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正樹之《切腹》(1962)的經典地位無庸置疑。木下惠介說如果他選五部最好的日本電影,其中一定會有《切腹》。以我對電影的淺見和拙劣文字,就算禮拜再三,也難以真切表達我對這部傑作的尊崇與景仰,只能生生扯出這些片斷,以求解脫。是為並非廢話的導語。我的心已經硬出繭子,須得用刀子扎出血來,這把刀就是《切腹》。以我的無知無識,「切腹」這個詞組給我不愉快的血腥、暴力的聯想,並伴以無形的難耐的切割肉身的痛感,而被我下意識地冷淡的規避。我並不知道這個片名背後有著怎樣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湧動著怎樣的壯懷激烈的情感,又蘊涵著怎樣的石破天驚的能量。這一切在影片結束之後都有了答案,只可惜我不能讓這些形容詞再增加十倍以上的份量。影片菜單的選項標識是呈現於白底黑字前面的一滴滴鮮血,這已經暗示了故事的慘烈程度。第一個鏡頭是煙霧繚繞中現出的一副武士盔甲,上插兩柄武士刀,並裝飾以白色毛髮。頭盔下面是寫意化的潦草五官,面容詭異,伴以陰沉的開場鑼鼓,顯得鬼氣森森。第二個鏡頭是一本打開的書——井伊家族的日誌,畫外音交待了時間、事件,提到五月十三日下午,有一個浪人來到井伊家的大門前。接下來,畫面上就出現了一個頎長的黑色背影,遲鈍如我,還不知道這個身影就是影片的主角,而在影片結束之後,我將再也不能把他忘記。
△書的開啟與關合抑或水仙的倒影影片時長兩小時十二分鐘,講述了一位窮浪人為冤死的親人復仇的故事。電影以「1630年5月13日下午四時原芸州廣島福島家的浪人來到井伊家大門前」開始敘述,以「1630年5月13日下午六時津雲半四郎死於切腹」結束敘事,情節延續兩小時,與片長相合。即,我所看到的,影片所展現的,就是主人公津雲半四郎生命中的最後兩小時光景。這兩小時有一個明顯的時間中軸線,前後兩部分在敘事上呈現對比照應的關係,略似一本打開的書,左右對稱;又似水仙和他的倒影。前半部分主要是井伊家的御家老告訴津雲四個月前千千巖求女的故事,以此來驗證津雲切腹的決心。後半部分則是津雲講述他自己的故事,也一併解釋了他和求女的關係,以及求女以竹劍自殺這一人間慘劇背後的真實內情。前文,津雲一次次要求澤瀉彥九郎、川邊右馬介和矢畸隼人作為他舉行切腹儀式的助手,後文則插敘了津雲此前向這三人報仇的經過。其中,澤瀉是強迫求女自殺態度最堅決的一個,其場面慘絕人寰,令人慘不忍睹。而他又是井伊家臣中劍術最高的一個,故此,津雲與之決鬥的一場戲也是重點表現。二人以命相搏,緊張處千鈞一髮,激烈處凌厲駭異,恰與前文構成鮮明的對比和照應。而以一個掌握生死權柄的威壓者的身份,澤瀉在與津雲相鬥中,完全處於下風,局勢徹底倒轉,差可比擬為水仙的倒影。《切腹》的對應結構不僅存在於前後兩大情節段落之間,這種關係也表現在各個細小的段落中。前有鋪墊,後有照應,引人回想,心有戚戚。前面引爆的,後面一定會有一個收拾。激戰之後,鏡頭一一掃過狼藉的戰場,我看到板壁上兩道激射的鮮血,那是津雲的血,那是火手的戰績。會有一隻手來拔起斜插在切腹臺板上的一柄短劍,那是戰機觸發的標誌。又會有一隻手來收拾散落於地的武士盔甲,我自然記得,就在幾分鐘以前,那是津雲力撐殘驅,將這副井伊家的聖物高舉過頂,奮力摔將出去。影片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鏡頭都是煙霧繚繞中的盔甲,而以井伊家覺書的開啟來開始敘事,以這本書的關合來結束敘事,首尾貫通,渾然一體。其間牽涉到的幾位武士,津雲、求女,以及澤瀉等人,他們的生命都以切腹終結,也即他們的生命之書都是以鮮血封箋。△影像上的重合與對照影片中有兩處畫面的構圖一模一樣,畫面中處於右下角背對觀眾坐著的是某井伊家臣,而與他處於對角線位置面向觀眾站立的是津雲。第二次出現這個畫面時,津雲的位置上站著的是千千巖求女。他們的背後是玄關和縱深的門戶。兩人的臺詞也一模一樣。這就像一道代數題,代入不同的數字,就會得出不同的答案。我自然會問,津雲和求女的行為是一樣的麼,結果會有什麼不同?第一次看到這裡,因為畫面的重合、臺詞的重複,我以為求女果真是一個藉口切腹的敲詐者。然而,等到一切結束,回想起來,津雲填補的正是求女留下的空白,他實施的是求女未達初衷的行動,而要履行求女未及完成的責任。更準確的說,是要讓這個過程重來一遍,來追索求女自殺的真相,並為親人復仇。這樣的重合不僅存在於鏡頭表達,也存在於敘事的策略。津雲之切腹其實是對求女之事的複寫,只是色調不一,求女是悲慘,而津雲是悲壯。而求女的故事經由兩次講述,第一次由家老說出,是一種表象;而在津雲的回溯中,呈現出真實殘酷的另一面。正因了這樣複寫式的敘事,使影片在觀摩時留下了極大的彈性空間,從結尾再回溯開頭,我方才體會到這兩位自殺的武士當時的心境,才能讀懂他們的表情,才有可能去反覆閱讀那一幀幀畫面。影片鏡頭的運動也有明顯的對照關係。開始出演職員表時,鏡頭對著井伊的走廊後拉,幾分鐘後,津雲去面見家老,經過這條走廊,鏡頭前推,方向相反。另一例,井伊家商議應付求女之事時,鏡頭徐徐左移,一一掃過端坐的家臣們,停在家老處。而在千千巖陣內自殺之後的一個場景,鏡頭緩慢右移,同樣是掃過端坐的家臣們,停在福島處。這又是一對方向相反的鏡頭。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僅增添了影片富於古典氣質的對稱美,而且含蘊豐富,聯繫津雲和千千巖父子的命運,不免為之嗟嘆再三。△遮蔽在文字背後的鮮血文字記錄的歷史從來都是為尊者諱,為勝利者唱讚美詩,歷史就是一派成王敗寇的邏輯。那些卑微的冤屈的反抗者,他們的聲音是不是久已被風暴吞噬,聽不到一點回聲?他們的鮮血是不是久已滲進了土壤,只是滋養了蟲蟻?不,不是的,古人嘗言「恨血千年土中碧」,而眼前,是小林正樹用膠片為這些憤怒的不屈的人樹立的一座不朽的紀念碑。小林導演向來關注個人與體制的關係,而對個人在威權壓迫下的生存狀況抱以極大的同情。此前拍攝的《人間的條件》三部曲(1959—1961)即是表現一位正直善良、富於人道主義同情心的左翼青年反抗軍國主義體制而抗爭至死的悲劇。這部九小時的鴻篇巨製探究了個體生存的極端困境與苦況,當主人公梶懷著對愛人的無比熱望,歷盡艱辛,最後倒在茫茫雪原上,被飢餓和酷寒吞噬,作品的悲劇感達到頂峰,梶這一反抗者、犧牲者的悲劇形象也因此而不朽。《切腹》延續並發展了《人間的條件》的反抗主題與批判精神,只是時代背景從昭和時期轉到江戶時期,其反思、批判的對象是偏離了原初意義上的、日益壓制人情、壓迫人性的、變異了的武士道。津雲這一角色也延續了梶最重要的特質——一個孤獨的反抗者,一個悲劇英雄,同時也是一個犧牲品。當津雲懷著一腔孤憤、抱定必死的決心踏進這個墳場,他並不奢求這些飽暖者的同情,他只是要告知求女的冤屈,要還原這個被人們傳為笑談的以竹劍切腹的武士冤死的真相。當他緩緩地講述求女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那些聆聽的人們,那些端坐四周、有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的井伊家臣們,他們的內心是否會像表面上那麼平靜?是否有一兩個人有過片刻的懊悔與內疚?津雲拼上性命,以身犯險,他最大的奢望也只是喚醒這些聽眾當中的有會心的個別人的良知,喚醒他們被遮蔽的人性。他說,家庭的溫暖、家人的生命比所謂的武士的尊嚴、武士的榮譽更寶貴,更值得珍惜。津雲以一己之力,挑戰整個統治秩序,他的叛逆遭到秩序維護者的無情打壓。「一個瘋子!一個罪犯!」從來都是如此。體制從來都是對企圖動搖體制的叛逆或逸出體制的異端冠以「瘋子」、「罪犯」的惡名,而加以義正詞嚴的聲討和鎮壓。當津雲在重傷之下,奮起殘軀,高擎起那副被井伊家族頂禮膜拜的祖先的武士盔甲,拼力砸將出去,他完成了對這個家族、對這個體制的最大的報復。這一刻,他的英雄氣概真稱得上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其悲劇精神亦升華到至大至剛的崇高境界。因了這一打破盔甲的壯舉,我由衷欽佩小林導演的決不妥協、抗爭到底。然而,被打破的盔甲又經收拾供奉上位,地上的血痕也掩蓋在塵沙之下。雖然井伊家族的家徽染上了某個家臣的血跡,這總有辦法去除。被津雲削下的三位家臣的髮髻被人撿起扔進桶裡,付之一炬。一切似乎並無異樣。最後井伊家覺書這樣記下一筆:「芸州浪人津雲半四郎在黃昏早段死於切腹。他的說話和行動都很奇怪,很多人都認為他精神有問題。千千巖求女在一月死去,他死得恰當,並大大提高了井伊家的聲譽……」於是,歷史就這樣被記錄,犧牲者的鮮血就這樣被隱沒在規整的文字之後。就這樣結束了麼?△激烈張揚與冷靜克制的兩極有論者拈出一個「和」字來概括日本人行為模式的大要,即遇事較少走極端,而取調和、中和之道。當然一個字眼無法牢籠萬有,日本文化中偏激、偏至的表現不乏其例,「和」只是大要而已。譬如切腹這種極端殘忍而酷烈的受死方式,乃是維護武士尊嚴、挽救武士名譽的最後一擊。倘若真要以「和」來比附這部影片,那也只能是高度抽象意義上的「和」。因為影片最終並沒有達到終極意義上的「和」所指向的那種圓融平靜,而是在觀者心理上留下了無窮的憾恨,久久不能平息。所謂的「和」也只能是「不和之和」。影片的內在精神始終在激烈張揚與冷靜克制這兩極之間遊走,來回奔突,構成巨大的張力,劇力千鈞。冰冷與熱烈,溫暖與嚴酷,表面平靜而內裡怒火噴湧,這種種兩極對峙貫穿於影片的敘事、剪輯、聲畫對位等諸多方面,動與靜來回穿插,既避免整體效果失衡,又造成強烈反差,最終將衝突導向不可化解,而至爆裂。比如御家老向津雲講求女事,話到緊要處,中斷講述來觀察津雲的反應。這段剪輯從彼時之緊張轉到此刻之平靜,張力即由此敘事的斷裂而來,潛藏的矛盾也在無形中醞釀。再比如,家老終於說到求女不堪折磨最終咬舌自盡,畫面中彥九郎一刀劈將下來,運刀至半空,堪堪落下之際,鏡頭切到津雲的特寫,這一未完成的動作被生生截斷,懸於半空,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動作的連貫性被阻斷,畫面的張力達到極致。影片最後一場重頭戲,家老發出誅殺令之後即退入後庭,這時鏡頭交待過津雲和眾家臣的對峙,戰事一開,鏡頭馬上轉到在後庭等待的家老,這裡光線昏暗,內空低矮,給人心理上造成緊張感和壓抑感,這其實是色厲內荏的家老的內心世界的外化。耳畔傳來畫外的陣陣搏殺之聲,敘事節奏在這裡延宕下來,而強化了觀者的心理期待。片刻之後,才出現前方津雲與家臣酣戰的場景。這樣來迴轉換,動靜交替,一則使節奏富於變化,張弛有度;二則將這場大戰很明顯地劃分為三個段落來表現,每一段都有一個重心,首段是井伊家徽,中段是庭院和走廊,末段是祖先盔甲。層次分明,井然有序。激烈與平靜來回交織,內在的力道一點點蓄積,終至噴發的頂點。影片的各個方面都可見出動與靜、收與放的兩極對立。鏡頭移動緩慢沉穩,堅實有力,就像津雲的步履。畫面構圖平穩均衡,布局規整嚴謹,調度有序。劇情發展表面上一直都很安靜,鏡頭常常是靜止的,處於畫面中心的是端坐在切腹臺上的津雲,與家老遙遙相對,四周圍坐著一眾家臣,各個人物都是一動不動,有如雕塑。空氣中流宕的是津雲沉厚、堅實的聲音。這一幕幕場景呈現出鮮明的舞臺劇風格和強烈的儀式感,兼之黑白影像的古典韻味,而使影片具有一種古樸、典重、莊嚴、肅穆之氣。影片編劇橋本忍先生談到他的創作動機時說,他最初的靈感來自腦海中一幅畫面,一位孤獨的武士端坐於喧囂的大海邊,他被這其中的某種意味所打動,於是收集素材,慢慢地充實之、豐滿之。我將這幅畫面來印證影片中的場景,方才了悟,於畫面中心端坐的津雲,其實正是處於風暴的中心,表面的平靜之下,其實早已波濤洶湧。回到所謂「不和之和」,兩極對峙所造成的尖銳感和刺激感正是小林導演的有意追求。他不寄望於風暴之後的圓融平靜,因為他的電影不是表現生活的缺憾美,而是慘痛至極的人間悲劇;他的主角、他的英雄也決不可能與生活達成和解,而是決不隱忍,決不妥協,抗爭到底。「不和之和」就是不可調和。倘說小林導演在這部影片中表現的姿態過於強硬,則武滿徹先生的音樂恰恰起到了中和、修飾的作用。影片的配樂非常節制,冷熱、長短、收放均有法度,一絲不苟,一絲不亂。津雲與彥九郎決鬥一場,有一個疾風勁草的鏡頭,此刻適時響起一陣急管繁弦,將氣氛之緊張渲染得恰到好處,旋即戛然而止,決不拖泥帶水。而音樂對畫面的中和作用在求女切腹一場表現得尤為明顯。以竹劍切腹已是慘絕人寰,這時加進幾小節琵琶彈奏,似斷似續,一則在溢滿殘忍的畫幅中導入幾許悽傷、哀怨,而不至過於血腥、暴力;二則也暗暗傳達了求女此刻的絕望心理,沉痛至極,纏綿哀感。我沒有看過小林導演晚年的作品,不清楚他是否一直這麼強硬。據說,一些日本的著名導演到晚年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小津,不知道小林導演是否亦是如此。△仲代達矢的眼神見過津雲之後,我再也忘不了仲代的眼神。他的眼睛裡有把刀,足以殺人,足以致命。繼《人間的條件》之後,仲代在《切腹》中再一次奉獻了讓人稱奇、令人驚訝的演出。橋本忍先生說仲代在這齣戲裡狀態非常好,完全進入了他的角色,他的演出非常值得觀賞。我要說,不僅是非常值得觀賞,而且是非常值得反覆觀賞。作為一個受過嚴格舞臺訓練、有著深厚劇場基礎的演員,仲代在運用眼神、表情、聲音、動作以及形體語言來表現角色時,具有極高的信服力。有說他的表演風格是豪放明快,其實仲代的演出中更多見的是深沉含蓄、細緻入微。家老兩次問津雲是否想聽求女的故事,他兩次都回答「恭聽」,眼神則有微妙的變化。第一次是精光內斂,完全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動;第二次他的眼中則有寒光一閃,讓人心中為之一動。我也知道這裡或許有剪輯師的功勞,但他是剪輯師剪出的明星麼?當他婉拒家老更換服裝的提議,解釋說:「我這身衣裝正適合一個貧窮的浪人進入另一個世界。」配合這句隱忍悲涼的臺詞,他眼中隱現的悲意著實令人為之神傷。這裡不得不再次提起編劇橋本忍先生,是他的完美的劇本給了小林先生的這部傑作以優越的基礎。他設計的臺詞古樸、文雅、優美,是真正的文學語言(仲代說這是歌舞伎風格的臺詞),而仲代的聲音讓津雲的話語有了最可信賴的依託。當津雲在敵意和殺氣的包圍中重新開始講述他的故事,當說到「……一年之後,美保生下了一個男孩,自然是我做嬰兒的祖父。」此前由於高度戒備而緊繃的面容,這時也隱隱綻開了一絲笑意,眼神也變得溫暖,也讓我看到了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關於仲代的津雲,可說的實在太多,眼神只是一個引子。他的演出,平靜處,心如止水;激烈處,目眥盡裂。情緒飽滿,而又深沉厚重,表現出驚人的意志力和爆發力,且能舉重若輕,收放自如。坐時巋然不動,有如山石一般堅毅(無怪乎多年後他會出演武田信玄);一旦拔劍出鞘,則劍人合一,迅疾如黑色的閃電,足以刺穿最堅厚的壁壘。看他回味逝去的溫暖,看他拿著面具,哼著謠曲,逗弄孫兒,是那樣慈愛可親。而當他身陷敵陣,左衝右突,又是那麼的邪氣飛揚,勢不可擋。簡言之,正因了他的英雄氣概,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氣場,欽敬他的人會給吸納進這個磁場;而他的敵手則會被他的氣勢所震懾,畏避不敢迫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