沒有了生氣的關頭,黑塞的小說《德米安》絕對是一本恰逢其時的靈魂養料。拿起它,為同性戀個體的成長,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