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許多讀者知道,村上春樹不僅是位小說家,幾乎在從事寫作之初開始,他就熱衷於翻譯事業,先後譯有《了不起的蓋茨比》《漫長的告別》《麥田裡的守望者》《蒂凡尼的早餐》等名作。在他心目中,翻譯的對象也是有先後順序的,有的作品需要自己經驗再豐富一些、作為譯者的水平再提高一些之後才敢著手翻譯。比如他在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時的譯後記裡寫到,這本書原本是他要留到60歲才敢翻譯的作品,事實上他沒能忍住,57歲就翻譯完成並出版了。
《了不起的蓋茨比》村上春樹譯本
《了不起的蓋茨比》並非是村上春樹心目中最好的作品,還有一部被他稱之為「一直留到最後才翻譯的作品」,本以為讀者還需等待多年才能看到他的譯本,但他再次沒能忍住,將這本書翻譯出來並於近日由新潮社推出出版。
這部作品對中文讀者而言也很熟悉,甚至書名被初代文藝青年當作流行語,來自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代表作《心是孤獨的獵手》。
卡森·麥卡勒斯(1917-1967)
村上譯《心是孤獨的獵手》
在談到為何選擇此時出版這部譯作時,村上春樹表示:「人們尋求著他人的共鳴,但這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的。而我總是覺得,能夠以如此開闊的視野縱觀充滿了這種悲傷的世界,並且以如此細緻的筆觸描寫出其細節的麥卡勒斯,她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和筆力,放在當代也保持著的不變的有效性。」
新潮社官網貼出了村上寫的譯後記,今天選譯分享給讀者。
本文授權轉自公號(點擊可看原文)
一直留到最後才翻譯的作品
我開始搞翻譯已經是大約四十年前的事兒了(幾乎在成為小說家的同時也開始了翻譯的工作),當時腦子裡就有幾部作品是讓我覺得「我現在剛剛起步所以實力上有些勉強,等到經驗再豐富一些、作為譯者的水平再提高一些之後,某一天我也想親自翻譯一下」。說起來,就是那種「為了將來而想小心翼翼地保管在金庫裡」的作品。
比如,其中包括了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雷蒙德·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J·D·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和《弗蘭妮與祖伊》,以及杜魯門·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這些都是我在青春期讀到的,之後又一讀再讀的,對我產生了影響的作品。我從這些作品中得到了豐富的滋養,致使我後來也寫起了小說(雖然比不上這些前輩們)。對於我來說,這些可謂是水源地一般的存在。
村上譯本《蒂凡尼的早餐》《弗蘭妮與祖伊》
這些古典的,或者說準古典的作品,不用說都已經有了相當優秀的譯本,如果我硬要去重新翻譯的話,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並且要下定相當程度的決心。它們不是我僅憑著自己的喜好,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去染指的。於是我主要以跟我同時代的新作為主進行著翻譯,以此來一點點掌握翻譯的技術,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磨鍊本領,並且整頓出了一套自己的體制。
這些都需要漫長歲月的積累,但我十分幸運地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使我可以將我「預留」下來的這些作品,幾乎全都一個個地按照順序翻譯完成,並且使其問世了。最後剩下來的,就只有卡森·麥卡勒斯的這本《心是孤獨的獵手》了(作為其準備階段,我先翻譯了她篇幅更短一些的《婚禮的成員》)。
村上譯本《婚禮的成員》
我最初讀到這本《心是孤獨的獵手》,是在大學時代。應該是在我二十歲左右的時候。讀畢掩卷,我的內心受到了極大衝擊。這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情了,但從那以後這本書就成了我十分珍視的摯愛。麥卡勒斯的其他作品,只要是我能搞到的我也全都讀完了。她就是一位對我有著如此重要意義的作家。古往今來,放眼全球,在女性作家裡,她可能是最為打動我的那一位。
我將這部作品一直留到最後才翻譯的原因(一直在金庫裡小心翼翼地保管到最後的原因),有以下幾個。首先是因為,對於當今的日本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能夠帶著多大程度的共鳴將這部作品接受下來,我沒有太大的把握。我個人十分喜愛這本小說(而且我身邊喜愛它的人也有很多),但對於現在的年輕讀者能在多大程度上順利地將這樣的故事接受下來,我有些難以預測。關於上述的菲茨傑拉德、錢德勒、塞林格,以及卡波特,我幾乎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擔心的。對於他們的作品,我有一種確信,相信它們一定會作為「和當今保持著相同時代性的古典作品」而被大家所接納。
但是關於麥卡勒斯,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如果這部作品沒有得到大家的接納,沒有得到大家的理解……每念及此,正因為我對這部作品抱有很多我個人的喜愛,所以我總是會感到相當心痛。
卡森·麥卡勒斯,1946(布列松 攝)
麥卡勒斯的小說世界,說起來也是個人式的封閉的世界。那是一個由麥克勒斯來講述和描寫的,麥卡勒斯自身的心象世界。出現在這個世界裡的人,都背負著各自的異樣性,忍受著各自的痛苦,懷抱著各自的缺陷和欠缺,並拼命地尋找著各自的出口。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那個出口是找不到的。而正是這種「出口的缺失」,包含著類似「麥卡勒斯式小說的真面貌」那樣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裡,夜晚是黑暗和漫長的。但即便如此,夜晚當然也是會過去的,清晨會到來。然而即使清晨到來,也不並代表著就此出現了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案。人們被放置在那樣的懸空狀態裡,繼續等待著新的夜晚到來。同時又懷抱著一點點的——然而閃爍著微弱光芒的——希望。
能夠描寫出人們的這種痛苦、欠缺以及異樣性,麥卡勒斯的筆力實在是相當出色。那恐怕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一項特殊的作業。纖細、大膽、無畏。同時又美麗得如同水銀落地。如此態度端正、架構龐大,同時又內心溫柔的長篇小說,竟被一個出身於南部鄉下的20歲的普通女孩輕輕鬆鬆地寫了出來,這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對於當時的大眾來說,好像也是同樣難以置信的。所以有一段時間,她一直作為「天才少女」接受著人們的矚目,得到了世間的追捧,但對於內心敏感而纖細的麥卡勒斯來說,那好像不是一個讓她坐著舒服的位置。人生對於麥卡勒斯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安全且溫柔的地方。
不同中文譯本
《心是孤獨的獵手》已經問世了八十多年,但現在依然在本國被人們廣泛地閱讀著,成為了一部古典作品,只要是稍具規模的書店,都在書架上常備著這本書。麥卡勒斯還寫了好幾部其他優秀的作品,但本終究還是她的代表作,假使她只寫了這一本書,恐怕她也依然會在文學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不過本書中所包含的獨特「分量」,當今的日本讀者或許會感到有些陌生。1930年代的後半期,美國南部的一條小街,經濟蕭條已經持續了將近十年,很多人都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喘不過氣來。同時又有著非人的、嚴峻的種族歧視,還有從構造上就難以挽救的貧困,還有有產者和無產者之間的激烈的階級鬥爭。一位有知識的黑人醫生和種族歧視進行著殊死鬥爭,無政府主義者布朗特為了打碎資本主義制度的矛盾,也進行著艱苦鬥爭。追求著「公正」的他們,其努力是無比真摯的,但他們又和他人缺乏著共鳴,總是在原地空轉。因此這兩人都成了孤獨的、孤立的存在。此外兩人身上還有著其他幾個共通之處,但最終他們還是沒有形成相互理解、相互合作的局面。
還有一位郊外咖啡店的老闆,一直苦於自己那種「不妥當」的性方面的欲望,主人公的少女也在一直熱切地期望著一些什麼,卻始終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內心。而另一位穩重的聾啞的男人(辛格),一直將他周圍這些人的形狀各異的苦惱,在極度的沉默之中全盤接受著,就像一塊海綿一樣,將其全部吸入了自己體內。他獨自一人虔誠地堅信著愛這種東西,但直到最後的最後,他的這種堅守也沒有得到回報。最後他只是靜靜地沉入了絕望的深淵。
英文原版
在歐洲,德國和義大利這樣的法西斯國家開始發威,一場大戰蓄勢待發。戰爭的陰雲一刻不停地向周圍膨脹著(這個故事結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一聲槍響的那天)。在如此沉重的時代背景下,主人公的少女四處碰壁,但也慢慢地完成了自己的成長。然而關於所有的出場人物,作者都沒有暗示出一個幸福的結局。每個人都封閉在自己孤獨的房間裡,而且看上去,他們被拯救的可能性也十分單薄。
如此看來,這是一個極度悲傷的故事,發生於一個極度黑暗的時代,我在翻譯的過程中重新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個如此漫長又看不見救贖的故事,能夠被當代的讀者順利接納下來嗎?說實話,我不是很有自信。
然而,仔細想想的話,我同時又感覺到,情況其實在現在也是基本上沒有任何改變的。世界上的貧富差距正在逐漸擴大。種族歧視依然嚴峻地存在著(雖然作為制度的歧視姑且消失了)。抱有戀童癖傾向的人、同性戀者,以及其他因自己的異樣性而暗中苦惱的人,應該也為數不少。人們尋求著他人的共鳴和共鬥,但這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的。而我總是覺得,能夠以如此開闊的視野縱觀充滿了這種悲傷的世界,並且以如此細緻的筆觸描寫出其細節的麥卡勒斯,她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和筆力,放在當代也保持著的不變的有效性。而且——最為重要的是——描寫出人們這些姿態的麥卡勒斯,她的視線一直是溫暖的,其中充滿了深切的同情與共鳴。是的,這正是這部名為《心是孤獨的獵手》的小說中,最為美好,且最為動人的地方。
如果能讓更多的人讀到這個故事,能讓讀者在各種意義下將這個故事銘刻於心,我將感到不勝欣喜。書中記錄的是相當遙遠的過去的聲音,但同時也是現在依然能夠傳進我們耳朵裡的聲音。
摘自
《譯者後記》村上春樹
《波》2020年9月號
單行本發行時刊登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新潮社資料
網站:wxb.whb.cn
郵發代號:3-22
原標題:《村上春樹翻譯《心是孤獨的獵手》:最打動他的女作家,以同情掃描裂痕世界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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