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頭市》中猝不及防的殺戮和幽默

座頭市

第一次看《座頭市》是在高考結束的時候。作為一個武俠迷，看慣了邵氏老電影一招一式的纏鬥，被北野武出其不意、乾脆利落、一招斃命的「逆手一文字」驚豔到了，當即收藏。在之後的日子裡，反覆欣賞，久看不膩，甚至因此去搜集了各種版本的「座頭市」。但是比較下來，都沒有北野武拍的給我的震撼大，唯一能與之相仿的，只有2008年曾利文彥導演的《女座頭市》，但是由於北野武的《座頭市》珠玉在前，《女座頭市》只能算作致敬之作了。

為何《座頭市》會有如此的吸引力呢？恐怕並非像昆汀·塔倫蒂諾電影中那樣渲染的暴力美學和視覺刺激。北野武的《座頭市》中既有猝不及防的殺戮，又有突然到來的幽默；既展現了傳統的日本，又有現代的元素；既展現了一本正經的武士道精神，又對其進行無情的嘲諷；座頭市的逆手一文字雖然凌厲，但是卻並沒有令人反胃的血腥感。諸多矛盾著的因素摻雜在一起，以觀眾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每每觀賞都會別有滋味。

劈開石燈

猝不及防的殺戮為何沒有血腥感？

談北野武的《座頭市》，暴力美學是避免不了的，但是看過這部片子的人會有一個感覺，就是這部片子雖然有很多殺戮的場景，但是並不讓人感覺血腥，這是為什麼呢？

混混和小孩

首先一點，座頭市所斬殺的人都是該死之人，沒有殺死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開頭時幹掉的三個混混，雖然不知道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們騙一個無知的小孩偷走座頭市的劍就給他獎勵，小孩把劍偷來之後，他們卻一把推開小孩。這些混混是知道偷座頭市劍的下場的，若是大人去偷，肯定會被座頭市當場劈開的。他們哄小孩去偷，有這種心就該殺了。小孩去偷的時候，座頭市是聽到了的，但因為是小孩，座頭市並沒有動手。等這兩個混蛋到了跟前的時候，座頭市奪劍，劈人沒有任何猶豫，這種渣滓就不配活在世間。有了這種鋪墊，大家不但不會有血腥感，反而會有一種暢快感。

賭坊的荷官

在賭坊砍瓜切菜般劈殺黑幫成員的時候，看似突然，但是座頭市先是從阿梅姑媽那裡了解了黑幫的情況，又多次去過賭坊調查。認定這幫人是無惡不作的壞人，找了一個小茬對他們進行了最後的執行。

在黑幫老巢進行大清洗的時候，也有鋪墊，銀藏等人之前為了謀取鳴人姐弟家財產的時候，夤夜入宅，不論良賤老幼，一律殺死，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沒有活路了。

姐弟流浪時，弟弟靠出賣身體換回三文錢

其次，電影所突出的重點不是血腥，而是劍術的乾脆凌厲。北野武並沒有採取早年日本劍戟電影那種噴血效果，那一種強調的是對人體的傷害和被殺者的痛苦。《座頭市》中有流血的場面，但血量很少，很多還是電影技術合成的，這和昆汀·塔倫蒂諾導演的《殺死比爾》中，那種血刺呼啦的場景完全不同。在和黑幫決戰的時候，座頭市乾脆利落地一刀幹掉一個黑幫成員，為了表現斬殺的力度，有一個鏡頭是座頭市斜斜劈開一個石燈，順帶劈死躲在後面的人，即便如此，依然沒有多少血腥感，你感受到的只是座頭市凌厲的劍術。

傳統的腰掛

懷舊與新奇的雙重體驗

北野武很討厭在電影中表現日本的傳統，他曾經說過：

「每當有人稱我為『亞洲導演』，我總覺得這個稱號充斥著歧見，我真希望在我們的電影裡，能去掉典型的亞洲特徵、文化、美學。這倒不是說要把黑澤明拋開，只是我寧願見到當代的日本電影能超越武士電影。我討厭導演一股腦兒地販賣亞洲模樣。我知道這正是目前最好賣的，但這也是我亟想擺脫掉的。"

他以往的電影中極力淡化日本本民族的特點，但在2002、2003年他接連拍了兩部反映日本傳統文化的電影，一部是《玩偶》，一部就是《座頭市》。在《座頭市》中他刻意描繪還原了古老的街市、酒館、民舍、賭坊、妓館、說唱藝人、藝妓、武士等極具日本特色的場景和人物。他還原的態度如此的認真，可以讓我們深切地體會到江戶時代日本的風味。

傳統的風塵所

傳統美女

然而就在這樣一部古裝電影裡，其他男人都留著月代頭，北野武扮演的座頭市竟然頂著染成淡金色的一頭短髮，正是這樣的不和諧的打扮，讓人們一下把北野武扮演的座頭市和新勝太郎扮演的座頭市區別開來。乍一看的時候覺得有點古怪，可看久了反而不覺得什麼了，這就是北野武的高明之處吧。

踢踏舞

在片尾，村民為了慶祝黑幫的覆滅和新宅的建成，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村民穿著日本傳統服飾和木屐跳起了踢踏舞。連伴奏的樂器都是太鼓和棍棒，讓人以為這種舞蹈是日本傳統的舞蹈。其實不是的，是因為北野武曾經看到過外國的踢踏舞，影響很深刻，在拍攝《座頭市》的時候，將踢踏舞和日本文化做了一次成功的嫁接。這種既現代又傳統的做法在其他電影中也有嘗試，給人帶來的往往只有尷尬，北野武的這段嫁接，凸顯時代銳意，從而創造懷舊與新奇的雙重體驗，很見功力，是後世學習的方向。

拔刀誤傷隊友

既殘酷又滑稽，無所不在的搞笑場景

北野武出身搞笑藝人，他本身也形成了「北野氏」的幽默，不論在電影中還是在生活中，他一直保持著這種風格。新勝太郎和北野武的《座頭市》的劇本框架都是來源於平田弘史的漫畫，新勝太郎所拍的座頭市就沒有什麼幽默感，主要表現俠義精神，很嚴肅。北野武的《座頭市》依然繼承了原劇本中的殘酷殺戮，卻在其中不斷穿插黑色幽默，讓人沒有什麼恐怖感。

對座頭市有意思的梅姑媽

電影一開頭就奠定了這樣的基調，兩個領頭的混混被座頭市三兩下砍倒之後，有一個同夥想拔劍給老大報仇，可是他一拔劍，就砍傷了同伴的胳膊，血腥的氣氛一下子被衝淡了，變成了一部搞笑劇。

被畫上眼睛的座頭市

裡面還安排了搔首弄姿的阿梅姑媽，滑稽搞笑的新吉，黑幫的成員一個個也是表情帝，讓你根本就正經不起來。正是由於這樣的搞笑情節的穿插，衝淡了原劇情中的殺戮。

二人初見

座頭市和服部誰更厲害呢？

在電影中，座頭市和服部是兩大高手，先後有過兩次對決，在正式對決之前都有過所向披靡的殺戮。但從兩次的表現來看，服部的劍術雖然凌厲無情，他離著座頭市還有有一大截差距的。

二人第一次對決

座頭市和服部第一次交手是在小酒館，座頭市點破剛剛殺完人的服部身上有血腥味，服部就想殺人，他手指一頂劍鐔，座頭市幾乎同時拔劍，反應速度一點不輸服部。服部要拔劍，座頭市的劍已經拔出三分之二，且反手劍劍刃已經貼上服部的胸膛了，而服部的太刀是正手把劍，劍柄已經被座頭市用肩膀抵住，是拔不出來的。要不是座頭市不想殺人，再有0.2秒，服部必然死於座頭市逆手一文字之下。

想像中是這樣

現實很殘酷

服部一直以為這一次是意外，第二次在黑幫與座頭市大決戰的時候，服部決鬥前還腦補了二人打鬥的過程。鑑於上一次他正手拔劍的教訓，這一次他決定使用反手劍，利用太刀的重量優勢，格擋座頭市的反手刀，再來第二刀斬殺座頭市。可是他沒有想到「水無常勢，兵無常形」，座頭市這一次居然放棄了常用的反手刀，改用正劈。

服部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被座頭市一刀劈殺。只是在服部倒下的時候，他的劍劃傷了座頭市，這是座頭市吃了盲人的虧，因為服部已死，這一刀的力道也不強。但是從服部的反應速度之慢來看，他的劍術並不高。之前他能斬殺那麼多人的原因不過有兩個：對手太菜，服部的殺意很濃，對方沒有經驗反抗。

二人對決

既推崇劍術，又貶低武士道

服部源之助原來是一名武士，在電影中，他代表了江戶時代末期即將消失的武士道精神。f但是他所代表的武士道精神，又被北野武用一種務實的、世俗的語氣嘲諷了。

看著很牛

服部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剃著月代頭，在領主家氣勢不凡地等待和一個沒有身份的浪人比試武功，結果被對方一頓胖揍。後來學藝成功後，又為了榮譽想去殺死這個浪人，結果發現對方已經奄奄一息。作為一名武士，他所秉承的精神又不能對這樣的人下手，只能斬斷浪人的劍了事。

結果被揍

從頭到尾，堅持武士道精神的服部都是打扮的整整齊齊，一本正經的，不苟言笑，在住宅中也是如此，仿佛很厲害的樣子。偏偏他的對手是一個身份地位、步履蹣跚的盲人按摩師，兩次對陣，都被座頭市輕易打敗，最後像死狗一樣倒斃水濱。武士道精神在江戶末期就已經失去它的價值了，但是出於某種目的和背景，這種迂腐的精神在日本人中依然有很強的影響，北野武就是通過服部這個角色的設置，對其進行了嘲諷。

很自負

結果……

服部受僱於黑幫，成為銀藏的保鏢和打手，表面上是為了給妻子治病。但再後來，他逐漸沉浸於這份工作給他帶來的虛榮以及殺戮給他帶來的樂趣中，他已經喪失了靈魂，喪失了對於所做事情正確與否的思考，就像獵狗見了兔子一樣盡全力追逐時，他徹底喪失了武士的榮譽，成為了黑幫的走狗。服部的死是北野武對於傳統的武士道精神的徹底否定。

電影中還有另外一處對於武士道精神的明顯嘲諷。

鄰居家的兒子

阿梅姑媽鄰居有個胖胖的傻兒子，整天穿著兜襠布，背著旗，拿著竹竿子衝啊殺啊的亂跑。座頭市正在砍柴，嫌他太吵，一柴火把他敲倒了，他爬起來繼續衝殺。

梅姑媽的嘲諷

晚上，座頭市和阿梅姑媽聊起來，阿梅姑媽用嘲諷的語氣說：那是鄰居家的傻子，整天幻想當武士，別理他。座頭市也非常無奈又不屑地笑了。是啊，都什麼時代了，大家不都是為了吃飽穿暖嗎？只有傻子才會想去做武士了。

結局的歡慶遠不是結局

普通人眼中的結局和座頭市眼中的結局

在黑幫大決戰之後，電影氛圍變得輕鬆起來，鏡頭中人們已經如常地生活，只是黑幫所在的扇屋已經關門大吉了。阿梅姑媽的新家在歡快的樂曲中開始重建了，她心情愉快地說：「所有強盜都死了。」但是鳴人大姐卻說黑幫老大久志名波還沒有死。阿梅覺得無所謂，久志名波即便是活著，也已經很老了，作為普通老百姓，她起碼是不用每天交保護費了。但是鳴人姐弟的立場不同，她們同久志名波有著血海深仇，事情是不可能結束的，因此對於新吉在此定居的建議是不置可否的。她們沒有辦法停下來，會繼續尋找久志名波的，對於阿梅姑侄也不會做過多的解釋。

不同的立場

在座頭市眼中，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他一生經歷的事情要更多、更複雜，所預料的事情更深遠。黑幫老大久志名波若是還活著，即便是他已經衰老，他依然可以依靠自己所藏資金、以及自己的號召力，收羅黨羽，不消幾年還能組織起另外一個幫派，繼續盤剝百姓。不為鳴人姐弟，他也要除惡務盡。果然，在尋找久志名波的路上，他依然遭到了忍者的襲擊，甚至還有久志名波的親信前來替死。

偽裝成跑堂的久志名波

座頭市眼盲心明，他知道真正的久志名波並沒有死，在人們開始慶祝的同時，他獨自來到了久志名波藏身的小酒館，找到了化身老跑堂的真正久志名波。

令人意外的是座頭市並沒有殺死久志名波，而只是削瞎了他的眼睛，電影就在一陣歡快的踢踏舞中結束了。片尾出現了座頭市的鏡頭，一個武功蓋世的劍客，被路上的一塊小石頭一下絆倒，畫外音：即便是努力睜大眼睛，我也什麼也看不到。

即將摔倒的座頭市

即便是黑幫的人全部被消滅，也不過是一時太平，黑幫這種事物是從人類社會中誕生出來的，此刻的座頭市可以憑藉一己之力清剿這個黑幫。但是無法清除其產生的根源，在社會運行到一定的時間，又會有其他人組成黑幫，繼續盤剝百姓。阿梅姑媽所期盼的美好未來，只是短暫的，座頭市作為一個劍客，是解決不了這種問題的。北野武作為一個導演，他也解決不了，只能將他所理解的世界展現給觀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