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新太郎——座頭市系列26部,一直到北野武的致敬之作,歷經四十餘年,仿佛星辰,長盛不衰。他從出場那一刻起,一頭桀驁不群的淺色金髮便顛覆了我心中設想的所有形象。
北野武真的很敢。
能成為一代代男兒無論中青老少的不老情結,他讓人迷戀的,遠不止解構的藝術、黑色幽默與暴力美學這樣的盛譽。我想,應該是他但憑江湖浪人的俗套故事卻獨到而精準地詮釋了男性心中最狂野凌厲的處世理想。
我第一次看《座頭市》是上午十點左右,那是我的早餐時間。在身體甦醒時間遠遠晚於常人的情況下,我很照顧自己的身體感受——等它醒後再進食。電影與早餐,這應該是相當愜意的。
實際上,我卻三番五次被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閃電一刀與迸濺的血漿駭得手中的調羹一顫。忍不住跟身邊的同事抱怨:這也太暴力血腥了,我的早飯要吃不動了。
觀影與思考的差別就在這裡。
暴力不是暴力本身。它是座頭市的規則裡一種乾脆、直接的解決方式。
談到北野武從來避不開暴力美學。然而北野武本人並不喜歡這個評價。雖然他執導的影片總伴著暴力和美學,但他並不熱愛暴力本身——暴力不是作為除了暴力以外的東西出現,無關美學,這是北野武的說法。
暴力只關乎暴力。之所以從頭至尾單一反覆呈現,只因為它是座頭市解決麻煩不拖泥帶水、乾脆直接最好最快的表現形式。無須試探,沒有談判,不必周旋。虛與委蛇是書生和女人的方式。
與此相同的,港片黑幫、西部牛仔、印度暴徒在不同地域文化下仍傳達出一樣的「痛快」。男生不是沒有理由的天生愛它,反而有充分的理由被吸引徵服。
於絕大多數生活成長在一個相對安全文明的環境中的人而言,我們從小被家庭、學校及社會文化教養,哪怕不及「克己復禮」的程度,亦被教導「拳頭」「少管所」「不良青年」等字眼決計要避若瘟神,決不可見越雷池。
而成年之後,身處的穩定的關係網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社會聯繫,也許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樣的重重牽絆與顧慮使我們由幼時的他律主動轉變為自律與克制,隱忍與周全。
所以你看得到少年的「我不敢」與成年的「我不能」是這些人身上的宿命。他們最不敢想的便是當年上海灘打碼頭,勝者富貴敗者身死的遊戲規則,只是安然無恙地在「文明社會」中蠅營狗苟、內卷內耗,維持體面。
會有疲倦的時候嗎?成年人告訴你,有無數次。越發達越複雜的社會生活中,越需要一劑興奮,讓我可以快刀斬亂麻,讓我可以痛快淋漓、乾脆直接地了結一切,給你一個沒有餘地死灰復燃的結果。如果暴力可以直達目的,那是再好不過的方式。所以座頭市從不多話,費口舌是一件無比消磨的方式,卻不一定能解決問題。
你一定會覺得這更適合男人的世界規則。男人天生缺乏耐性,天生衝動外向,天生直接乾脆。我承認並欣賞女性的耐性,隱忍無比。也許這是天性使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當我們被消耗至理性與耐性的臨界時,暴力解決是性別無差別的處理方式——有一個詞語叫「冷暴力」,方式是扼殺一切可能。
座頭市與源之助代表著正邪兩方最強勢力。與人格鬥中,他們表現出一致的閃電出刀、一刀斃命。我不太會去誇二人武藝超群,身懷絕技,我想更適切的說法可能是他們只是將日本武士道「一擊必中」的奧義參悟到至上境——快、準、狠。
在中國的高手對決中,往往飛簷走壁,千百回合,難分難解,其中身形招數,各有門派,絕對是文學作品中的著墨之最、武戲中的起迭高潮,因此能打出《天龍八部》王語嫣憑目見招數拆解回合的大奇觀,打出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決戰紫禁之巔從月升交手至西沉的名場面。
與中國的武俠不同,日本的格鬥場面,無論武士與浪人,從蓄勢開始至鬥爭結束,往往在眨眼間。以靜制動,以快打慢,一招制敵,乾淨利落。因此北野武的格鬥觀,浪人座頭市或刑警山田,總能呈現出別開生面的痛快利落。
座頭市與源之助第一次相遇在酒館,二人第一次拔刀相向時,源之助的長劍正出鞘,劍柄便被座頭市的臂膀抵死,而此時座頭市的刀已從盲杖中出半長,直切對手胸膛。若不是座頭市有意點到為止,其出手之快必能使源之助一秒斃命。
無論是雨中格鬥,或是庭院解救藝伎姐弟,座頭市的戰鬥時間短到無解。閃電出刀,削鐵如泥,生死只在一念之間,是非不在考慮之內。想必愛極這兩場格鬥的人眼中,座頭市不再是座頭市,而是獵豹,像捕捉獵物一樣,他瞬間爆發,快速、精準、狠辣地迎頭一擊,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是他唯一的取勝之道。而戰線拉長,於他只有消耗,毫無益處。
這種鬥爭的爆發力、迅速、精準與狠辣不只是專屬老鷹、獵豹的生存規則,也是人類社會生存競爭最生動的描述:厚積而待薄發,出其不意而攻其不備,蛇打七寸,置之死地。
中日武學淵源重疊交叉,同樣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絕學無他,一擊必中背後是快準且狠的虎豹之式。
影片結束,在平民歡慶新生的大河之舞中,座頭市睜著眼睛卻被腳下的石頭絆倒,並自嘲「即便我睜著眼睛,我什麼也看不見。」這與之前盲打的硬漢形象形成極大的反差萌。
我當時腦海中略過一句話,便是這句「眼盲心不盲,心盲眼何用」。
新吉去城裡打探到源之助的消息後,回來曾問座頭市是否有把握打贏他,座頭市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如果在黑暗中誰的勝算更大。
座頭市說過:盲人可以更好的感知這個世界。海邊決鬥,篝火燃起,源之助和盲俠面對面時腦海裡閃出了對方出手時的動作軌跡,心中便有成算,哂笑一聲,自以為獲勝,卻不料座頭市卻在出手時更換了握刀的手勢,改反手為正手從而縮短了攻擊對手部位的距離,贏得了時間,自上而下砍殺,一擊斃命。
結束,連同海浪翻滾的聲音。
我想源之助的劍術與座頭市應不分上下,二人真正交手,座頭市未必能取勝。這從他與新吉的對話可以看出,他是有所顧慮的。座頭市的高明之處便在於,酒店第一次交鋒,雙方刀雖未出手,但源之助此時的自信應是源於當時自己拔刀的手勢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洞察了對方的成算之後,勝負其實已定。
座頭市洞察的魅力在這場決鬥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其實在前端故事早有鋪墊,結局亦有照應。
新吉與老頭贏錢後,請了藝伎姐妹(實為姐弟)共度良宵。而中途姐姐斷弦、二人意欲出手殺死新吉與這個盲人老頭時,座頭市一臉沉靜地指出二人行為異常之處,他知道姐姐暗中每一次行為,他甚至聞到小紫是男兒身,他洞悉一切事態發展,只是等待一個契機令姐弟二人吐露真相。
結局中座頭市尋找到假久志名波時,已經肩負重傷。他明白眼前人非真正的幕後老大,也許還有一場戰鬥在後面。這位假老大卻在戰鬥還未開始便輸了。他說:一個像你這樣的瞎子,是不會那麼容易傷到我的。座頭市在這一瞬第一次睜開了眼睛。其實於長久瞑目的人而言,突然睜眼並不能立刻感受光明與便利。他深知這一點,眼睛的重新使用需要適應,這就是為什麼最後他睜著眼依然被石頭絆倒——心大意了。而他依然這樣做,是從假久志名波的話中聽到他對瞎子的絕對自信,而睜眼恰恰是最大地摧毀這份自信。在對手錯愕之間,殺人於無形。
座頭市可以永遠不需要去醫治這雙眼睛,洞察,便是這位盲人劍客最明亮的眼睛。
給梅姑媽背菜簍,晚上給她按摩,聽她說家常,在家砍柴,一起吃飯,就地打坐……其實梅姑媽很懂他,新吉也是愛好賭博和化妝、會為藝伎姐弟遭遇落淚的可愛爛人。我看到了這個冷峻無言的劍客在這座房子裡釋懷的憨笑與最多的表情。我想過這個浪人劍客會不會停留下來,結束浪跡天涯的生活。
《十面埋伏》裡有一段章子怡和金城武的對白:
「大俠如何稱呼?」
「在下隨風。」
「隨風?」
「非官非民,無名無派,來無影去無蹤。」
「像隨意的風。」
「不,是隨處風流的風。」
「隨處風流之人,像風一樣,只顧著往前走,風不多想。」
「我要你停下來想。」
「風不會停。」
這是中國的俠。伴著與生俱來而揮之不去的孤獨。註定浪跡天涯,愛情和骨血也不會讓他停留。
座頭市在日本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卻也有這樣的俠義風範。為平民除惡,幫姐弟復仇。當小鎮人們在新的日子裡歡歌起舞時,他像風一樣,沒有告別,沒有約定,只留給世界一個背影。
就如梅姑媽所說:他一定在什麼地方流浪呢。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一位日本浪人武士的俠義。
我並不覺得中國的武俠是真正快意人生的。他們從獲得「俠」的名聲起,便也承擔了清晰的責任,即恢復江湖正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充滿了能動性,積極而主動,為了道義而奮不顧身。行俠仗義支撐著他們的精神世界,是他們的中流砥柱。這樣的信仰使他們保持一種戰鬥的姿態,至死方休。
而座頭市,有俠義柔情,但在他制定的世界規則裡,暴力,明察,一擊必中,生死只在一念之間,對錯不在考慮之內。這比中國武俠更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