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金智英一樣長大。
普通家庭的女兒,過著平淡、順理成章的生活,但在每個年齡階段,都因為自己的女性身份面臨無孔不入的絕望。
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自2017年誕生之初,就在韓國飽受爭議,作者趙南柱因女性題材被網友中傷成有被害妄想症。
女團Red Velvet的隊長Irene,只因公開推薦此書,就遭到網友撕裂相片。演員鄭有美因擔任同名電影女主角,就被網友惡評網暴,並被留言「在韓國,作為男人活著真累」。
頂著巨大的輿論壓力,《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上映,並立即登上票房頂峰。
韓國男性女性對電影的評價兩極分化。男性控訴這部影片是毫無理由的虛構,煽動女性仇恨情緒;女性認為這是太過刺眼的現實,產生深刻的文化共情。
按照社會規範生活的金智英,是重男輕女的家庭所期待的乖巧女兒,是職場上溫順的好職員,辭職後也是以家庭為重的全職媽媽。在長期隱忍和不被理解下,金智英出現模仿他人的癔症,以母親、外婆、學姐之口為自己訴苦。
金智英何以成為金智英,又成為金智英們?
波伏娃提出「人造女性」,認為女人並非生來就是女人,而是後天成為女人。與生物學構造無關,這是一種文化建構。
2018年,韓國的總生育率降至0.98,成為全球唯一一個生育率跌破1的國家。低生育率的現實和高競爭的就業環境需要「婦女回家」,金智英們被期待脫下高跟鞋,系上圍裙,專心成為別人的女兒、妻子、母親。
於是,首爾大學畢業的理科生媽媽,只能教孩子九九乘法表。進修表演系的媽媽,只能給孩子念童話書。因他人的需要而生存的金智英們面臨主體性的消失,甚至託兒所工作人員不知道金智英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兩歲小孩雅英的媽媽。
沒有名字、沒有面孔的女性,被期待成為「有用」的對象。
所謂「有用」指的是,當作為父親的女兒、她能輟學打工,賺錢來讓兄弟讀大學;當作為丈夫的妻子和孩子的母親,她能包攬繁重家務且毫無怨言。
即使是作為公司的女性職員,在就業形勢嚴峻時也應離職回家,給後來的男性騰出位子。
金智英們從出生起就不斷被社會、家庭建構著,她們被期待成為沉默溫馴的小羊。
對女性的偏見、貶低自古有之,亞里斯多德聲稱,「男人的勇氣來自指揮,女人的勇氣來自服從」、「女人只為下一代帶來物質,而不帶來型態」。中國古代也有紅顏禍水的論斷,其本質就是政治歷史觀的「厭女症」。
一位豆瓣網友在《82年出生的金智英》的影評中寫道:影院檢票時,阿姨說的是「金智英可以入場了」。金智英引起女性的強烈共鳴,她的身體裡困住的不僅是這個82年出生的韓國女孩,也有千千萬萬的中國的金智英們。
這是中韓女性共同面臨的性別困境。
建國初期,新中國面臨勞動力不足的危機,女性被期待成為與男性一樣的勞動力,「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遍布街頭巷尾,
弔詭的是,此時女性地位的提升是通過「去女性化」來實現的,所謂性別平等實際上消解了女性自身的樣貌,並未完成對女性群體的尊重。
「家屬工」的身份使她們的生產勞動被看成是一種家庭副業,是婦女家庭責任的延伸。女性的實際地位沒有提高,經濟上再生產福利即使在城市女工中也極為少見,而女性在文化上又面臨錯誤承認,被認為是隨時會退出勞動市場的邊緣群體。
時至今日,資本家仍暗中維持著女性勞動力的青春輪換制:新鮮的、蓬勃的進城女工們一茬一茬生長又被收割,到適婚年齡就被催促「婦女回家」。作為一次性的勞動力,女工們難以逃脫被排斥的命運。
無論韓國還是中國,過去現在作為女工、妻子、母親的金智英們,都被期待是流水線上無意識的產物。
當就業形式嚴峻,競爭激烈時,女性與男性的差異化進一步被強調,理想女性被塑造為賢妻良母的形象,「婦女回家」的言論也水漲船高。
早在1940 年,《大公報》上端木露西的一篇 《蔚藍中的一點暗淡》引發了一場 「婦女回家」 的爭論。 當時沒有那麼多的職業女性,還談不上「婦女回家」。端木是讓家庭主婦首先做好 「好主婦」 和 「好母親」。
她批評中產階級的摩登女郎把婦女解放理解成「私人的縱慾」 ,與其 「玩玩吃吃,電影麻雀,消磨一生」 ,不如在「小我的家庭中,安於治理一個家庭,而作一個 『人』 ,不作一個 『寄生蟲』。」
每一年「兩會」,關於「婦女回家」的提案都會引起爭議。2011年張曉梅「鼓勵部分婦女回家」,理由之一是「女性面臨家庭和事業的雙重負擔」。
難道男性就不必平衡家庭與事業?
影片中金智英的丈夫同樣難以平衡家庭與事業,出於職場壓力,他無法享受育兒假。儘管下定決心想多分擔育兒工作和家務,也會被母親以「男主外,女主內」為由勸阻。
越來越多平權主義者的發聲讓我們意識到,金智英們在職場、家庭中的邊緣化是明顯的,但並不是所有男性都是加害者,所有女性都是受害者。
韓國觀眾對這部影片評價極端化,其中不乏「妄想症的狂歡」、「科幻電影」的諷刺聲。有媒體形容,僅僅這一本書,就把韓國撕裂了。
韓國男性網友甚至仿照《82年生的金智英》的形式,寫出了《90年生的金志勳》,講述身為韓國男性的「悲慘血淚史」:強制服兵役、約會時提出AA被視為小氣、結婚要出錢辦婚禮、買房等。
只要在性別不平等的社會,固化的性別期待都會阻礙我們選擇自己的樣貌。在男權社會中,不自知的受害者——男性也被遮蔽了。正因如此,今天我們仍需要這樣的電影。
在社會的共識下,男性似乎可以把性別壓力轉移給女性,而女性性別困境的出路在哪裡呢?
電影中的金智英的前輩金組長工作能力拔群,在月子後就返回職場,並在努力工作後暫時升職。這一切的前提是,家中小孩由金組長的母親照顧。
金組長的丈夫並未盡到育兒責任,反而是金組長的母親再度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壓力轉移仍在女性群體間流動。
我們期待自己一代不要重蹈覆轍,但我們的上一代在自我犧牲。
如果我們試著逃離這套評價體系呢?
像金組長那樣,升職後遇到玻璃天花板,索性辭職創業,逃離原公司的評價體系。
像金智英那樣,受到有同理心的女性心理諮詢師的鼓勵,以自身經歷為藍本進行創造,成為受人尊敬的自由作家。
電影並未從底層視角切入,現實生活中,成功創業和成為自由作家的女性畢竟是少數。電影展現了更多亮色,更多希望,但小說中、現實中金智英們仍出路難覓。如果抑鬱症狀沒有外化為「鬼上身」,金智英們是否能受到恩賜般的關心與優待?
金智英已經是我們中幸運的一位。
金智英的母親會對她說,「女兒啊,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會在金智英父親叫女兒不要找工作,只能等嫁人時,鼓勵女兒試著獨立工作。然而,我們身邊不乏樊勝美式的女孩,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中,媽媽扮演著幫兇。
金智英的丈夫會「幫」她做家務,「幫」她給孩子洗澡和換尿布。明明是兩個人的家庭,明明養育孩子是父母雙方的責任,金智英的丈夫卻把家務視為女性份內的事。然而,更多女性面臨「喪偶式育兒」。>>>現實生活也許像小說結尾那樣,金智英的男性心理諮詢師同情她的遭遇,但僅僅停留在同情而已。送別了金智英,諮詢師依然辭退了自己懷孕養胎的助手,並決定找未婚單身女性代替她。
無論女權聲音如何高漲,性別平等仍任重道遠。
名為金智英的我們,與作者趙南柱在書中扉頁寫得一樣:由衷期盼世上每一個女兒,都可以懷抱更遠大、更無限的夢想。
參考文獻:
[1]宋少鵬.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婦女——為什麼中國需要重建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批判[J].開放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