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設想過,有一天功成名就、榮歸故裡,會是怎樣的情景?你能否承擔隨之而來的盛名和罵名、風光與落寞?
《傑出公民》就為你展示了衣錦榮歸的全過程。它是這樣一部影片:一開場那些沉悶的對話、細碎的故事,幾乎隨時讓注意力游離到劇情之外,隨後漸入佳境,最後讓人情不自禁回味它的黑色幽默,和藏在細節裡的絕妙諷刺。影片上映於2016年,由阿根廷、西班牙聯合製片,加斯頓·杜普拉特、馬裡亞諾·寇恩執導,奧斯卡·馬丁內茲憑藉影片榮膺第73屆威尼斯電影節影帝。
影片伊始,五年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丹尼爾·曼託瓦尼(奧斯卡·馬丁內茲飾),讓助手逐一謝絕他收到的各色邀請。並非孤高避世,而是這成功的光環讓他隱憂,已失卻成名前的銳氣和稜角,他似乎在等待一個機會顛覆自己。
這時,故鄉薩拉斯的來信吸引了他,信中邀他領取當地的「傑出公民」獎。薩拉斯是丹尼爾創作靈感的源泉,然而他半生旅居歐洲,40年間從未重返故土。似乎是聽從了某種召喚,他決定在花甲之年,獨自踏上回鄉的旅程。
薩拉斯小鎮距離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車程七小時。旅程之初,丹尼爾就遭遇了尷尬的一幕——派來接他的汽車在中途拋了錨。為了取暖過夜,他不得已燒掉自己辛苦所著,而司機更是豪無芥蒂撕下他的書當廁紙。這似乎在宣告,丹尼爾已從優渥、尊貴的名作家生活,跌落到粗鄙、混亂的第三世界,一切不得不遵照本地的規則行事。
幾經周折到達小鎮,鎮長舉辦了隆重的表彰大會,在現場為他授勳,並且打算為他樹立雕像;作為一個執筆桿的,被拉上消防車,和當地的選美冠軍一起上街巡遊,接受路人圍觀、跟拍;粗製濫造的電視節目隨意打斷他的發言,原來找他只是為了插廣告;有陌生男人偏執地認為丹尼爾書中原型是他的爸爸,幾次三番讓丹尼爾去他家吃飯;另一個陌生男人對著丹尼爾賣慘,要求為其殘障兒子捐款,遭到拒絕就露出兇相;一個社會流氓想走後門,讓丹尼爾給他拙劣的畫作評獎,不獲答應便破口大罵……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家和選美冠軍都是當地的驕傲
種種雞飛狗跳的套路輪番上陣,不知道在丹尼爾沉默內斂的外表下,是無奈家鄉的封閉落後,還是慶幸自己早年的出走。另一方面,小鎮人沒料到丹尼爾竟然這麼不買帳,不肯乖乖配合,便沒好臉色了,甚至給他的雕像潑油漆。
陌生人倒還罷了,可就連熟人也沒少添堵。丹尼爾與兒時夥伴安東尼奧相聚。也許是因為自卑感作祟,安東尼奧故意直呼丹尼爾的小名,還炫耀娶了他的初戀艾琳。接風宴上,三人同席而坐,舊友和舊情人成了一家人——故人重逢,期待中的溫情變成了尷尬。
丹尼爾與初戀單獨相處時,給了她大膽的一吻,而初戀竟也相當接受。更加戲謔的是,有年輕女子為了離開小鎮找到丹尼爾求睡,後來竟得知此女正是舊友和初戀的女兒,而此女的野蠻男友差點殺死丹尼爾。安東尼奧則帶丹尼爾和女兒的男友去紅燈區找樂子 …… 種種自由奔放的關係令人瞠目結舌。大概南美人的性格是想到就做,不計後果。
南美人似乎對燒烤也很狂熱,影片中說阿根廷的燒烤其實不是阿根廷的,很早以前中國就有燒烤,阿根廷人如果知道這個的話會揮刀自宮的。
▲丹尼爾與已結成夫婦的髮小及初戀共進晚餐,三角關係相當尷尬
丹尼爾的回鄉之旅是如此雞犬不寧,令人啼笑皆非。但和初戀的絮語,探訪舊居的努力,都流露了丹尼爾心底的一絲懷舊情結。也許對故鄉,他是愛恨交錯的。正如英國作家毛姆描繪的那樣:「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像是過客……這種人在自己的親友中可能終生落落寡合,在他們唯一熟悉的環境裡也始終孑身獨處。也許正是在本鄉本土的這種陌生感才逼著他們遠遊異鄉,尋找一處永恆定居的寓所。說不定在他們內心深處仍然隱伏著多少世代前祖先的習性和癖好,從而叫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們祖先在遠古就已離開的土地。」
故鄉是人的根柢所在,故鄉是文藝作品永恆的母題。這一點中國人深以為然,不然何來「落葉歸根」一說。夜深人靜時,故鄉始終是漂泊心靈的一方歸屬,無論離開多久,永遠縈繞在心間。抑或,故鄉只是機緣巧合的託生地。有的人生於斯長於斯,打上故鄉的精神烙印,卻不會帶著玫瑰色濾鏡去粉飾、美化,而是以冷峻和批判的目光審視故鄉,對故鄉的閉塞和局限,有著比他人更深刻的體認。
少小離家老大回,或多或少都會感受到,已經與落後故鄉之間,產生難以逾越的鴻溝。很多觀眾對小地方的社會關係有強烈的代入感,孩提時代的鄰裡故友,再見時已非我族類,彼此的整套行事作風已然格格不入,疏離和割裂、衝突和失望複雜交織,恐怕這種尷尬是跨時空、無國界的。
就像丹尼爾,離鄉40年始終懷著這般矛盾的心情。故鄉的瑜與瑕,教會他揚與棄,培養鍛造了丹尼爾,融入了他的創作。然而一朝回鄉,卻變成「異鄉人」,影片瀰漫著這種不快和遺憾的氛圍。
既然切不斷與故鄉的情感羈絆,作家選擇了揭開故鄉的瘡疤,反思故鄉的癥結,將對故鄉沉重的愛凝於筆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小說的主人公永遠也離不開故鄉,現實中的他卻永遠回不去。但鄉親們哪管這些,只會唾罵他在作品中揭露故鄉的瘡疤,是故意醜化,是忘恩負義。這個情景多麼似曾相識,現實中某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小說裡展示了故鄉的某些黑暗角落,被許多本國人罵得狗血淋頭。
▲主人公寥寥數語盡現思想的鋒芒
本片的片名耐人尋味,對丹尼爾而言,「傑出公民」的稱號更像個玩笑。「傑出」意味著讚譽與歆羨,也意味著差距和排斥。丹尼爾頂著這個稱號如芒在背,受關注、受猜忌、被誤解、被嫉妒,那種滋味大概就如電影海報上,槍口的準星正對著他的額頭。全鎮人琢磨的都是怎麼炒作和消費丹尼爾,怎麼從他的巨大名氣中榨取利益,至於他的作品究竟表達了什麼,反思了什麼,根本沒人關心。
對於他者而言,名人不過是個符號,之所以成為「香餑餑」,全因為其經濟價值。沾親帶故之人競相算計、利用,在中國的「傑出公民」身上也屢見不鮮。多地上演爭奪「名人故裡」的鬧劇,還不是為了打著旗號拉動旅遊?如果這都算不得卑劣,那憑唱歌走紅的「大衣哥」,被同村人當成提款機一樣,被逼捐、「借錢」,即使他出錢建設村裡,仍不能讓同鄉滿意,甚至有村民認為他發達了,賺錢容易就該出錢!
回到影片的故事中來,小鎮人前恭後倨且自視有理,並將此裹挾成了洶湧的民意,偽裝出不容置喙的正當性。心理學家武志紅在《巨嬰國》中寫道:「一旦我們將集體主義視為必需,就會導致一個錯誤的結構,可以借集體的名義去侵佔某個不情願的個人的利益。」丹尼爾拒絕了集體的盤剝,就成了集體的叛徒和仇敵,只得在冷漠、厭惡的眼神中落荒而逃,甚至在陰差陽錯中險些喪命槍下。回想他初來乍到時,受到的山呼海嘯般的最高禮遇,最後卻狼狽至此,這諷刺令人叫絕。
或許丹尼爾早已隱然預感到,回鄉註定是不平凡的朝聖之路,亦是激活靈感、煥發創造力的契機。對作家而言,獲得了諾獎就像徵服了珠穆朗瑪峰,在創作上看似再無超越自己的可能,似乎宣告了文學生命的終結,只消坐吃勝利的果實,耽於世俗的享樂即可。
不限於作家,大凡各領域的傑出人物,都難免面臨光環的暈眩,名利的誘惑乃至捧殺的圍捕。如何嚴肅地對待之後的生涯,如何實現自我突破,對成名者來說都是孤獨的挑戰。近年來湧現一些聚焦成名者內心的劇作,比如熱播美劇《馬男波傑克》也梳理了獲得巨大成功後的虛無感、失落感。只走下坡路的人生已無意義,而更高境界的藝術追求和價值探索之路,卻步履維艱。
丹尼爾一直試圖隔絕外界的紛擾,但終究逃不過外界的碰撞與激蕩。槍聲響起,丹尼爾轟然倒下,那一刻相信他對自我有了更通透的思考。死亡的威脅讓他脫胎換骨。一場回鄉之旅,讓丹尼爾切膚地感知現實的荒謬,迸發了失而復得的靈感,遂把此番荒唐、弔詭的回鄉經歷寫成新的作品《傑出公民》。
▲丹尼爾在發表新書會現場,展示自己的傷口
影片最後,在新書發表會上,被記者問及新書中的故事是事實還是虛構,丹尼爾亮出自己胸口的傷,嘴角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他說,沒有事實,只有解構。所謂真相,只是左右他人的詮釋。很想知道丹尼爾寫的新書是否又獲獎,他是否還會回去?提供靈感來源的鄉親們又會如何待他?
如果片子的開始還是一個見親人、見故人、見情人的故事,到了最後卻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闊別多年,衣錦還鄉,所見光怪陸離,所感亦悲亦喜。真實、虛偽、讚譽、批判都不復重要,因為無論寫成什麼樣的作品,語言穿透不了成見的心牆,真實依存於讀者的相信和解讀,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丹尼爾終於達致內心的自洽。
文:趙亞琦
編輯:福爾魔歌、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