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夫人遊春圖》,唐,張萱 遼寧省博物館藏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大唐帝國的裘馬輕肥,在酒意微醺中,滑過李白的詩句。有人說,五花馬是五花色紋的馬。也有人說,五花馬是根據馬的髮型命名的,當時的人們把馬的鬃毛剪成花瓣形狀,剪成三瓣的叫三花馬,剪成五瓣的就叫五花馬。但北京大學林梅村先生說,五花馬來自西域,是于闐馬。
秦兵馬俑裡的馬,大多是立姿,像它們身邊的士兵一樣,服從命令聽指揮。但這些規規矩矩的馬,在漢代活躍起來,有一份天馬行空的傲然。
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漢代畫像磚中,已經有了許多奔馬的造型,比如西漢時期的獵虎紋畫像磚,一匹駿馬載著武士飛奔,精神抖擻,四蹄飛騰。一款來自東漢的「擁彗門吏畫像石」,出土於陝西綏德縣,那裡處在中原王朝與匈奴王朝的過渡帶上,漢武帝以後,一直是漢朝養馬的重要場所,所以在這個畫像石的下部,有一個奔馬的造型,肆意昂揚,與甘肅武威出土的銅奔馬,幾乎如出一轍。
連套了車的馬也不那麼安分,而是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比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東漢「西王母車騎畫像石」,那幾匹拉車的小馬,個個步履輕快、神色愉悅。這些造型,與絲綢之路這條歐亞大通道打通所帶來的興奮感、與大漢帝國的遼闊感是相配的。那些飛揚的馬蹄,每一步都準確地踏在了時代的步點上。
大唐是繼漢代之後又一個版圖跨入西域的帝國,尤其在唐太宗的時代,東徵新羅(朝鮮),西有北庭、安西兩個都護府,坐擁西域(今天的新疆全部和中亞廣大地域),西南與吐蕃結親家,與日本、安南及佔婆等東南亞王國之間的聯繫也很密切。
大唐是一個開放度極高的國度,唐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在長安居住的突厥人多達萬戶,而且其中多是剛剛在戰爭中投降的突厥人,李世民很自信,絲毫沒有防範他們的打算。
李白從中亞的碎葉進入四川,再進長安,如此超距離的遠行,在唐代也是正常的事,也不再像當年張騫出使西域那樣顯得不可思議。馬的姿態,也漸漸從飛揚的塵埃中沉落下來,像長空中緩緩降落的鳥,恢復了兵馬俑那樣的立姿,變得端莊穩重,把大唐帝國的那份沉穩與自信,收斂在三彩馬的肌肉骨骼裡,又透過它們迷離的色彩抖擻出來,「仿佛不能被規矩與限制束縛,放射著空前未有的自由浪漫的氣息」。
這樣的變化,也體現在馬的外形上。唐三彩中的馬,頭小頸長,骨肉勻稱,膘肥體壯,雖然不一定是汗血寶馬,但已肯定不再是秦兵馬俑中出現的身長腿短的蒙古馬。這與漢武帝以來西域馬血統的不斷滲入、雜交、改良有關。大宛馬、烏孫馬及其後裔的形象,開始大量出現在漢代美術的造型中,其中也包括唐三彩。國人在改變馬的肉身的同時,也在重塑馬的藝術形象。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大唐帝國的裘馬輕肥,在酒意微醺中,滑過李白的詩句。有人說,五花馬是五花色紋的馬。也有人說,五花馬是根據馬的髮型命名的,當時的人們把馬的鬃毛剪成花瓣形狀,剪成三瓣的叫三花馬,剪成五瓣的就叫五花馬。但北京大學林梅村先生說,五花馬來自西域,是于闐馬。
當年李世民死時,把自己心愛的那六匹神駿刻在自己的陵墓之側,於是有了著名的「昭陵六駿」,這「六駿」分別是:「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當年關中一戰,李世民就騎著「白蹄烏」,一路追殺薛仁杲,一夜奔馳二百餘裡,逼得他走投無路,只能乖乖投降。後來唐太宗李世民為它寫詩:「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五個多世紀後,金代畫家趙霖,用一卷《昭陵六駿圖》向大唐致敬。
馬種學的研究表明,「昭陵六駿」中,至少有四駿屬於突厥馬系中的優良品種。
作家蔣勳說,「婦人與名馬,構成了唐代貴族美學的中心」。唐朝人喜歡胖丫頭,也喜歡肥膘馬,所以李白說的「五花馬」,老讓我想起五花肉。雖然早在隋代,敦煌壁畫中的人和馬都同步變得豐滿起來,再也不像漢代畫像磚那樣俊逸輕瘦,但到了唐中期以後,馬的造型愈發膘肥體厚,馬也漸漸從戰場上脫離,變成了賞玩之物,成了土豪們鬥富的籌碼。
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婦人與名馬同時出現,可與故宮藏「三彩仕女騎馬俑」相映照。虢國夫人,我們只知道她是楊貴妃的三姐,她的名字沒有在歷史中留下來。楊貴妃共有三個姐姐,《舊唐書》說:
(楊貴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
杜甫《麗人行》,就是寫唐玄宗這三個姨的,也可以當作《虢國夫人遊春圖》的文字註解。詩中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位高權重,人馬都長膘——婦人們體重增加,馬也胖得快要走不動路。奢侈與驕縱,就這樣拖垮了盛唐,在安史亂軍的兵強馬壯麵前不堪一擊。終於,唐玄宗他老婆楊貴妃在馬嵬坡用三尺白綾吊死了自己,楊貴妃的三姐虢國夫人也望風而逃,跑到林子裡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又揮劍自刎,可惜下手不狠,沒死成,被薛景仙抓獲,關起來,等待她的命運,已不是縱馬馳騁,而是五馬分屍。不久,「楊三姐」因為脖子上的傷口出血,長成血痂堵死了喉嚨,像一枚無法拔出的瓶塞,把她活活地憋死了。
我從韓幹的名畫《照夜白圖》裡,看見了唐玄宗的名馬「照夜白」——寧遠國王專門給唐玄宗進獻了兩匹汗血寶馬,一匹是「玉花驄」,另一匹就是「照夜白」。唐玄宗的光榮、唐玄宗的倒黴(尤其在安史之亂中的離亂與不堪),「照夜白」都看得清楚,韓幹畫它,想必別有用心。紙頁上的「照夜白」,不是威風八面的千裡馬,而是一匹被繩子拴起來的馬,雖心有不甘,企圖掙脫木樁的捆縛,肌肉裡聚結的那份力度,頗近於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唐代白陶彩繪馬,但終於還是無力回天。
在殘陽如血的晚唐,韓幹拿出了這樣一幅畫,想必是用來緬懷帝國從前的信馬由韁,同時,也宣告了那任性自由的盛唐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