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素心館
談座頭市,必先談天知茂飾演的落魄武士平手造酒。
電影中段兩位劍客相遇對飲,雖是英雄惜英雄,卻也是英雄嘆英雄。座頭市總是掩著一副菩薩臉,用不卑不亢的態度化外界壓力於無形。可平手造酒卻一語道破了座頭市的天機:「你身上有一種劇烈的威懾力滿溢而出。不管你多麼努力,那都是藏不住的。」座頭市一時語塞,最後不得不把話題岔開,但他心裡明白這句話的分量。緊接著平手又自顧自言:
「在這世界上,你我二人都是孤獨的。」
「但是面對殘酷的世界時,你很勇敢。」
寫文章有文眼,電影自然也有所謂「影眼」——而這兩句話正是《座頭市物語》的影眼。但只靠這影眼,是說不清座頭市這個人物的。
《座頭市物語》的第一個高潮是座頭市與眾混混賭博的場景。座頭市一反之前入門時的禮讓謙和,在一群混混中大喝起身揚長而去,人物形象倏然而立。之後飯岡助五郎的禮遇有加則和座頭市的盲眼形象產生對立,凸顯出座頭市不卑不亢的性格。但這並不是導演的根本動機。三隅研次布下這段情節是為了製造一個爆發點,讓座頭市拔劍的爆發點,然後再硬生生把這個點掐死摁住。座頭市最終因為飯岡助五郎的歸來免去了一次不必要的拔劍,但觀眾的情緒卻已經「劍」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苦苦等待著座頭市拔劍來舒緩這種情緒。導演三隅研次調動觀眾的功力由此可見一般。
不過我要說的並不僅止於此。
第一次欣賞這個片段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導演三隅研次布置這段情節的用意,但在反覆的觀賞後我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想:這部電影中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形式與內容統一之美。
座頭市為人謙遜有禮,但卻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魄力,而他所使用的劍術則是以出其不意著稱的拔刀術。拔刀術,又有居合、鞘之內等別名,是一種強調一擊制敵的武術。在和月伸宏廣為人知的經典漫畫《浪客劍心》中,拔刀術被描述為一種後發先至的神速劍法,但實際上這並不是拔刀術的根本特徵。拔刀術之所以又被稱作居合,是因為這種劍術誕生於劍客的坐姿之中,而居合之意正是「從無防備立刻轉入戰鬥」。所謂「刀鞘中的勝利」,既反映了拔刀術劍的本質,同時又象徵了拔刀術的武道精髓。江戶時代的劍豪柳生宗矩著有兵法書《殺人刀》《活人劍》,而拔刀術倡導的正是柳生宗矩的活人劍思想。不拔刀勝於拔刀,能做到這一點才是拔刀劍客的極致。
顯然,座頭市使用拔刀術不是巧合。在影片中,拔刀與否不僅是故事的懸念與張力需要,更是一種道德的拷問。座頭市本不想傷人,但現實總是逼迫他做出選擇:「刀,拔還是不拔?」他本人正如這把刀,仁慈之心是刀鞘,武士之心是刀刃。座頭市欲以其不卑不亢的態度化解來自他人的無端威脅,但總是事與願違。電影中座頭市四次拔刀,從無奈到痛苦,從痛苦到憤怒,每一次都是對座頭市的拷問。電影的形神統一之美在這過程中得到升華,座頭市的拔刀成為統合整部電影的關鍵。電影開場座頭市沒有拔刀,但刀拔還是不拔,卻已經超乎於電影本身。故事伊始,電影中其實就已經布下了多重的拷問:
第一重:座頭市的刀,拔還是不拔?怎麼拔?
第二重:觀眾情緒這把刀,拔還是不拔?若要拔,又是什麼時候拔?
第三重:導演是否把影片本身視作一次拔刀式的拷問?
接下來我所需要做的,便是證實這種猜想。
緊接著漂亮開場的是一段與座頭市並無直接關係的劇情:飯岡助五郎與其義弟把酒言歡,而另一邊則是蓼吉與妹妹阿種在黑暗庫房裡的爭吵。前者是對「遠大」前景的暢想,後者是卑微平民的苦惱;前者光明,後者黯淡。兩件事形式上看似對立,但仔細觀察,其實殊途同歸。飯岡與其義弟一番對談,在笑聲中映射了黑暗的現實:官府與幫派勾結,失去道德束縛的男女關係,幫派之間的勾心鬥角。蓼吉與妹妹阿種的爭吵看似無關痛癢,但前夫清助的出現卻又揭示了平民中同樣存在的道德墮落。黑暗中,只有阿種的臉龐閃爍著純潔的白色。
座頭市與蓼吉,座頭市與阿種,這些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故事的主線,但卻與影眼息息相關。這裡我暫不做解釋,留待最後再做統合。
座頭市與武士平手的相遇無疑是電影轉折的開始。一方面,兩個人的英雄相惜之情是電影的根本所在。另一方面,兩個人的相遇也意味著故事主軸幫派鬥爭開始緩緩轉動。以這件事為基點,所有人的命運都不由自主地被捲入即將發生的血腥戰鬥中。座頭市與平手的關係演變,將決定所有人最終的命運。導演三隅研次在這裡用了兩個場景表現兩位劍客此時的心理:首先是平手在廚房獨自舞劍,接著是座頭市在眾混混前快刀斬蠟燭。一前一後,兩位劍客都相繼拔出了自己的劍。
——用意何在?
首先應當注意到的是兩位劍客所處的不同地位。平手造酒是地位顯赫的武士,座頭市是社會底層的小混混。在小城鎮和幫派鬥爭這一環境下,我們可以認為兩個人代表的是特定階層的兩個極端。平手得到的是幫派頭目無微不至的禮遇,而座頭市則只是被視作有利用價值的打手。平手本無需拔劍,他選擇拔劍是因為斬不掉對武士身份的迷茫。座頭市不想拔劍,但現實的重壓迫使他拔劍維護自己的尊嚴。兩者境遇的不同為之後可能存在的衝突做了充足的立場上的鋪墊。
其次應注意的是兩位劍客的相同之處。釣魚結友之所以能夠順順噹噹地成立,歸根結底還是在兩個人的劍客身份上。座頭市看出平手的肺癆,平手看出座頭市的劍術,全在於這高明劍客的惺惺相惜之情。日本武道講求心技體的統一和諧,武道高明者必然具備從他人身上發現形魂是否一致的眼光。換言之,在外部身份對立下掩蓋著的,是兩個人武者身份的統一。
——兩個人既對立又統一,焉有不擦出火花之理?
於是問題又回到了影眼處,也就是兩個人飲酒對談的場景:
「在這世界上,你我二人都是孤獨的。」
暫且撇開孤獨不談,這句話其實大可用三國演義中那句著名的「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來互文一番。世界之大,卻只有你我二人相同,之前故事營造的互為光影之感在此刻融為一體。但孤獨二字卻又提醒觀眾,這裡談的不是英雄的豪邁,而是武者的孤獨。言下之意,「在這小鎮上儘是骯髒之事,唯你我二人尚有武士之心」。幫派間的險惡鬥爭,骯髒混亂的男女情感,官府與幫派的勾結作亂,似乎全與這二人無幹。
「但是面對殘酷的世界時,你很勇敢。」
一個但是,又把兩位劍客置於對立之地。所謂殘酷的世界,自然是指這世風敗壞,武士精神凋零的社會,但勇敢又從何而來呢?
——因為平手是光,座頭市是影。
平手這人看似處於鬥爭中的最高位,但實際上卻是出於無奈。他心裡明白,笹川以貴客之禮待他無非是要利用他的殺人本事,根本不是出於對他的尊重。但為武士者知恩圖報,他又能如何呢?世風日下,平手雖不願與官府幫派同流合汙,卻又只能困於這染病的軀體之內茫然度日。廚房中舞劍一場戲,既是他的憤怒,也是他的虛空,更是他的懦弱。
座頭市一方則不同,飯岡助五郎對他是赤裸裸地抱著一次性利用主義,明碼標價買他的一條命。座頭市拿了錢,也留了下來,但他依然秉持著自己的尊嚴,決不為幾個錢幣出賣自己的靈魂。「別因為我是個瞎子就瞧不起我。」他接受別人叫他瞎子殘廢,接受自己低微的社會地位,但他絕不接受別人無理的擺布。在面對現實與忠於自我上,平手實在不如座頭市。
——這就是所謂的勇敢。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電影到影眼處剛好走了一半。如果說之前是在講人的相聚,那麼這之後講的則是分別。
有生別,也有死別。
第一個與座頭市別離的,是這個小鎮上第一個與他講話的豬助。他死在笹川家打手的木劍之下。而事情的起因,卻偏是座頭市的第二次拔劍:正是因為他出手斬傷了笹川家的人,才導致笹川與飯岡兩大幫派矛盾加劇。而豬助之所以會碰見笹川的打手,則是因為座頭市要蓼吉送酒,蓼吉卻讓豬助替他送酒,才導致豬助死於非命。命運在不經意間開了座頭市一個玩笑——悲傷的玩笑。座頭市每一次拔劍,都令他失去一些東西,一些他失去不起的東西。
第二個與座頭市別離的,是平手造酒。
平手本可避免與座頭市一戰。幫派大戰在即,他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場戰鬥,但他依然選擇參與這場與他無關的戰爭。誠然,他放不下恩義,放不下可能被洋槍打死的好朋友座頭市,但他最放不下的還是他視之為生命的武士精神。他不能接受洋槍取代刀劍,不能接受外來文化取代武士文化,更不能接受他心目中的武士死於這些卑鄙的混混之手。
這不是勇氣,是懦弱。
座頭市與平手一戰氣氛聲音的運用無可挑剔,這裡不多置評。結局以座頭市勝出告終也在大家意料之中,但這勝利卻非座頭市想要的結局。拔劍的次數越多,失去的就越多,這是怎樣的謬論?第三次拔劍,座頭市失去了他的勇氣。平手之死對於座頭市而言正是光與影邏輯的混亂。沒有光,影子也只能選擇在黑暗中前行。在平手造酒死亡的背後,是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一場沒有道義的戰爭。
第三個與座頭市別離的,是座頭市內心的平靜。
電影中座頭市第四次拔劍是為了宣洩心中的憤怒。飯岡助五郎邀他喝慶功酒,卻被他用劍斬掉手中的碗和身旁的酒桶,並被痛斥不遵守江湖規矩。可這又能有什麼用?
——且慢,這裡還有一次拔劍。
座頭市是盲人不假,但盲人並不一定要閉上眼睛。座頭市選擇閉眼,是他的態度使然。他的不卑不亢並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而是保護自我的方法。平川口中的「勇氣」指的就是座頭市的這種超然的態度。但當他睜開雙眼時,他的「勇氣」就不復存在了。座頭市不再用慈悲這刀鞘掩藏自己,而是化為懲罰惡人的不動明王,他的活人劍思想也隨之一併消沉(勝新太郎略顯發福的臉部輪廓此時看來實在是恰如其分)。
最終座頭市選擇把劍交給小和尚保管,這是他痛悟拔劍之害後做出的抉擇。在山路上,失去杖劍的座頭市顯得步履蹣跚,而他的前途又在何方?
——無人知曉。
不過電影最終還是做出了相應的暗示。座頭市用武術將背後偷襲他的蓼吉推入汙水中,蓼吉因不通水性最終被渾濁的汙水吞噬。蓼吉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但飯岡依然逍遙法外,故事最終沒能有一個光明的結局。這是三隅研次的悲觀主義。而傷害蓼吉則註定了阿種和座頭市的戀情是一場無果的悲劇,平手那句「在這世界上,你我二人都是孤獨的」則成了這悲劇的註腳。座頭市也好,觀眾也罷,都逃不出導演的拷問陷阱:「這劍,究竟該不該拔?」沒人能夠回答。留給觀眾的是圓滿的形神統一之美和沒有答案的深重失落,
拔劍不成,不拔劍亦不成。
這是怎樣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