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印度國內抵制中國貨鬧得沸沸揚揚,國內的反應很冷淡,因為找了一圈實在沒找到能抵制的印度貨,後來就有人打趣說:要不去抵制一下印度飛餅?
然而有人來過印度之後,跑回來跟人說:哎,印度壓根兒就沒有飛餅啊!他們在北印度跑了一大圈都沒見到飛餅這玩意兒。
在知乎上可以搜到這個問題:「印度有飛餅嗎?」那個回答裡面把印度的一種薄餅Rumali Roti稱為飛餅的原型,因為這個餅的塑形方法跟中國的飛餅很像,都是又拋又甩。但是如果你們看到這個手帕餅做出來的樣子,可能無法聯想到國內的飛餅,根本就是不同的兩種食物嘛。
被傳為飛餅原型的手帕餅
真相到底是什麼?印度究竟有沒有飛餅呢?
又要講一個發生我太太跟我爸爸之間的故事。有次我們在上海的一家飯店裡家庭聚餐,我爸興致勃勃地介紹說,這家店有飛餅,而且還是個印度人做的。他覺得我太太是印度人嘛,自然喜歡吃飛餅。大概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裡,印度人每天吃的就是飛餅和咖喱,就跟貓吃魚、猴子吃香蕉似的。飯店裡果然有個印度小哥在那兒甩餅,我太太問他哪兒來的?小哥自稱德裡人士。然而我們嚴重懷疑並不是,因為外觀上不像原裝德裡人,倒是有點像比哈爾人,而且回答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可能問他這個問題的中國人很多,他乾脆說德裡了事,免得多費口舌。
我太太嘗了那飛餅之後,神情非常複雜——既驚訝,又疑惑;既不服氣,又不得不服氣;既覺得被騙了,又挺享受這種被騙。
因為,這既是飛餅,又不是飛餅。
要把「印度飛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必須從原料開始扒。
Atta與Maida
有人說北印度人愛吃餅,南印度人愛吃米飯。這個說法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南印度確實比北印度更愛吃米飯,但他們一樣愛吃餅,餅跟米飯對半開,只不過南印度和北印度的餅完全不一樣。
我有個朋友,跟著我三刷過印度,從南到北都走過了,東西兩邊還沒來得及去。這人腸胃不大好,以前有次在泰國上吐下瀉嚴重到去醫院掛水,但即便如此也抵擋不住對印度的「上癮」。可能這種「真愛」感動了毗溼奴大神,在印度期間一次都沒鬧過肚子,他很得意地介紹經驗說:我每頓光吃餅不就行了嘛!吃餅總歸是保險的吧,而且印度居然可以做出這麼多種不同的餅,吃的餅都不重樣!
客觀來講,中國各種餅的花樣其實遠比印度要多,然而餅在中國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頭小吃,很容易被替代,缺乏存在感;但擱在印度,餅可是一種主食,你無法忽視餅的存在。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印度餅的口感跟中國很不一樣,過去一直以為是因為不放油、不起酥的原因,直到生活在這裡,自己去買柴米油鹽,才發現問題出在麵粉。
我身為一個上海人,雖然很喜歡下廚,但從來沒有點過麵食技能樹。對於北方人來說十分家常的和面擀麵等日常技能,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白。我太太從小在拉達克長大,受印度文化影響,麵粉玩得有點溜。我以前經常聽她說起,有的東西要用Atta做,有的東西要用Maida做。我知道這是兩種不同的麵粉,但怎麼個不同法卻不甚了了。
後來查了維基百科才知道,Atta是一種用硬質小麥磨製的全麥麵粉,含有較多的麩皮,有更高的蛋白質含量,但口感比較粗糙;而Maida則是一種去麩皮的低筋精白麵粉,不同於一般意義的全麥麵粉,類似於蛋糕粉,漂白過。
在印度,Atta是絕對的主流,而Maida是被妖魔化的。
幾乎所有印度人都深信不疑:Maida這種好吃的精白麵粉,吃多了對身體有害。我承認Maida確實不如Atta健康,精白麵粉吃多了,比全麥粉有更高的風險罹患心臟病、糖尿病,但這些病跟那些飯都吃不飽瘦得跟猴兒似的印度窮人有啥關係?所以這個「有害」的說法其實就跟「糖吃多了對身體有害」「鹽吃多了對身體有害」一樣,屬於拋開劑量談毒性的耍流氓。
另外一個爭議在於,經過了漂白,Maida中含有四氧嘧啶。1943年英國的一項動物實驗顯示四氧嘧啶會殺死兔子胰腺的β細胞,從而誘發糖尿病;然而在後續的研究中,發現即便是高劑量的四氧嘧啶也不會對人類的β細胞產生毒性,這可能是由於人類和齧齒動物對葡萄糖的攝取機制不同。
假如斷章取義只宣傳1943年那個結論的話,就很容易引起吃瓜群眾對Maida的恐慌。這年頭很多所謂的養生美容的營銷都是這樣的套路——比如宿便學說,其營銷核心並非「你如果這樣做會什麼樣的好處」,而是「你如果不這樣做會有什麼樣的惡果」。很多人被一嚇唬,就乖乖掏銀子了。我們中國也普遍存在「添加劑恐懼症」——凡是添加劑都是有毒的。要是不這樣宣傳的話,綠色有機的東西怎麼能賣得出高價呢?不把味精妖魔化,怎麼能夠賣給你更貴但主要成分依然是味精的雞精、蘑菇精呢?
印度人民本來科普程度就不高,特別好忽悠,你只要穿個白大褂說啥他們都信。所以你們別看印度雖然還有好多人連飯都吃不飽,他們卻特別注重原材料的有機天然,很多地方都禁用化肥農藥。因此農作物一來產量低,二來長得歪瓜裂棗,但印度人挺高興的,覺得這是有機純天然健康食品,吃了就能長命百歲似的。與之形成悖論的是,他們卻又極度嗜食油炸食品和甜食——那些好不容易天然有機長出來的蔬菜,轉眼就裹上瑪薩拉麵糊扔地溝油裡炸了;在家做起甜品來,一碗原料配一碗糖,不齁死你不罷休。
這裡我先不跟大家討論這些食品健康問題。我個人推測「Maida有害」一說的流行,很可能跟以前印度人民窮了太多年有關。過去糧食不充足的時候,精白麵粉肯定比全麥粉貴,在家天天吃全麥麵粉的印度小孩兒偶爾吃上一頓精白麵粉,自然會被驚豔到,然後跟家裡吵著要白面。可過去印度的那些窮人,負擔不起頓頓吃白面,所以「Maida對身體有害」的說法就流傳開了。印度人民平時一貫神神叨叨,科普程度不怎麼高,加上三人成虎,於是全國人民都把精白麵粉視為「洪水猛獸」。一兩代人下來,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大多數印度人的家裡,都只吃Atta,不吃Maida。因為謠傳經過了不斷升級迭代之後,有些人甚至認為Maida中添加了無限多有毒有害的化學品——搞得好像添加化學品不用錢似的。
需要說明的是,如今印度Atta反而比Maida的價格更高,這是社會供需關係決定的。在印度,雞不同部位的價格是:雞胸>雞腿>雞翅,牛羊腿肉當寶貝,排骨被嫌棄,跟中國剛好相反。
印度這邊還有一種多穀物全麥麵粉,將各種各樣的五穀雜糧混在一起磨成麵粉。有次我太太買回來,發現黏性不好,棄之不用。結果這種多穀物全麥粉成了本健身狗的最愛,早上加雞蛋牛奶拌成麵糊做烙餅。拿到中國包裝一下,絕對可以在中產小資圈裡成為網紅食物。
總之,我們這邊被宣傳為健康食品、相對小眾的全麥麵粉,在印度被玩出了花。
左:多穀物全麥麵粉;中:精白麵粉Maida;右:全麥麵粉Atta
第一大系:國民主食——Roti
來過印度的人一定都知道Roti和Chapati。Roti一詞來自梵文Rotika,意思是麵食或麵餅,Roti經常譯作「印度麵包」,這是很不準確的;而Chapati一詞,chapat意為「拍打」「平坦」,引申的意思就是「薄餅」。理論上講Chapati是Roti的一種,比方說Roti相當於「饅頭」,Chapati就是「高莊饅頭」,除此之外其實還可以有「花卷饅頭」「肉饅頭」。但在很多場合這兩個詞被混用,都用來指稱印度的一種全麥薄餅。
Roti/Chapati的標準照
我嶽母和我太太在拉達克的院子裡做一種發酵的厚麵餅,也叫Roti,所以Roti範圍更大。熟悉拉達克的人,或許能從這張照片推斷出我家的位置。
Roti是印度最常見的主食,有幾個特點——全麥麵粉、不用油、不加任何調味,不發酵,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種麵食形態。做法通常直接把擀好的餅放在一種叫塔瓦的鐵鍋,這種鍋就是一塊有著微小弧度的圓鐵盤,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種鍋子。
因其簡單原始,Roti這種麵食人人都能做,同時也是最廉價的主食。我2012年在印度拉賈斯坦邦金城的一個貧民窟,見識到了他們的因陋就簡——地上挖坑為灶,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架著塔瓦做Roti,另一個女孩子用石頭磨辣椒麵作為調味料。她們友好地分了一個餅給我,不知道是因為製作環境,還是因為她們用的是劣質麵粉,那餅裡面分明混了沙子。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我算了一下,這個麵粉只要兩、三塊錢一斤,一個人一天吃一斤麵粉不得了吧?弄點豆子、辣椒、鹽燒個糊糊拌著吃,一個窮人每天只要五塊錢就能活了。
這是我在阿姆利則金廟吃的免費食物,基本上印度窮人的低保食物就是這樣的(還不如這個)。盤子裡是綠豆糊糊,撕下Roti蘸糊糊吃。手裡的油炸圈圈是一種麵粉和糖做的印度甜品Jalebi
很有意思的是,印度人會以一個女孩子Roti做得好不好,作為標準來衡量她能否成為一名好的家庭主婦。標準也很簡單——看你麵皮擀得圓不圓,擀得越圓就覺得你家務做得越好。我太太說她媽媽很厲害,擀麵杖都可以不用,只要用手拍拍甩甩,就能拍出一張Roti;而她小時候一直擀不圓,她爸爸笑話她做的是印度地圖。她媽媽還擔心,連Roti做得都不圓,以後可怎麼嫁人呀?不知道中國北方會不會通過擀餃子皮水平來衡量主婦的家務能力呢?
拉達克的印度小朋友用泥巴玩過家家,在模仿做Roti
我太太一直主張Roti是最健康的主食,從全麥、無鹽、無油的角度來講,確實比精白麵粉、白米飯要健康一點。但Roti最大的問題是火烤出來的,印度人民習慣先鐵板上烤,然後再放到明火上直接燒,經常會有局部焦炭化,也就是我們說的致癌物質。
阿姆利則金廟免費食堂的後廚
印度人喜歡把Roti在火上燒一下
Roti的默認做法是什麼都不加的,跟白米飯一樣,一些餐廳裡會有加黃油、加蒜蓉的版本。而利用甩面的方法把Roti做得非常薄,就成了前文提到的「手帕餅」。
雖然Rumali Roti甩餅的方法很炫,做出來依然是Roti味道
Roti不管從加工還是烹飪方式來看,都屬於小麥麵食的原始形態,在這一基礎上的工藝升級,就產生一些升級版本。
Roti升級版之一:Puri
在古代,油是很金貴的東西,中國古代在植物油提取技術發明之前,只能用動物油進行烹調。我在印度從來沒見過動物油,古代印度比較多的應該是酥油。但無論如何,油炸和煎炒都是工業革命之後才出現在尋常老百姓生活中的。油炸的Roti叫做Puri,Puri就是油炸版本的Roti。油炸之後整個麵餅會膨脹起來,看起來像個氣球一樣,我過去一直戲稱這是印度版的油條。因為需要起大油鍋,一般人家裡很少做Puri,大多數都是外面的茶攤作為早餐和零食在賣,那鍋油也不知道多久換一次,看起來永遠是黑乎乎的。
Puri來自梵語Purika,意為填充、填滿,引申為了餡餅的意思,那為啥這個Puri卻是空心的呢?空心是為了讓你自己塞餡料吃啊!Puri不是單賣的,沒有任何飯店會只給你Puri而不給你餡料,最常見的餡料通常是土豆或鷹嘴豆。但沒有人會真的把那些餡料塞到Puri裡面吃,都是撕下Puri裹著餡料吃——印度所有的餅都是這樣吃的,餅配糊糊就跟餃子配大蒜、泡飯配鹹菜一樣天經地義。
Puri及其「餡料」。這張圖順便給大家看一下印度用香蕉葉做的一次性碗碟
我第一次聽到Puri這個讀音,馬上就想到了以前在拉薩吃過的「夏帕列」,藏語裡「夏」是肉,「帕列」是餅子。當時就想莫非藏語裡的「帕列」來自Puri?這個詞在南亞很多語言裡都是一樣的。但事實上這只是個巧合,「帕列」是藏語中麵餅的意思。
藏人做的夏帕列
Puri的變種
Puri有幾個變種,首先是用精白麵粉Maida做的豪華版Puri——Bhatura。Bahtura有點高級,不但用白面,還要用酸奶來和面,有時會放發酵粉,做完之後看起來就好像白富美版本的Puri,又大又好看。還有一種叫Luchi,在孟加拉邦附近的印度東部比較流行,也是白面做的,賣相不錯,但這些餅子單獨放在我面前的話,估計我分辨不出誰是誰。
Bhatura
Puri最出名的一個變種就是迷你版的灌湯油炸小球Pani Puri。Pani是印地語裡「水」的意思,但這裡的Pani指的是調味水,一般用羅望子、辣椒、各種瑪薩拉,再加土豆泥、洋蔥、鷹嘴豆等等,那種酸酸辣辣的味道很多女生一吃就上癮。《摔跤吧!爸爸》這個電影裡面,兩個女兒最愛吃的零食就是這種Pani Puri。Pani Puri是一種印度經典的國民街頭小吃,看起來很不衛生,然而極其受歡迎。
《摔跤吧!爸爸》裡兩個女兒吃Pani Puri
賣家秀裡的Pani Puri
日常生活中的Pani Puri
這玩意怎麼吃呢?通常都是小販推著一個車,車上有一整袋已經做好的油炸小球、一大鍋做好的餡料、各種瓶瓶罐罐的湯汁。他做的時候會從袋子裡掏個小球出來,用拇指捏個洞,往裡面灌各種酸爽的湯汁餡料,再用手遞給你,你接過來必須一口悶,讓湯汁在你的口中爆漿……他一邊做,你一邊吃,畫面很美有木有?但只要克服了這個心理障礙,我目前還沒見過有不喜歡吃Pani Puri的女生。
我太太就是Pani Puri的忠實擁躉,不過她完全不像個印度人,非常介意食品衛生,從來不肯吃街邊的Pani Puri,非要吃餐廳裡做的。至於我個人只是單純對這種零食無愛,倒是跟是否衛生沒關係。
Pani Puri有好幾個變種,比較常見的有:Bhel Puri——配膨化大米的版本;Dahi Puri——配酸奶的版本;Sev Puri——配油炸細面的版本。這個只要印度人願意,一千種一萬種搭配也沒啥問題。比方說我往裡面塞老乾媽,就是老乾媽Puri;往裡面塞紅燒肉,就是紅燒肉Puri。
Sev Puri
Roti升級版之二:Paratha
Paratha是加了餡料的油煎Roti。
Paratha在北印度極為流行,幾乎每個飯店都有Paratha,也幾乎人人都會做Paratha。然而南印度這邊卻是難覓蹤跡,甚至有些閉塞的南印度人都不知道這種食物。Paratha是Parat和Atta這兩個單詞的組合,Parat如今是一種盤子,Atta是全麥麵粉,這個詞的意思是在盤子裡面做熟的多層麵餅。
Paratha的做法有點像金華永康那邊的麥餅,或者安徽的撻粿,步驟都是一樣的——和面、捏團、攤皮、包餡、滾平。但Paratha做得比這兩種餅更薄,滾平的時候基本上把皮和餡都擀得黏在一起了。中國的餡餅,幾乎無肉不歡,就連上海的蔥油餅裡都要加點肉末。但印度飯店裡做的Paratha我只見過素的,網上搜到有雞肉羊肉餡料,可我從沒在現實中見過。我在自己家裡做過牛肉Paratha,或許稱其為藏式的「夏帕列」牛肉餅更為恰當一些。
安徽人民做撻粿
我家裡做的牛肉Paratha
Paratha的最常見的餡料有三種:土豆、胡蘿蔔、奶豆腐,只要不容易出汁水的食材都可以做餡料。吃的時候主要有三種輔料:黃油、酸奶、醃芒果——在剛出鍋的熱餅上放一塊黃油讓其自然融化,再配著酸奶或醃芒果吃。話說這個醃芒果的味道對我來說非常驚悚,但印度人卻非常喜歡,堪稱印度老乾媽。
我第一次吃Paratha是2013年在旁遮普邦阿姆利則的一個茶攤,當時對印度食物的了解還很膚淺,十分缺乏想像力。茶攤做的Paratha已經塗好了黃油,同時給了一小碟酸奶,我看當地人都用手撕下一塊餅然後包著酸奶吃,覺得難以接受——這種又鹹又油的餅怎麼能跟酸奶搭配在一起吃!?然而嘗試之後,竟然迷上了這種搭配,酸奶剛好中和了餅的油膩和鹹辣,簡直完美!以至於我後來吃Paratha要是沒有酸奶,那才叫難以接受呢。
通過這件事,我發現人的味覺可塑性是很強的,一開始無法接受的「黑暗組合」,吃著吃著居然就愛上了。當然,能接受印度食物,不代表我願意天天吃,對中國胃來說最大的慰藉還是一碗乾乾淨淨的熱湯。
Roti這一系的餅,最常見的就是上面這幾種,共同特點是:全麥、死面。由於對和面、發麵、揉面沒有任何技術上的要求,在印度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六歲孩童都能做。
然而作為一個被中華美食把嘴養刁了的中國人,從個人口味上來講,我從來都沒喜歡過Roti,在印度餐廳裡我吃正餐點主食的優先順序是:1. 飛餅;2. 饢;3. 炒麵;4. 米飯,如果以上都沒有,我才會吃Roti系的餅。
第二大系:異域來客——饢
饢這個詞來自于波斯語,意思就是「麵包、食物」,據研究最早是可能是古波斯人在燒熱的石頭上烤出來的一種麵餅。我相信饢應該是最古老的麵食形式之一,畢竟小麥這種作物便是起源於中東的,烤饢的技藝長期以來歷經千錘百鍊,如今已臻化境。隨著伊斯蘭文明的傳播,只要是有穆斯林的地方都有饢,做法相似,但並不完全一樣。
不少中國人可能覺得新疆的饢和義大利的披薩看起來這麼像,是不是有關係呢?所有以小麥為主食的民族都會烙大餅,然而饢和披薩並沒有可比性。正兒八經的「饢」,必須得要用饢坑來做——饢坑裡的餅可不是水平放置的,而是貼在爐膛上的。你倒是把披薩貼在爐膛上試試。
中國的燒餅大概率也是饢的一個分支,燒餅相傳是東漢時期由班超從西域帶入的,最早叫「胡餅」,後來又叫「麻餅」。燒餅用的爐子跟饢坑看起來很像。
饢坑決定了饢和披薩是兩種東西
饢坑是一種底大口小的烤爐,這玩意兒也是古波斯發明的,在波斯語裡叫Tanur,意為泥爐,維吾爾語裡的饢坑正是源於這個詞。傳到印度變成了Tandoor,用饢坑烤制食物的方法則叫做Tandoori,這個詞被音譯到中文裡面就成了「唐杜裡」。有一道在海外印度餐廳裡很出名的印度菜叫做「唐杜裡雞」,不明就裡的人可能會以為是某個叫「唐杜裡」的人做的雞,聽起來很高大上有木有;然而兜個圈子再意譯回來其實就是「饢坑烤雞」,是不是一下子聽起來就覺得有點low?
有次在南疆剛好看到當地人砌饢坑
雖然世界各地有不同的饢,但我堅定地認為,只有饢坑烤出來的才是真正的饢。而且穆斯林做的饢,就是要比非穆斯林做出來的好吃,穆斯林對食物那可是相當的講究。
過去在上海的時候,我吃過新疆人做的饢,從來沒覺得饢特別好吃。直到跑去了南疆之後,才明白饢一定要趁熱吃。饢是一切麵餅類食物登峰造極的終極形態,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麵餅,能夠在不用油和其他輔助調味的前提下,比新鮮出爐的饢更好吃。南疆當地人告訴我,那些打饢的,在南疆混不下去才會去北疆,北疆混不下去才會去內地,所以內地的饢只能呵呵了。
所以如果你覺得饢不好吃,那只有一個可能——你沒有吃到過真正好吃的饢。
打饢跟茶道一樣,是一種玄學。頂級的饢,可遇不可求,你會覺得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凡人的雙手能夠做出來的食物。一旦吃到,便如「一遇楊過誤終身」,從此一切其他的饢都成了浮雲,而那塊饢會成為你記憶中永遠的美好珍藏。
我生平曾為數不多有幾次,被某樣食物的美味,感動到像黯然銷魂飯那樣想要流淚。其中有兩次都是因為吃到了神的雙手製作的「頂級饢」,一次南疆某個路邊饢,另一次是克什米爾某個弄堂饢。那番滋味,堪稱「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克什米爾的饢,長得就像燒餅
我最早吃到南亞的饢,是在拉薩的娜瑪瑟德尼泊爾餐廳,回想起來,那個饢的水準相當高。真的到了南亞,反而未必能找到這麼好吃的饢。娜瑪瑟德餐廳的饢是水滴形,這是他們拉薄麵餅的一種手法,後來在有「亞洲十大餐廳」之稱的德裡Karim’s吃到的饢,也是這個形狀,非常鬆軟可口。
南亞饢之初體驗卻是在拉薩
克什米爾緊挨著新疆,所以克什米爾的饢跟新疆的饢一脈相承,表面也會戳排氣孔,但要比新疆的饢要小兩號。我那時候在拉達克教中文,冬天沒啥東西可吃,最大的享受莫過於跑去列城的老城區,買幾個熱騰騰燙手的烤饢,看著黃油在饢上熔化……這種碳水炸彈入口之後的莫大慰藉感,是什麼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
列城的熱饢是我人生中的美好回憶
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筆墨描述饢的美味呢?因為啊,我在不了解印度這些餅的原理之前,一直很困惑:大家都是麵粉做的餅,明明有「饢」這麼好吃的做法,為什麼還要做「Roti」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呢?如果說Roti是小麥麵餅最原始的形態;那麼饢就是我能想到的小麥麵餅最巔峰的形態了。
後來我才明白,饢和Roti的差別,簡直比小米粥和大米飯的區別還大。除了需要用饢坑之外,大部分的饢都是用精白麵粉做的,會加鹽和酵母;有的饢吃起來非常鬆軟且有奶香味,這是因為和面的時候使用了酸奶,乳酸菌發酵醒出來的麵團別有一番風味。
我太太在家裡也做過饢,用酸奶和面,麵團擀薄之後用手拉長貼在平底鍋裡,成型之後用明火燎一下,吃起來居然跟外面的饢還挺像的。
總之,饢作為一種伊斯蘭文明帶來印度的食物,自成一派,由於需要饢坑,不是每個飯店都供應得上,跟本土Roti系麵餅有很大的區別。
第三大系:南印度特色——米餅
然而無論是Paratha還是饢,這類麵餅都在北印度更為流行,南印度人民有他們自己的心頭好。你如果跑去一些印度餐廳,會發現「南印度菜」被單獨列為一個分類。
「南米北面」的傳統在印度同樣成立——北印度吃麵餅,南印度吃米餅。南印度系的餅子們也是自成一派,而其關鍵原料就是——發酵過的米漿。
南印度最流行的餅是一種叫做Dosa的脆薄米餅。根據對古代泰米爾的文獻研究,這種食物在公元一世紀左右就已經出現了。我第一次在印度吃到Dosa的時候,心想這不就是中國的雜糧餅嘛——一塊架在灶頭上的大鐵板,倒一點油,碎米漿往上面一澆,然後拿個勺鬥刮平,做完之後是一種略帶酥脆的餅。
勺子和刮鏟二合一,不知道該說他們能將就還是聰明
Dosa標準照
但是這個Dosa吃起來的口味跟中國的雜糧餅可大不一樣:首先,做Dosa的米漿,不僅僅是大米,裡面還混有印度人最愛的黑豆;其次,這個米漿是要提前做好然後發酵一晚上的,所以Dosa吃起來會有股酸酸的味道,會很奇怪;第三,Dosa端上桌的時候,通常已經把餡料卷在了裡面,這會破壞餅皮的酥脆,而最常見的餡料就是瑪薩拉洋蔥土豆。
印度菜裡面常用的一些豆子
由於先要把米和豆子磨碎,南印度這邊家家戶戶都有粉碎機用來做漿,過去的年代則使用石磨,而如今你能在街上買到磨好、發酵好的袋裝現成米漿。
Dosa總的來說可以接受,有些挺好吃,有些不那麼好吃,跟所有「薛丁格的印度菜」一樣,都是非標準化的,好不好吃拼人品。我在印度吃到過的最好吃的Dosa是在亨皮景區裡的亨皮村,那裡有家專門做Dosa的家庭小餐館,根據遊客口味調整了配方,用的是沒有發酵過的米漿,做出來是比較正常的米餅味道,並且還有香蕉Dosa、蜂蜜Dosa之類的非傳統風味。
飯店裡那種大尺寸的Dosa需要一塊大鐵板,一般人家裡沒有那個條件做,所以南印度人家裡一般就用做Roti的塔瓦鍋子做小號Dosa。既然這是一種公元一世紀就已經有了的食物,自然也有許多變種。
Dosa有兩個常見的變種,Appam和Uttapam。
Appam這種餅又簡單又美味,在米漿裡面加上打碎的椰子肉,然後就像烙餅一樣烙單面,中間部分是軟軟的椰香米糕,兩邊是又薄又脆的餅邊。Uttapam外觀上有點像米餅做的迷你披薩,在Dosa的基礎上加厚加料,會在上面加各種各樣的蔬菜,需要正反雙面煎。
南印度人民明顯對這種發酵過的米漿上癮,用Dosa完全相同配方的米漿,還做出了一種蒸米餅——Idly,其流行程度跟Dosa不相上下。
Idly是印度為數不多蒸製的食物,也是到目前為止,我最不習慣也不喜歡的印度主食。Idly的賣相其實相當好,看起來眉清目秀的,就跟中國國內的米飯餅很像。但是吃到嘴裡你就會發現,這確實是米飯餅,不過是「餿」掉的米飯餅。因為Idly的米漿發酵過——說白了就是餿掉。假如這個飯店用的米漿放的時間長一點的話,無疑餿味會更重。發酵的米漿油煎做成Dosa再配上瑪薩拉,這種餿味會被蓋住,但是蒸成Idly則會很明顯。這就跟不新鮮的魚不宜清蒸是一個道理。
專門用來做Idly的蒸格
忽略掉後面的調料是不是長得還挺小清新的?
倒是喀拉拉邦有一種叫做Vattayappam的蒸米糕,味道跟中國的米糕幾乎一模一樣,沒有發酵變酸,沒有加過瑪薩拉,也沒有甜得發齁。要知道這種「正常」味道的食物在印度可是非常稀有的,印度人會覺得沒有加過瑪薩拉的食物都是沒有靈魂的,所以這種食物很小眾。
看這外形很難想像是印度食物吧
順便提一下,很多中國人吃不慣印度長條狀的秈米,而南印度這邊專門做Idly用的大米應該算是一種粳米,外觀為橢圓狀。我曾試過用這種大米做飯,缺少米飯的香味,黏性也遠遠不如中國大米。目前為止在印度吃過最接近中國大米口感和香味的,是克什米爾稻米。南亞著名的Basmati香米雖然是秈米,某些品牌如果先浸泡然後多加點水燒,也有辦法燒出中國米飯的軟爛口感。
上:Idly專用大米;下:Basmati香米
牆裡開花牆外香——Parotta
印度三大系的餅——不發酵的全麥系、穆斯林帶來的饢系、南印度的米餅系——都介紹完了,而中國的飛餅貌似跟著三大系似乎都沒有關係嘛,是不是可以認為印度真的沒有飛餅呢?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中國的「印度飛餅」其實有兩種:一種是飯店裡面表演的飛餅,通過拋甩把麵餅做得很大很薄,然後摺疊一下油煎,切成小塊上桌;另一種是超市裡冷凍的「印度飛餅」,只要平底鍋了加熱一下就能吃,那是一種薄而酥脆、層次分明的油煎麵餅。
飯店版本的飛餅
超市版本的飛餅
當我人生第一次在班加羅爾吃到Parotta的時候,我立馬認了出來——這就是飛餅的原型啊!Parotta的製作原理和方法跟中國超市版本的「印度飛餅」幾乎完全一樣:將精白麵粉加鹽和面,做成油麵團,將麵團擀成麵餅之後,再利用離心力將麵餅甩大甩薄,做成一個類似於花卷的麵團,把麵團擀平之後在鐵板上煎,從而製作出具有鬆脆口感層次分明的餅。
第一次在印度吃到的Parotta
Parotta揉好的油麵
飯店裡的Parotta都是批量生產的,效率很高,一般一塊錢左右一個,我能吃三四個
這種是賣相比較好的Parotta,做得很厚,連醬料5塊錢一個。兩個吃飽,三個吃撐
後來我發現印度除了圓形的千層Parotta之外,還有一種摺疊成方形的手帕Parotta,無論是外形還是口感都跟中國飯店版本的印度飛餅無限接近。最大的區別就是中國的飛餅會做得更大、用更多的油,炸出來更鬆脆更好看。中國的印度飛餅拋甩到空中這一形式,確實有可能是受到了北印度Rumali Roti的啟發,也正是這種浮誇獵奇的拋甩表演,使得飛餅有機會嶄露頭角風靡中國。要不然的話,中國那麼多種好吃的餅,飛餅的口味也並無甚特別驚豔之處,恐怕早已迷失在茫茫「餅」海中。
摺疊起來的方形Parotta,是不是就跟中國的飯店版飛餅很像了?
不過我沒有查找到Parotta這種餅的起源說法,只知道最早在喀拉拉邦的Malabar地區橫空出世,如今在整個南印度都能找到。Parotta這個詞據說是Paratha在當地語言的異化,然而北印度的這種餡餅和Parotta無論是在製作方法還是口味上看不出關係,或許是南印度人把「Paratha」這個詞直接借來用了一下。喀拉拉邦的Parotta要明顯大於泰米爾納德邦,大約有10寸左右,一個就能吃飽,而泰米爾納德的Parotta只有6寸左右,兩三個才能吃飽。
出於對精白麵粉Maida「毒性」的恐懼,南印度人對Parotta很糾結:一方面不大待見Parotta,我南印度的哥們兒整天說這玩意兒吃多了「有毒」;另一方面幾乎每家路邊飯店都有賣Parotta,說明當地人其實還是喜歡吃,但又不敢多吃,只在飯店裡偶爾吃吃。我有時不想吃家裡的米飯,就會打包幾個當飯吃,一個月最多也就吃一兩次。
印度媒體上黑化Parotta的新聞
不過呢,Parotta確實也不太方便在自己家做,一來對和面有要求,需要把麵粉揉出筋來,還要講究油水分離,這樣做出來才能層次分明;二來製作的時候需要較大的空間來甩麵團,甩起來需要一定的訓練,搞不好就弄得家裡一片狼藉。或許是因為這些原因,這種餅從來沒機會傳播到北印度,所以如果你只到過北印度的話,是沒有機會嘗到Parotta的。
但是,喀拉拉邦和泰米爾納德邦,恰恰是跟東南亞聯繫最為密切的地區,有大量泰米爾人、馬拉雅姆人移民到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等地,一些南印度的飲食也隨之傳了過去。比如說Appam傳到了印尼就變異成了一種米粉、椰肉、棕櫚糖做的蛋糕,在當地叫Kue Apam。
在印尼被重新發明的Appam米餅
當年喀拉拉邦的Parotta經由南洋,輾轉傳到中國之後,被重新發明了一遍,變成了我們口中的「印度飛餅」。由於餐廳飯店需要的只是一張南亞面孔而已,來彰顯自己的「正宗」,於是產生了一種非常魔幻的因果——那些來中國做飛餅的印度人,可能在他的家鄉從未見過Parotta,甚至可能都不知道Parotta,到了中國接受了中國廚師的培訓才學會了做「印度飛餅」。於是一個比我們更晚知道「印度飛餅」的印度人,在中國的飯店裡給中國人製作一種脫胎於Parota、既是飛餅又不是飛餅的「印度飛餅」。
這正是文章一開頭那個故事中,我太太之所以會「既驚訝,又疑惑;既不服氣,又不得不服氣」的原因。
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中國的「印度飛餅」又回傳到印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