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政緯
李氏朝鮮因為萬曆援朝逐倭之恩,對消滅明朝的滿清一直很不感冒,在出使滿清的使者的日記裡面經常違背事實地把滿清貶得一文不值,對明朝則寄予了遠超其應有評價的浪漫化想像。李朝孝宗甚至真的準備出兵反清復明,因驟然身死才作罷。
在朝鮮人的心目中,清朝的文化不如明朝,所以朝鮮使節的中國旅行無異於一場「緬懷明朝」的盛大演出。他們一路上身著大明衣冠,沿途關注各式敏感的文化物品、歷史遺蹟,在日記中不時自問——「大明衣冠今何在?」
清代朝鮮人的使行,像是對大明王朝的致敬,他們嘗試捕捉某種熟悉感,體會一個已然消逝的時代。朝鮮王子李㴭離開朝鮮前,途經平壤城,他還記得城中的「武烈祠」,也就是「壬辰東徵唐將畫像處也」,在那兒供奉著萬曆朝鮮之役期間,幾位曾徵戰沙場的明軍將領的肖像,而這是當時的中國人已然遺忘的存在。
朝鮮使者關心明朝,不論是在1644年後尚屬去久未遠的「新聞情報」,或是去古百年後的「歷史傳說」,明朝是話題,是前往大清的重要目的。
1645年,成以性詢問一位名叫高美的漢人,說天下大亂,人為魚肉,有見識的高人都逃奔何方?又問北京城陷落時,是否有忠於大明的人士為明朝殉節。高美一一回答後,成以性又追問道:「君有如許文才,此後赴舉耶?」試圖藉此探詢人心的歸向,是否中國人仍心懷大明,是否人心未死。這像是打聽情報,其實說的也是朝鮮人自己的故事,他們想要尋覓志同道合的人,證明吾道不孤,「胡虜」必無百年之運。
有時答案令人失望,像高美就只是沉默不語,選擇迴避問題。
康熙六十年(1721),李宜顯(1669—1745)偶遇一位自稱明朝國公後代的漢人常玉琨,他表明祖上是常遇春(1330—1369)的弟弟常維春。
常遇春是明朝開國功臣,尤其以擊敗蒙古人著名,這在明清鼎革之後別具意義,李宜顯不禁問道:「你是明朝人子孫,獨無思舊之心耶?」玉琨只回了一句:「已順他人也。」李宜顯的表情想必比常玉琨更加落寞。
不論是高美的沉默以對,還是常玉琨「已順他人」的自白,全都不是朝鮮人期待的答案。無怪乎姜浩溥(1690—1778)認為漢人「全無思大明之意」,儘管途間與一位名叫程的漢人相識,姜浩溥卻無意與他稱兄道弟,理由是「嫌其剃髮胡服,恥與呼弟兄」。在姜浩溥眼中,剃髮「胡服」就是野蠻人,同時也是不思念明朝的人,因此不願深交。
不僅如此,初入境大清時,姜浩溥甚至不願意看上女真人一眼,並拒絕食用源自大清的食物。朝鮮使節團時常在沿路搭起火架,就地取材,做成簡易的餐點。姜浩溥自稱,在看過女真人的容貌之後,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盤旋心頭。傍晚用餐時,他發現烹飪使用的豬肉雖然是隨行的朝鮮人調理,但來源是當地買來的,是「胡人之物」,於是嫌其汙穢而不願意食用。
姜浩溥的感受曾是朝鮮使者的普遍反應,他們驚愕於中華的子民不思念明朝,甘心臣服於女真人和蒙古人。諷刺的是,這群以明朝子民自居的朝鮮人,如今卻同樣得拜倒在大清朝廷之下,行禮如儀。
姜浩溥走進紫禁城的太和殿時,清楚記得此處在明代名為皇極殿,是明朝天子接見臣子之處。當他跪倒在地,低身匍匐,心裡感慨的是:「胡酋儼然坐其上已可憤慨,況我輩以皇明遺民,平日讀經傳、講義理,其自視與視彼也何如?而今乃甘心拜稽於下,俯昂今古,無地灑涕。」顯而易見的是,姜浩溥以明朝子民自居,並對於朝見雍正皇帝(1678—1735)感到羞愧不堪。
抱著這種念頭的人不只姜浩溥,1732年,韓德厚(1680—?)向皇帝行大禮時,不免感慨:「以我衣冠禮容,屈膝於犬羊之庭,追念皇明盛時,感憤之懷,自難抑也。」身著大明衣冠,撲倒在女真人的宮闕下,想必極不是滋味。
走進朝鮮使節的內心,就能稍微理解枯樹枝葉繁茂的意象,對他們而言別具深意,同時多少也能透析他們的言談與舉止,追問其動機與用心。
李㴭對武烈祠的描述看似隨筆帶過,在我看來其實是有意識的行為,與此類似的例子甚多。同樣在朝鮮境內,前往北京的貢道上,路旁有一座小館,李德懋記得此處是明朝使者來朝鮮的必經之地,朝鮮和明朝的官員在此賦詩唱和。館旁一棵長約一丈的松樹下可容二十餘人依地而坐。令李德懋遺憾的是,越來越少人認識這株松樹,明朝滅亡以後,「無人識此松」。
清廷派往朝鮮的使節,可能早已遺忘松樹的典故,朝鮮卻拼命想銘刻腦中。他們在中國境內移動時,多方注意各種與明朝有關的遺物,可能是一塊匾額、一座碑銘、一列牌坊。尤其遼東一帶是明清鼎革交火的熱戰區,朝鮮使者是唯一憑弔古戰場的遊人,藉此尋覓明朝的蹤跡。
李宜顯曾巡禮山海關外松山、杏山等處,他在附近找到一塊明代立的碑文,是萬曆皇帝為嘉獎遼東官員王盛宗、王平父子而立。他發現碑文中有二字遭到挖空,按上下文判斷,被去除的字應是「奴酋」二字。朝鮮使者或許是少數注意這塊碑銘的路人,也是發現明朝的用語遭到時代擠壓、漸漸消失的見證者。
松山、杏山一帶至關重要,這是山海關外重要的防守據點。明朝將領洪承疇(1593—1665)曾與皇太極在此對峙,爭奪這些城寨的主導權。這場名為松錦之戰的結局,清軍大獲全勝,洪承疇向清軍投降,此後成為明朝的敵手。1721年,李宜顯仍記得此處經歷的故事,他說皇太極得到「松杏之後仍長驅,席捲天下之勢,遂至於不可支」。又有多少清人行經此處,從這樣的角度看待古戰場的歷史意義?
松錦之戰引起朝鮮人長久的哀嘆
李宜顯對山海關外的堡壘情有獨鍾,因為這裡不僅是明清兩國的拉鋸場,也是朝鮮國的傷心地。皇太極攻打松山、杏山、錦州一帶,時在1639年,朝鮮已臣服清軍,有義務出兵協助大清朝廷的南下之行。
朝鮮王子李㴭站在松錦城下,憶及「清主徵吾東數千精炮,替戍四五年」,在此處與皇明中華鏖戰。李㴭不禁感嘆:「東方將卒縱怯清人威令,含羞赴敵。國家數百年養兵,未用於當用之時,反用於不當用之地。」
朝鮮的養兵之功,居然付諸此地,用以對付大明,令思念大明的使臣心痛。李㴭眼前的杏山堡,滿目瘡痍,百姓蕭條,不知他是否感到一絲罪惡?
朝鮮國不是沒有二心,也曾計劃反擊,消滅清朝,最著名者莫過於朝鮮孝宗(1619—1659)的北伐雄心。
朝鮮孝宗是仁祖之子,李㴭的哥哥,曾在瀋陽作為人質,以證明朝鮮有求和之心。在瀋陽作質的歲月令孝宗更了解清朝,卻沒能讓他欽慕大清朝廷。返國後,他召集各色以反清著稱的朝鮮讀書人,其中以宋時烈(1607—1688)為代表,極力宣揚反清思想。
1659年,朝鮮孝宗召見宋時烈,屏退左右閒雜人等,向宋時烈表明
今虜有必亡之形,前汗時,兄弟甚眾,人才亦多,而專尚武力;今也,兄弟死亡略盡,人物皆篤下,兵事漸弛,頗效中國法制,且虜主荒於酒色,其勢不久,此所謂必亡之形,予料之熟矣。天下事未可知,正宜無失其幾,故欲養精兵十萬人,俟釁而動,直抵關外,則中原豪傑必聞風而起,吾國子弟之為虜俘者,亦豈無為我內應乎?
孝宗意圖準備精兵十萬,攻打清朝,他深信大清敗象已露,且關內的中原豪傑必定響應義舉,大事可為。
孝宗北伐的雄心壯志沒能化為現實,他在同年死去,這股熱誠像是流星,轉眼即逝。即便如此,這顆流星閃耀的光芒仍提醒無數朝鮮人,我們不僅思明,更且有顛覆清朝之志,儘管那是一項未竟的志業。
李氏朝鮮的孝宗大王
姜浩溥看著女真人絡繹於途,心中便想著,若孝宗北伐成功,這些野蠻人必定不容見於中國。即使他明知這「雖設意妄想,而頗若爽快矣」。腦海中的幻想,也能令他心曠神怡。
姜浩溥的自白直截了當,但就是這股豪氣相對於燕行的苦悶,道出朝鮮使者心底的糾結心緒。韓德厚感慨自己得跪拜於胡虜之廷,也很自然地想到孝宗北伐,稱譽「孝廟薪膽大志,昭乎日星。皇天假年,大計終成,則吾輩今日亦豈有此行」。若孝宗北伐成功,今日何必燕行呢?
孝宗北伐的故事,一方面照映出朝鮮厭惡清朝的面向,一方面也透露他們審視大清的心理狀態——危在旦夕。
照理推斷,親眼目睹大清景況的朝鮮貢使,是朝鮮國內的中國專家,最明了中國實情。然而,細細品味朝鮮使者的「中國報告」,卻不若此想。
如果說朝鮮使者對清朝初期的國勢判斷,受限於明清鼎革不久、人心不穩的現狀,加上後來三藩之亂的變動,難有準確的掌握。但有意思的是,被視為盛清時期的乾隆年間,卻也被朝鮮使者當作隨時必有大亂的危局。乾隆九年(1744),朝鮮英祖(1694—1776)詢問燕行使趙顯命(1690—1752)清朝實情,顯命居然回答:「外似昇平,內實蠱壞,以臣所見,不出數十年,天下必有大亂。」
趙顯命認定滿清不出幾年,必將大亂。乾隆年間出使滿清的另一使者洪大容(1731—1783)也曾詢問清朝讀書人:「聞說中國多災異,民心多動,未知實狀如何?」因為野蠻人「胡虜」不諳中華文化,無法治理中國,自然民心多動,不出數十年,天下必有大亂。
按照這種認識,清朝自然一無是處,沈念祖(1734—1783)燕行歸國後與朝鮮正祖曾有一次談話,當提及清朝時,沈表示:
萬裡中土,盡入腥羶。所尚者,城池、甲兵;所重者,浮屠、貨利。華夏文物,蕩然掃地,甚至大成殿廊,便作街童遊戲之場。簷廡荒頹,庭草蕪沒,而未見一介青衿之在傍守護,見之,不覺於悒。
在他眼中,清代中國專尚武力,重視佛教,熱衷營利,忽略文教,全然與中華上國的形象不同,中國已不是中國。
一開始是輕視大清朝廷的治理能力,接著是批判清朝的一切,最終甚至連中國擅長的文學也遭到抨擊。韓德厚直言:一路上認識的讀書人,通曉文字者並不多見,或有一二位擁有功名者,卻都「蠢蠢貿貿,無足與語。中華文物無地可尋,足令人釀涕也」。中國讀書人無能,中國沒有半點中華文物,令朝鮮人失望透頂。更有甚者,朝鮮人認為滿洲人治下的漢人,已然忘卻老本行,導致「近來滿洲文學反勝於中華」。
正是緣於孝宗北伐的典故,以及對女真人先入為主的偏見,朝鮮對清朝不僅語多鄙夷,且難以正眼直視清朝的實狀,做出合理的判斷。這是難以苛責的歷史情境,因為任何人都可能囿於己見、擁抱成見,甚而錯過真實,這是人性使然。
尋找朝鮮思明的根源,很難忽略萬曆皇帝。這位在中國史上乏善可陳的皇帝,居然是朝鮮對於明朝情感的重要目標,想必這是當時人們始料未及的事態。
在明朝滅亡之前,因著壬辰倭亂的衛國之功,朝鮮上下莫不感恩戴德,將萬曆皇帝的恩德譽為「再造之恩」。1644年後,一部流傳甚廣的朝鮮私撰史書《尊周錄》其中一卷即專載此事,卷首明確地表示:
惟我神宗皇帝之眷恤我一方者至矣、盡矣。.發天下之兵糧,拯一方之水火者,實千古所未有者,此我昭敬大王所以萬折必東之誠,而環東土捨生之屬,亦莫不感慨想念,沒世不忘者也,於休盛哉!
通篇感念萬曆皇帝的恩德,因為是他指揮天下兵馬,拯救朝鮮於危國邊緣。朝鮮社會一個世代一個世代接力,傳承這份永世不忘的想念。
援朝逐倭是萬曆幹的少數幾件人事之一
萬曆皇帝是一個極佳的話題,在這個時代發生壬辰倭亂,明清動亂亦由此始,那些遭逢鼎革的明朝人和朝鮮人,大多生長於萬曆年間。誇張地界定,萬曆之後才是朝鮮與中國深切交往的開始,承先啟後,奠定入清後的心理狀態。如果沒有壬辰倭亂,朝鮮君臣是否會如此思念明朝,值得思量。
然而,歷史不能只有同情的理解,必須兼具批判的眼光。思念明朝的根源可能來自萬曆皇帝,尤其是壬辰倭亂,但朝鮮上下對萬曆帝的推崇不無疑義,部分必須歸諸歷史的浪漫。沈念祖向朝鮮正祖說孔廟的大成殿廊成為孩童嬉戲之所,沒有見到什麼人看守,揆諸清廷崇儒尊孔的史實,自然是信口開河的謊言。
即便真如韓德厚所言,清朝的孔廟荒蕪,儒風掃地,一無可取之處,我們也不應忘記,萬曆年間出使的許篈,不正批判國子監道:
師者倚席不講,為弟子者散處閭閻,祭酒、司業以驟升大官為念,監生、歲貢以得添一命為榮。慢不知禮義廉恥之為何事。
萬曆十五年(1587),斐三益(1534—1588)也說國子監:
閭閻下賤闌入其中,聖廟卓上或有超乘踞坐者。所謂冠儒冠者皆貿貿無知,有欲得筆墨者,行囊才解而爭乞不已,既或得之而猶求無厭,殊非所望於中華禮義相先之地也。
這幅景象與清代朝鮮人恥笑的清朝讀書人相距不遠。
沈念祖又說清朝重視佛教,這對崇敬儒學的朝鮮而言,不啻異端邪說。沈念祖卻忘了許篈曾驚訝於明朝「最尚異教淫祀,每村必有一寺,或有三四者,謂之廟堂」。許篈也承認北京城附近各種寺廟、道觀所在多有,顛覆過往將大明視為中華文物禮樂集散地的想法。
沈念祖的言論固然屬實,難道明代的朝鮮使臣公然撒謊?事實是人總會選擇性地記憶,同時選擇性地遺忘,兩者都是真實,都是選擇性的真實。
本文節選自《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1592—1780)》,該書總述明清時代朝鮮使者對中國的觀感,從他者的角度反觀中國,饒有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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