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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毛澤東一道轉戰陝北
賀龍站住腳,尷尬地笑,兩撇威武的黑鬍子在嘴唇上抖動。正不知所措,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我要,這匹馬給我。」
賀龍回頭望去,是江青。
「老總,可以嗎?把這匹馬留給我。」江青輕快地走到賀龍面前,兩眼一眨不眨望著賀龍,目光裡流出任性和衝動。賀龍望望江青,又望望毛澤東。毛澤東眉毛微蹙,沒有言語。賀龍輕咳一聲,食指彎曲著從黑鬍子上抹過,他不曾把江青當個人物看,不就是個女人嗎?但是,有毛澤東在旁邊……
宋家川渡口。黃河像中國古代武士的硬弓一樣彎成弧形,閃出黯淡的光。長風勁吹,濤聲灌耳,沙岸一片蒼涼。天空緩緩蠕動著團狀的黑暗,那是春季的雲。忽而露出嫩黃一輪彎月,夜有了一些透明。河裡顛簸的木船,河岸凝固的人馬如浸過顯影液一般悄然浮出。
一聲烈性馬的嘶吼衝破沉悶,直達霄漢。沙岸上起了一陣騷亂。不耐煩芸芸其中的鐵青馬前蹄騰空,人立而起,高昂的頭顱勒挺了轡頭,前胸寬闊地敞開,後肚帶將腹部勒出條條皺紋;兩眼望著昏蒙的遠方,似要縱情一躍,跳過河東。在它左邊,溫順的沙慄色牡馬受驚了,頻頻搖頭,捯動四蹄閃避。侍立馬後的貼身衛士剎那間搶出,一把抓住馬韁繩,順勢扶穩馬上的騎手:「胡、胡必成同志,小心!」
他叫慣了周恩來,還不習慣叫胡必成這個化名。
「沒關係,有經驗了。」周恩來晃一下彎曲僵硬的右臂,旋即又望著河心。那些木船似乎顛碎了,融化在焦油一樣濃稠的黃河水中,流向前程未卜的遠方。可是他仍在眺望,好像真能望見劉少奇和朱德踏上河東的黃土地,帶領工委的同志奔赴晉察冀……
貼身衛士和環立身後的武裝警衛不再遙望河心,他們的目光都落到鐵青馬身上。那馬已經住了嘶吼,噴著粗氣,仍然聳立著堅持了幾秒鐘,猝然落下前蹄。鼻翼噗噗作響地翕動著,修長的軀體向右旋轉,掠著右側的蹬鼻,牙齒嚼響轡頭,嘴角泛出褐色唾沫。它用力踏響四蹄,還尥了三個蹶子。然而,騎手膠粘一般牢靠在馬背上,怎麼也甩不掉。騎手始終遠望河水,右手扯緊馬韁,左手輕撫馬鬃下肥壯的馬頸,嘴唇撮攏,噓噓有聲。於是,烈馬發出無可奈何的嘆息,委屈地垂下長鬃,漸漸安靜下來。
衛士們沒有誰試圖幫忙。他們知道,那樣做只會招來尖銳的喝斥。他們只是默默觀望,目光中不乏驚羨和讚賞。
那騎手秀髮盤髻,眉目清麗;鬥篷披肩,在長風中呼喇喇飄響,別有一番颯爽風韻。她是毛澤東的夫人。會演戲,愛騎烈性馬,還寫得一手好字。
初到延安,在抗大學習,她演出過《血祭上海灘》,引起延安許多名人甚至偉人們的注意。她年輕漂亮,帶有大城市文明所薰陶出的某種誘人的風度。作為演員,她的藝術造詣一般;但是在偏僻的延安,她足可以跨入「明星」之列。靠此,還不足以打動那些浴血奮戰幾十年的偉大戰士們的心。她還是個激進主義者。她追求革命造反,既帶幾分無政府主義的盲目性,又帶幾分天真幼稚甚至是羅曼蒂克的政治色彩。這種不成熟與她的年齡以及初投入革命隊伍的身份還是相稱的。何況她的性格中,確實有某些成分能引起一些偉大人物的喜悅和共鳴……
那時,名震天下的賀龍將軍來看望毛澤東。這位傳奇式的英雄人物酷愛馬。紅軍時期,他有一匹心愛的烏龍駒被敵人擄走。就為這一匹馬,賀龍率兵打了一場惡仗,終於又把烏龍駒奪回來!他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只除了好馬。
賀龍知道毛澤東騎一匹老青馬,腳力不夠健。他親自牽來一匹鐵青馬送給毛澤東。不錯,好馬應該交給衝鋒陷陣的士兵,我們的騎兵在前線才不可戰勝!但是,這是送給毛澤東啊!全黨全軍全國不是只有一個毛澤東嗎?
這真是一匹好馬,千裡挑一!渾身鐵青,一塵不染,錦緞一樣泛出亮光。兩耳尖挺,兩眼炯炯,露出機警和野氣。胸闊蹄圓,鼻孔寬敞;長鬃飄飄欲舞,尾毛瀟灑俊秀。賀龍珍愛這匹馬,所以牽來送給毛澤東。他卻不知道毛澤東感情深處始終有一種戀舊的傾向。凡使用慣了的東西,無論衣帽被褥筆墨菸具,除非不得已,輕易不肯換。
「好馬,真是匹好馬。」毛澤東誇讚著想拍拍鐵青馬的脖頸。不料,鐵青馬一甩脖頸,發出低沉的咆哮,呲出金黃的牙齒。四蹄捯動,尾巴示威一般從胯上抽過。毛澤東受了驚,身不由己退後兩步。
「認生呢。主席,叫人馴一馴就會老實,越是烈性子馬,有了感情越肯出死力。」
「你說的我相信。」毛澤東點頭,習慣地吮吮下唇,「我先謝謝你。不過,老總,只怕有人罵你,也要罵我呢。」
「哪個敢罵?」賀龍瞪起眼左右望望,「這麼大的主席,一匹好馬也騎不得了?」
「老侯同志,你說誰要罵?」毛澤東扭頭向遠處觀望的馬伕。賀龍已經朝馬伕走過去,用菸斗指點老侯:「哈哈,是
你呀?瞧我怎麼收拾你!」
都說賀龍身上有股虎氣,這話也許不假。老侯牽著毛澤東那匹馴順的老青馬,賀龍才一逼近,馴順的老青馬忽然不馴順了,驚慌地叫著,拼命朝後捯步。於是,老侯哈哈大笑,毛澤東也哈哈大笑。
「老總,聽見罵你啥了嗎?快牽走你的鐵青馬吧!」老侯一邊喊一邊擦拭潮溼的眼窩。
賀龍站住腳,尷尬地笑,兩撇威武的黑鬍子在嘴唇上抖動。正不知所措,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我要,這匹馬給我。」
賀龍回頭望去,是江青。
「老總,可以嗎?把這匹馬留給我。」江青輕快地走到賀龍面前,兩眼一眨不眨望著賀龍,目光裡流出任性和衝動。
賀龍望望江青,又望望毛澤東。毛澤東眉毛微蹙,沒有言語。賀龍輕咳一聲,食指彎曲著從黑鬍子上抹過,他不曾把江青 當個人物看,不就是個女人嗎?但是,有毛澤東在旁邊……
「嗯,要是你敢騎麼……」賀龍把手中的菸斗漫不著邊際地揚了揚,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視。
江青臉上泛起紅暈,腳下輕輕一頓,臉上那種天真爛漫的神情便被一種挑戰的神色所替代:「好,一言為定!」她
幾步走近鐵青馬,圍繞鐵青馬轉兩圈。鐵青馬警惕地注視著她,輕捯四蹄,喉嚨裡響起來勢不妙的低吟。
傳說,武則天曾用鞭子、棍棒和匕首「馴服」唐太宗的烈性馬。傳說畢竟是傳說,不足為信。江青喜愛騎烈馬馴烈馬,卻
是許多衛士親眼所見,至今記憶猶新。
江青轉過兩圈,忽然抓過馬韁繩,朝賀龍的衛兵尖聲喊:「鬆手,你走開!」衛兵稍一猶豫,馬韁繩已經被奪走。鐵青馬立刻曲頸揚頭,吟聲越響越大,變成了低吼。這是較量前的示威。江青和鐵青馬小心翼翼地對峙著,韁繩垂在中間,不曾拉緊。她緊張、興奮,撮攏嘴唇噓噓有聲,不知是安撫還是恫嚇?
片刻,江青向前跨了半步,最多只有半步,這微小的進犯立刻點燃了戰火,鐵青馬一聲嘶吼,前蹄猛然騰空,人立而起。江青踉蹌著前衝幾步,韁繩拽直了,像拉長的橡皮筋,隨時能把江青彈上半空一般,然而,畢竟不曾彈起,那碗大的馬蹄已經粗野地朝江青踏下來。如果踏中,30年後中國的歷史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她也可以免去多少罵。然而,她不乏潑辣機敏,輕輕一跳,在四周發出的驚叫聲中躲開了那致命的一擊。鐵青馬前蹄落地,順勢甩頭轉身,準備右旋奔逃。可是江青已經急跑衝前,馬韁繩在手上加挽一圈。當鐵青馬終於完成轉身,撒開四蹄時,已然晚了半步。江青出人意料地繞過一棵樹,迅速轉兩圈,幾乎和鐵青馬同時扯緊了韁繩。於是,鐵青馬被拖住了,低著頭,下顎幾乎著地,四腿斜支著朝後用力,四隻巨蹄如同鐵犁一層層耕入黃土地的深層。江青喘息著,肩膀起伏,手臂興奮地戰慄不已。鐵青馬倔犟地挺著脖頸,韁繩像是隨時可能拽斷。這種對峙往往會堅持一整天。
可是,賀龍抹著他漂亮的鬍子,露出讚賞的微笑。他走過去,一隻手拍了拍鐵青馬汗溼的前肩:「好了好了,不要再犟了,你就服她吧。」
賀龍助一臂之力,鐵青馬便打個響鼻,勉強垂下尾巴,稍稍鬆弛了脖頸和四蹄。於是,江青隔了樹伸出右手,順著韁繩撫摸,撫摸鐵青馬堅硬的鼻梁,肥壯的脖頸。她小心翼翼鬆開韁繩,貼近鐵青馬,五指梳理著鐵青馬的鬃毛,嘴裡柔聲喃喃:「乖乖,好乖乖。」她漸漸蹭到馬鐙旁,聲音由於激動而變抖。不知誰喊了一聲:「小心!」喊聲未落,江青突然抱住馬頸,不容人看清,身體已經騰起,一下子跨上馬背。鐵青馬將頭朝後甩了一下,四蹄一陣急踏,猛地轉身,一聲嘶鳴,尥開蹶子順大路狂奔而去。衛兵們叫喊著拔腿急追,哪裡追得上,那馬一溜塵煙跑遠了。有兩名頭腦清醒的衛兵及時跳上馬,兩腿一夾,箭一般追蹤上去。
半小時後,馬蹄聲重新響起。江青在前,兩名衛兵在後,飛馳而來。相距十幾米遠,江青扯住韁繩,兜轉馬頭,就在毛澤東和賀龍面前往來奔馳,不時左顧右盼,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毛澤東深深鬆口氣,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當時,史達林的攝影師卡門恰好隨蘇共代表團秘密來延安訪問,立刻拿出照相機,為江青拍攝了一幀彩色照片。
8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如今江青騎的仍是賀龍贈送的鐵青馬。她將腳蹬在馬腹上輕輕一磕,鐵青馬向前竄出,沿著黃河邊往來奔突。她遙望河面的兩眼溼潤了,那是任何女性都會出現的溼潤——為了轉戰陝北,她唯一的女兒李訥,已經離開身邊,隨船去了河東。
8年前,江青同毛澤東正式結婚。同社會上常有的情形一樣,祝賀新婚的人不少,悄悄議論的人也有。這議論並非看出江青30年後會禍亂中華。不,沒有誰是這種先知先覺,除非鬼神。那時的議論,更多的原因是為了賀子珍。特別是井岡山來的那些老兵,他們同賀子珍有深厚的友誼。他們不滿江青乘機取代賀子珍。
賀龍不曾上井岡山,不曾與賀子珍一道走長徵路。聽到議論他火了,嚷道:「這麼大的主席,討個女人有什麼了不得?誰反對,我斃了他!」嚷得兇,也是為了維護主席。至於江青,他不過把她看做男人「討」來的「女人」。難怪江青並不真感謝他,這是後話了。
江青停止奔突,立馬黃河邊,任憑長風將鬥篷高高吹起。她心裡浮起一絲莫名的孤獨憂傷,淚水悄悄淌出。
「走吧,江青同志。主席還等著呢。」周恩來在傾斜的沙岸上招喚。
江青朝昏蒙的河對面望最後一眼,撥轉馬頭。轉身時,她將頭一低,臉孔很自然地從肩膀上的鬥篷拂過,收去淚水。
她與周恩來面面相對時,已是嚴峻鎮定的表情。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有人在低聲唱。歌聲在這料峭寒夜更顯出幾分悲壯蒼涼。江青胸脯輕輕起伏,從牙縫裡擠出一聲:「看看到底誰吃掉誰!」
「有主席在,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周恩來做個有力的手勢。
「我們決不過黃河!」
「剩你一個女同志,要多保重。」
江青顧盼緊隨四周的衛兵,有些喘,有點坐不穩。她挺挺腰,感覺突出了一些,聲音也變得亢奮:「是呀,只剩我一個。在延安有那麼多女同志,那時形勢安定哪。現在要艱苦了,要危險了,我是不會過黃河的,決不過!」
周恩來瞟一眼衛兵們,溫和地笑了。他了解江青,也理解江青。依然溫和地說下去:「主席一身系天下安危和革命成敗。你要照顧好他。」
「誰怕誰就過河去。我不怕,毛主席留在陝北,我也決不過黃河!」江青朝滾滾的黃河水撇一下嘴。
「不是那個意思。許多女同志二萬五千裡長徵都走過來了,那時……」
「那時我如果在江西,也一樣會走二萬五!」
「嗯,船回來了。」周恩來瞥一眼黃河,轉開話題。他將同毛澤東一道轉戰陝北,不過先要去河東安排一些工作。他
重新望著江青叮囑,「照顧好主席,你就為革命立了大功。」
「可惜今晚不能一道走了。不然還可以比比。」江青笑著舉舉馬韁繩,變得像個幼稚又爭強好勝的孩子。
「不比了。」周恩來晃動彎曲的右臂,詼諧地笑道,「讓我留下胳膊和胡宗南比吧。」
江青赧然一笑,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來,不自在地說:「那次……我也沒想到。」
那時,江青喜歡接近周恩來。當年的衛士們都知道這個情況。她常說周恩來性情好,文雅機敏,謙恭有禮,而且風度翩翩。她甚至以此做比較暗示過毛澤東,希望改變毛澤東某些質樸的農民生活習性。結果惹得毛澤東大動肝火。1939年夏,周恩來看望毛澤東後,騎馬去黨校講課,江青送行時提出比賽騎馬。當時好馬送前線,老馬劣馬留後方。江青騎著賀龍送的鐵青馬,跑起來追風一般,周恩來騎的那匹老馬如何比得過?周恩來聽得腦後喊:「恩來,加鞭哪!」還不及動作,江青騎著鐵青馬已經旋風似的從身邊卷過。老馬受驚,尥起蹶子,將周恩來摔落馬下,折斷了右臂。印度醫生柯棣華處置後,又去莫斯科醫治,效果都不理想,落了殘疾。這段舊事30年後為某些野史作者留下充分的想像餘地,說江青在延安時期就想謀害周恩來。這雖然荒唐,但心情可以理解。
渡船已經近岸,周恩來同江青握手道別:
「照顧好主席。」
「你也多保重。」
李銀橋留在棗林溝,沒有隨周恩來去河東。周恩來說:我這裡人手夠了。機要通訊那邊人手緊,你先去幫幫忙。
他走在棗林溝不長的大街上。這個小小村莊大約只有這條可以稱為街的街,能走兩輛大車。「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街是鋪了石板的,但是仍然走路難。中央縱隊的幾百人似乎都擠到街上來了,人喊馬叫汽車轟鳴,這是行動的前奏。老百姓院子裡雞飛狗跳,給緊張熱鬧的小村子又增添幾分慌亂。他在人叢中奔走,懷裡緊緊抱了密封的文件和電報。生活在首長身邊,他對形勢略知一二。撤離延安後,彭老總按照毛澤東的意圖,在青化砭設伏,殲敵4000人,活捉旅長李紀雲。這是前天早晨的事。可是胡宗南來了25萬人馬。北邊佔了橫山,西邊佔了隴東逼近三邊,南邊排開十幾個旅,只有東邊「網開一面」,那是通黃河的路……
他知道,各解放區掀起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熱潮。可是毛澤東呢?身邊沒有兵,陷在20多萬敵軍的圍困中。他聽到一陣粗野的斥喝聲,猛回頭,人群紛紛閃避,他也身不由己閃避。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驟雨一般掠過,他認識那兩個騎手,是騎兵偵察員。他立刻判定,敵人一定向這裡撲來了,而且已經不遠!
他看到了那片坍塌的房屋,早晨被飛機炸爛,那是中央機關的食堂。大塊石板製作的鍋蓋、案板、炕畫、鍋臺炸碎了,炸飛了,甚至飛出了村子!他一天沒吃飯,但是不餓。聽說毛澤東也沒吃飯,他加快了步子,想馬上見到毛澤東。也怪,在延安幾乎每星期都能見幾面,從未留意,離開延安才幾天,他變得總想見見毛澤東。
繞過炸塌的食堂不遠,便是棗林溝最寬敞的一間民房——在鄉裡應稱為三間房,間與間之間不打牆。屋中間擺兩張方桌,桌上炕上鍋臺上擺放的全是地圖。毛澤東站在桌旁,左肘支撐桌面,右手抓一隻鉛筆,凝神望著地圖。他將密件交給機要秘書,目光飛快地朝毛澤東那沉思的面孔掃去,停留三秒鐘,接著又從桌面掠過。這一掠,他立定不走了。因為那張地圖不是陝北的,而是東北的!他迅速環顧炕上和鍋臺,便又看到了華北、華中、華東……他呆住了。也許毛澤東的幾名衛士見慣不怪,沒有多想什麼。他卻馬上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
李銀橋中等個子,長了一張頗有孩子氣的圓圓臉。他不滿20歲,卻是「三八式」的老兵,而且少年老成,心眼不少。11歲參軍,便在首長身邊當勤務員、警衛員,跟過黃新庭,跟過賀龍,又跟過周恩來。在首長身邊生活久了,便懂眼色,有頭腦,膽子大,辦法多。若不是遇見一位同年當兵的老鄉,他本來幹得很安心,那老鄉已經當了團政委,拍著他肩膀說:「小李呀,你是地位高,職務低,這麼幹下去可沒啥大前途。」
於是,他有了苦惱。地位高,師長軍長見了他也很客氣。職務低,他連個排長也不是。他性格內向,少言寡語,更不善發牢騷。苦惱到最後,也只說了一句話:「周副主席,我想到部隊去。」
到機要通訊排幫助工作,他以為是個信號,是一個過渡,看來首長要放他去部隊了。苦惱減輕,他的長處便得到發揮,能發現一般人不易發現的問題:現在是什麼形勢?集中全部精力和智慧也難應付眼前,他還顧得上東北、華中……
李銀橋朝門外瞟一眼,隱隱聽到街上的嘈雜聲。相比之下,屋裡太靜了。機要秘書已經拆開密件,向毛澤東匯報。毛澤東慢慢抬起眼皮,分明是朝秘書望,那眼神卻又像眼前根本沒有人,而是一片遼闊無際的原野。他抓起搪瓷缸子喝水,茶缸幾乎倒過來仍然沒有水。他眼皮一垂,目光順鼻梁朝茶缸裡望,忽然放下手中筆,將三根指頭插入缸子,於是,一坨殘茶塞進嘴裡。他一邊嚼,手背順勢擦一下嘴,一邊朝鍋臺走去。毛澤東走路緩慢,邁步時兩腳微微分開,身體隨步晃動,姿勢像農民,不像士兵。他把鍋臺上那張華東軍事地圖抓起一角,伸展些,眯細了眼尋找什麼。他的衛士,一個高舉煤油燈追隨身邊,一個忙著衝茶水。
院裡又響起馬嘶。工夫不大,江青匆匆走進屋。見毛澤東皺著眉頭看地圖,便有些猶豫。毛澤東思考問題時,如果受到幹擾,往往會發脾氣,吼起來像雷一般響。她退到門口朝外張望,傾聽街上的嘈雜聲,終於轉回身,拿定主意走到毛澤東身邊。
「老闆,靖邊的敵人已經迫近了。」江青在轉戰陝北及進城前後,總是稱呼毛澤東老闆。「偵察兵剛才又報,已經不到20裡了……」
毛澤東似乎沒聽見,他已經開始起草給華東戰場的電文。幾行大字寫完,右手持筆由裡向外輕輕一拂,江青立刻無聲退下。毛澤東又開始寫第二張電文,偶爾伏炕查實一下華中戰場的某個村名。舉燈的衛士叫張天義,高高的,白白的,黑眉毛,黑眼珠,像個奶油小生。大概胳膊舉累了,要換換姿勢,煤油燈才一晃,毛澤東立刻嚴厲地「嗯」一聲。張天義忙又舉高燈,那燈光是從左上方照亮毛澤東的面孔。毛澤東額頭寬闊飽滿富於光澤,顴骨比延安時顯得突出一些,下頜微收,嘴唇稍稍張開,鼻翼兩側到嘴角間有兩道深刻的紋。他的棉衣扣子沒有系,衣襟斜敞兩邊,露出寬厚的胸膛和微微隆起的腹部。他的臉色黑裡透紅,他的脖頸卻是豐滿白皙。當他停筆思考時,下唇便吸入嘴中,輕輕吮兩下,接著便是一聲輕咳,吐出下唇,揮筆飛快地寫下幾個字。
「馬上發出。」毛澤東將幾張寫滿草字的白紙交給機要秘書,「叫史林同志來。」
李銀橋帶著毛澤東向各戰場發布命令、指示的電文離開時,看到任弼時匆匆走進毛澤東的辦公室。史林是任弼時的化名。
撤離延安後,為了保密,中央首長都改用化名。毛澤東叫李德勝,周恩來叫胡必成。那音義是:一定得勝利,必然會成功。中央縱隊代號是三支隊。司令任弼時,政委陸定一。所以任弼時化名史林——司令的諧音。陸定一化名鄭位——政委的諧音。
10分鐘後,李銀橋又抱了密封件趕到毛澤東辦公室,他幾乎和那名氣喘籲籲的騎兵偵察員同時進院。大概是石板太滑,戰馬被偵察員猛兜馬頭拐入院門時,失了前蹄,偵察員滾落馬下,摔得不輕。李銀橋跑過去挽扶,江青已經先一步扶起了偵察員。
「首、首長,敵人離這裡已經不到十裡,先頭部隊就要進溝了!」偵察員額角淌下一縷鮮血,卻全然不覺。
江青顯然受到震動,轉身朝屋裡跑。剛到門口,忽然又立住了,略一猶豫,扭頭吩咐衛士李連生:「你去告訴老闆,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馬上撤離!」李銀橋跟在李連生身後進屋,李連生徑直走到毛澤東身邊:「李德勝同志,敵人快進溝了,不到十裡……」
毛澤東正同任弼時談話,左手朝李連生一揮。
李連生沒有退,繼續催促:「已經不到十裡,再不走就危險了……」
毛澤東猛然扭轉頭,目光逼得李連生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什麼十裡不十裡!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嘀咕起來沒完!」毛澤東皺了皺眉,放緩聲音,「這樣吧,你不要當衛士了,你去警衛班站崗去吧,站崗對你可能更適合。囉嗦!」
「是。」李連生勉強應一聲,垂頭轉身,退出屋門,臉上帶著委屈的表情。
「你繼續講吧。」毛澤東重新望住任弼時,「她是黨員嗎?」
「是共產黨員,才15歲。她是自己走到鍘刀下的,在鍘刀下還望著鄉親們說,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任弼時聲音有些哽塞。
「劉胡蘭、劉胡蘭!」毛澤東輕聲念著,兩眼變得溼漉漉的。他仰起頭,凝視著屋頂的某處,良久,長長籲口氣,從桌上抓起毛筆,在硯臺裡蘸呀蘸,淚花重新在眼圈裡閃動起來。他望著毛筆出了一會兒神,下唇一抖,吸入口中,用力吮兩下,提筆在半空,目光盯著秘書代為鋪好的白紙。他眨了一下眼,毛筆猛地落下,一陣揮寫,留下8個大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劉胡蘭的事跡要由新華社播發,號召全國各解放區,組織學習劉胡蘭的英雄事跡!」毛澤東一字一板向秘書交待。
毛澤東寫字時,任弼時被江青叫出去。這時,他同三支隊政委陸定一、參謀長葉子龍及政治部主任廖志高一道走進來,他說:「德勝同志,我看可以走了。」
毛澤東坐著不動,用手指點:「你們四個人負責組織一個政府,管理好我們這個支隊,這個幾百人的國家。你們還必須要把這個國家辦好。」
任弼時點頭,說:「目前我們這個國家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是擺脫劉戡七個旅的追擊。」
「劉戡,」毛澤東淡淡一笑,「摟草打兔子就把他捎帶了。」
「他是黃埔生,蔣介石的嫡系。」
「看兵先看將,看孩先看娘。」毛澤東把陝北地圖放在桌上,「說說吧,他是怎麼個來頭?」
任弼時指點地圖匯報,毛澤東變得嚴肅,眉宇間隱隱顯出一道豎立的凹坑,這是緊張思考的特徵。
匯報很簡單,隨後是片刻沉寂。毛澤東輕咳一聲,肩膀隨咳聲震動一下,依然望著地圖,講得很慢。
「叫警衛排給他點顏色,讓他的先頭部隊先縮縮頭。」毛澤東站起身,不再看地圖,在桌旁踱幾步,面壁而立,「他不是從靖邊來嗎?是由西向東。我們呢?不去南不去北也不去東,我們向西。我們就去他的靖邊!」
葉子龍提醒:「要防止碰頭。」
毛澤東轉回身,嘴角流出一絲淡淡的笑紋。
「陝北這個地方好就好在山高谷深,山山相連,溝溝有路。」
任弼時點頭:「盤腸河九十九個轉,盤腸路九十九道彎,他能認得哪條是哪條!」
「就這樣了。」毛澤東將右手從裡向外那麼緩緩一揮:「大路通天,各走一邊。」
李銀橋被誰扯了一把,眨眨眼,恍若剛剛夢醒。
「還發什麼愣?趕緊回去吧,要出發了!」衛士馬武義提醒。他是個瘦削精悍的小夥子。
「就這麼摟草打兔子,幾分鐘就捎帶了劉戡的七個旅。」李銀橋長長舒口氣,搖頭喃喃著:「神了!若不是親眼見,我可真不敢相信……」
村東響著大車軲轆單調尖厲的吱啞聲,漸漸遠去。村西傳來放爆竹一般熱鬧的槍聲,一陣緊似一陣。棗林溝村頓時顯得空落寂靜。石板鋪路的街上空蕩蕩的,偶爾馳過騎馬的偵察員,馬蹄敲擊石板迸出幾星火花,迅速又消失了。
毛澤東住的院子裡還有燈火,警衛戰士忠實立正在院門口,石雕一般。
毛澤東已經騎上老青馬。像每次轉移一樣,前有王振海牽馬,後有警衛排長閆長林騎馬跟隨,左右是石國瑞和孫振國騎馬護衛。毛澤東做個手勢,王振海立刻牽動馬韁繩,向院門走去。
江青騎馬等候在門內側。鐵青馬焦躁地踏著四蹄,將石板擊得喀喀作響。隨著毛澤東的手勢,江青立刻鬆開韁繩,鐵青馬身子一縱,搶先竄出門。
「停一下。」後面傳來毛澤東的聲音。
江青一扯韁繩,鐵青馬嘶叫著被扯轉身。江青看到毛澤東又下了馬,便再也耐不住,尖聲叫起來:「老闆,又怎麼了?」
「你……也不看個時候!」
鐵青馬被江青扯得團團轉,毛澤東既不看一眼也不答理,獨自朝院裡走。衛士張天義和馬武義吃力地抱出兩個書箱,放在院中喘息。
「主席……德勝同志,你快走吧。我們能負責好。」張天義抹著汗說。
「什麼罈罈罐罐的,都這個時候了還捨不得丟!」江青驅馬衝進院,又急又氣。
「我看你才是罈罈罐罐。」毛澤東發起火來喜歡罵這樣兩句話,「你蠢麼,你懂個屁!」
江青每逢毛澤東發火,輕易不敢頂撞,只是賭氣地抿抿嘴角,鼻孔裡哼一聲,轉身離去。這次她沒有獨自走,一出院門便勒住馬,朝槍響的方向望,朝靜悄悄的院裡望。
毛澤東歪頭打量那兩個書箱,略一思索,朝院門口站崗的警衛員走去。
「漢榮同志,你是綏德人,對吧?」毛澤東問。
「是的,是綏德人。」
「綏德距這裡有多少裡?」
「裡數我說不準,可我知道不遠,用不了半天就可以走到。」
「我想請你辦一件大事。」
「主席,你就只管吩咐吧!」馬漢榮被毛澤東嚴肅期待的目光所激勵,忘記應該稱呼李德勝。
「有幾箱書籍,能放到你家裡嗎?」
「能!沒問題。」跟隨毛澤東多年,馬漢榮深知書籍在毛澤東心中的分量。爬雪山過草地時,毛澤東扔過被褥,就是沒扔過書。
「對家裡人不會有妨礙吧?比如,萬一那個,會不會受牽連?」
「不會。主席放心,我家在綏德東面一道大山溝裡,離公路很遠,敵人不會去。就是萬一那個,家裡人也不會怕的。」
「那你就準備跑一趟吧!」毛澤東同馬漢榮用力握握手。
「德勝同志,出什麼事了?」任弼時縱馬跑來,顯然久等不見毛澤東,有些焦急,「不能再耽擱了!」
「哼,跟他那兩個破木箱比起來,我算啥?不過是罈罈罐罐,打爛也不怕。」江青眼裡轉出了淚花。
任弼時望望院裡的兩個書箱,立刻明白了一切,貼近江青勸道:「主席也是氣話,他看重書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先走吧,我陪主席,我得說他兩句。」
江青嘴角抽動兩下,朝院裡瞟一眼。見毛澤東已經上馬,便猛地兜轉馬頭,加一鞭。鐵青馬立刻撒開四蹄,迎著槍聲跑去。兩名衛士急忙腳磕馬腹,放馬緊緊跟上。
「德勝同志,你也是的,怎麼能把江青跟書箱比較去了?」任弼時與毛澤東並轡出村,走入一道溝。偶爾朝黃土梁北邊瞭一眼,那邊槍聲響得很熱鬧。
「唉,她永遠不會理解我。」
「你也應該理解她麼。夫妻麼,你說她罈罈罐罐,她怎麼想?哪個妻子不希望在丈夫心裡佔個重要位置。」任弼時聲音很低,不時回頭望望,警惕不要被衛士們聽到。毛澤東並不在意衛士聽到聽不到,他從不掩飾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帶聲帶響地嘆道:「唉,怎麼說呢?世上無難事,只有夫婦一節說不清!」
「說不清就少說或不說麼。」任弼時詼諧地笑了。
山梁北邊燈籠火把,人喊馬叫,槍聲不斷。山梁南邊毛澤東和任弼時一行悠閒隨便,逛景致一般。轉過幾道彎,槍聲漸遠。夜色仿佛散了,空氣變得透明,新鮮,溫暖。毛澤東仰望兩側那黃土深厚的陡梁豎峁,凝視著消晰可見的灌木雜草,心裡忽然湧起陣陣熱浪,那遙遠的記憶便絲絲縷縷地浮顯出來。他呼吸有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任弼時聽:「沒有書,就沒有我這個毛澤東哪!」
任弼時側臉望著這位偉大而又普通的極富魅力的領袖人物,望著那質樸健壯又無拘無束的血肉之軀,久久沒有作聲。
(責任編輯:李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