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烏鎮,第一次知道青賽,看了六場,最愛《雞兔》。
看的是決賽場次,烏鎮的每一天有多累不用再說了,晚上在青旅,朋友說,但你還是應該早起,早起,確保能看到那部《雞兔》。
此前我看了《劇院故事一則》,也看了《大海中有不死的神龍》,都是相當不錯的作品,故事、演員、道具、創意……都頗可圈可點甚至好於商業市場上不少小劇場話劇。但還不夠,朋友說,最好的,是《雞兔》。
我就不明白,聽上去跟一道笨蛋數學題一樣的劇目,為什麼要我排五個小時的隊啊。可我太相信她,相信她,才有緣走進了導演劉添祺,給天下女兒寫的這部,愛的劇作中。
黃磊老師在進場前千叮嚀萬囑咐,甚至特意說,太小的孩子,不適合進劇場。燈光打開,舞臺上,坐著一對「父女」,怎麼回事,一個男演員,倒要演一個「小女孩」?
這是一部「輕巧」的戲。「爸爸」和「女兒」就那麼面向觀眾坐著,沒多少道具布景,沒有大概念,交替說話,聊天開始……
劉添祺在《青年競演七周年特刊》裡,幾乎沒有長段的發言。他最長的一個回答是說明故事靈感的,他說,這不是深思熟慮的作品,更像「照計劃完成每天的寫作量」。
心生敬意。這一句背後含義真深,他沒有把藝術創作當成了不起或求不得的事,他的心態和日常練習一定極好,是腦筋最清楚的那撥創作者。
《雞兔同籠》是講「女兒」給「爸爸」探監的故事,也是「爸爸」給「女兒」一點點講述他是如何愛憐她的故事。「囚禁」的雙關與無法觸達的愛交纏,讓這份親情的表達,在糾結中更加濃稠。
20世紀俄國著名戲劇大師梅耶荷德在他的談話錄裡說道:
在生活中,我們很容易感覺到過時了的假定性的虛假,而在劇院裡,我們卻常常習慣地為這類過時了的假定性鼓掌。
劇場的夢幻氛圍確實常常讓觀眾失智。這次青賽的部分劇目,乍看炫目繽紛結構多樣,重新咂摸卻經不得推敲,就是犯了這種空蹈的錯誤。要讓戲劇講述的故事自然真誠,其實關鍵不在外殼,還是在內核,而內核最怕炫技。《雞兔同籠》則不然,它就是好好地講了一份父女情。這是幾乎所有人都體會過的親密關係,是學會關心也學會傷害的開始。
這太笨了,這樣低的門檻叫人捏一把汗。太熟悉的切口會讓觀眾輕視吧?劉添祺迎難而上,完成得精彩。
有幾個特別漂亮的點,實在不能不提:
其一,這部戲在成熟母題的基礎上搭建出了新鮮感。雖然人人都有父親,但不是每個孩子都面對過直系親人是罪犯。之前說「囚禁」有雙關,就是這個父親的家庭身份和社會身份都被這一強制人身不自由所限。而越限,越強烈。他臉上的傷,心裡的血,一定是向著不能時常見面的女兒所累積。他那樣愛她,但不能朝暮陪伴。這個痛的感覺,也加在了觀眾的心間。
其二,父女關係的處理也不流俗。成績差、早戀、打架等「壞孩子的壞問題」,在這個囚徒父親看來都是「可愛」的,他教她一一處理,仿佛是一位開明的中產階級教育家。關於題眼「雞兔同籠」的破解,也那麼生動逗趣,貼著女兒作為孩子的心理。——所以我想,爸爸「進局子」,可能不是惡性犯罪吧,於是觀眾是可以腦補出這個角色未展示於舞臺的更多「小傳」,故事在第四堵牆外補完。
其三,兩位演員「影帝」級別的演技也實在讓人拍斷手。都說話劇演員比電影演員聲臺行表更抓馬誇張,很多不明真相的也常以為話劇「鬧騰喧囂」而不肯入坑。但《雞兔》的兩位演員完美借用了電影的「慢鏡頭」語言,並在「無聲」的狀態下說出了最催淚的,親子間總難開口的,深切的愛。
其四,這一部可能是我看過的青賽裡,把「規定動作」真正徹底自然融入劇本的一個作品。看青賽之前我是不知道關鍵詞有「鑰匙、機票、看不見的人」的,但看了一兩個立刻發現了「異樣」。其實這也是其他劇作融入規定動作較為生硬突兀的一個體現。而《雞兔》極好地做到了把鑰匙、機票與看不見的人三個要素都深刻嵌入劇作,全部指向核心概念的水平。在其他青賽劇目中,或突出其中之一,或整個拿走三件也無傷整體,這就好像要求你戴著鐐銬跳舞,你卻把鐐銬換成活扣繩結一樣狡猾。所以主創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認真去思考這種「命題作文」,可能在構思的那一刻,已判高下。
當然有無限的五六七八還可以誇。只是留一口氣吧,我想這個團隊毫無疑問是會走更遠的,滿招損,先留個尾巴。
導演已為人父,這戲毫無疑問是獻給女兒的作品。他最酷的一句話不是說自己做戲劇做到死,反而是對「是否想用十年壽命換才華翻倍」的回答:
不願意。我想多陪陪女兒。
這是一個父親的以柔克剛,由此我們甚至也不應該說這部劇的格局是更小的。因為,愛,真的很大。
再次感謝鼓勇我去烏鎮的AS,也是她鼓動我排隊看到這麼好的青賽系列。戲劇節最璀璨的意義一定是青賽,因為他們意味著明天,意味著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