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10日電(記者王迪、肖林)12月10日,新華每日電訊微信公號刊發題為《他曾在長江捕到一條200斤的白鱘,如今與數十萬漁民一起上岸》的報導。
65歲的老漁民嚴正華十分想念長江魚的滋味。
長江魚光滑、鮮嫩、肉質緊實,沒有河塘魚的「泥臭味」。
然而,他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帶著滾鉤——由上百個鋒利鋼鉤串聯起來的傳統漁具——下江捕魚了。
去年10月,他已把所有漁具,包括漁網、魚鉤、一艘6米長的手搖小船和10米長的柴油機船等交由政府銷毀,以換取16萬元補償款。根據一項全國性政策,嚴正華所在的長江沿岸地區將禁漁10年。
嚴正華來自四川宜賓市江邊的新興村,這裡的人世代打魚為生。村莊緊挨著盛產鱘魚的涪溪口,這是黃沙河匯入長江的地方。每逢夏季長江水位上漲、江水倒灌進黃沙河,都會帶來數量眾多的魚群和追逐魚群而來的數十條漁船。
在昔日擠滿魚販子的涪溪口碼頭,嚴正華如今當起了籤單員,主要負責記錄客渡船的進出時間和清點人數。客渡船上大部分是來自國內各地甚至海外的遊客,他們從上遊4公裡處的李莊古鎮而來。
嚴正華的故事,折射了中國數十萬長江漁民正在經歷的生活巨變。今年,為保護生態環境,中國對長江流域的重點水域分類分階段實行漁業禁捕,最遲將在2021年1月1日全面推行暫定為期10年的禁捕政策。
根據沿江各地測算,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共涉及沿江10個省市的合法持證漁船11.3萬多艘、漁民近28萬人。
▲2019年11月1日,重慶漁民羅玖明在長江上遊重要支流嘉陵江上撒網捕魚。自2020年1月1日零時起,長江流域的332個自然保護區和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全面禁止生產性捕撈,包括嘉陵江在內。
(小標題)「千斤臘子萬斤象」
涪溪口是長江上遊昔日豐饒漁業資源的縮影。這裡盛產鯽魚、鯉魚、草魚、青波、白鯰、黃辣丁、墨鯰、油魚子等。今年初被宣告滅絕的長江白鱘和極度瀕危的中華鱘,也曾是涪溪口的「常客」。
涪溪口是一個「深水沱」,水質好、江面寬,而且江面下還有40-50米深的河床。當地漁民說,涪溪口是一個大型魚類經常出沒的地方。嚴正華年輕時,多次在涪溪口見到「像海豚一樣的大魚」。
宜賓漁民中間流傳著「千斤臘子萬斤象」的說法。「臘子(魚)」和「象(魚)」分別指的是中華鱘和長江白鱘。白鱘是中國最大的淡水魚類,因其吻部長,狀如象鼻,俗稱為「象魚」。
千斤萬斤雖屬誇大,但嚴正華說自己曾在1993年捕過一條200多斤重、7尺長(合約2.3米)的白鱘,得兩輛牛拉平板車才放得下。
「好危險哦,當時差點把我整個人拉下水去。」想起那次經歷,嚴正華仍心有餘悸。因為這次捕獲,當地政府在通往涪溪口的公路上樹了一塊「白鱘之鄉」的廣告牌。
嚴正華數了一下:把這條白鱘算在內,嚴正華在40年的捕魚生涯裡見過20多條上百斤重的大魚,親手捕過3條百斤以上的魚。
這種盛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90年代。那時候,「70-80斤的魚多得很。」有一天,嚴正華運氣好,一早上靠捕魚就掙了七八千元。對於只讀到小學二年級的他來說,捕魚是當時能找到的最掙錢的職業,一年他可以掙十幾萬元。
1982年以來,中國45次白鱘觀測記錄中最大的一隻,就是在涪溪口發現的。根據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研究員危起偉等人今年3月在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發表的一篇論文,這隻白鱘全長3.6米,重200公斤,年齡22歲,發現於2003年。
這也是世界上最後一次關於白鱘的觀測記錄。危起偉等人在這篇論文裡宣告了白鱘的滅絕,推測滅絕時間是在2005年以前。
危起偉告訴記者,長江是全球水生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河流之一。
「就水生動物而言,長江是其它河流無法比擬的,如亞馬孫河魚類種類比長江豐富,也有豚類,但是沒有亞冷水性的鱘類;而美洲密西西比河,有鱘類,但是沒有豚類。中國長江,是唯一具有鱘類兩個科(同時具有白鱘科和鱘科的河流只有長江和密西西比河),還具有兩種淡水豚類(白鱀豚和長江江豚)的,這在全球是獨一無二的。」危起偉在回復記者的郵件中寫道。
「長江淡水魚類資源尤為豐富,特有種多,也是全球其它河流少有的。」此外,危起偉強調,長江水生生物多樣性的價值,遠不限於漁業價值。在物種遺傳資源、維持長江流域水域生態安全、淨化水質和物質能量循環、提供美學、仿生、生物和環境記錄等許多方面,長江具有重要的、無法估量的價值。
▲2003年1月27日,在四川宜賓主城區附近的長江岸邊,專家正在對一隻白鱘進行救治。這隻白鱘是1982年以來中國45次白鱘觀測記錄中最大的一隻,也是記錄的最後一隻。張光金攝
(小標題)真實的漁民生活:「漁舟唱晚」還是「老人與海」?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在中國古代詩人的筆下,漁民的生活往往是閒適、詩意和孤獨的,甚至透著點卓爾不群的清高。
但在美國作家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中,捕魚過程浸潤著鮮血和汗水,充滿艱險和抗爭,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漁民成了悲壯的英雄主義的化身。
真實的漁民生活,或許介於兩者之間。
從1976年成為漁民起,嚴正華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堅持用滾鉤捕魚。
他把撿來的生鏽鋼絲加工成成百上千隻鋒利的魚鉤,然後用麻繩串起,放置在貼近水底、魚多的地方。一旦魚兒碰到了滾鉤,就會掙扎,導致更多的成排滾鉤刺入身體,直到最後無法掙脫。滾鉤適合捕捉兩斤以上的大魚,比如在水底覓食的鯉魚、青魚、鯰魚等。
比起一張漁網動輒上千元的價格,滾鉤的成本低,但風險高。「收鉤的時候魚一掙扎,繩子就會帶著鉤子飛起。我兩根手指被扎穿過,要是弄到身上更不得了,」嚴正華說,「這是血盆裡抓飯吃。」
1993年誤捕白鱘的那次經歷,他至今記憶猶新。
提起魚鉤的時候,雖然江水混濁,但嚴正華已感覺到這條魚的力量和大小。還沒提出水面,大魚已掙斷滾鉤的主線,繩子只有一頭拴住。
嚴正華又激動又害怕。「主要是怕傷到人,有點慌。」他不敢使蠻力,怕大魚一尾巴打翻漁船。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把大魚拖到了家門口的河溝。
意識到這是珍稀保護魚類,他把大魚拖到河溝之後,走了半個小時找到了能打電話的地方,通知了政府部門。來自水務局、公安局等多個部門的十多號人隨後趕到,救治了這條白鱘,當天上午就把它放生了。
當然,並不是所有漁民的經歷都像嚴正華那樣驚心動魄。
56歲的文天國並非「天生」的漁民。他來自宜賓市高縣勝天鎮德利村,這個地處丘陵地帶的村莊附近沒有河流。文天國的父輩祖輩也沒當過漁民,2007年,在一個朋友的鼓動下,他才成了一名長江漁民。直到退出捕魚前,他每周都會到涪溪口打幾次魚。
讓文天國動心的是收入。他在家種地一年只能掙到三四千元,而當漁民的頭幾年裡通常一天掙到兩三百元,也就是說一個月掙的錢超過種地的一年收成。
剛開始,他技術不熟練,到江邊有點畏懼。「丟一根菸頭進去,一分鐘能漂20-30米。」文天國如是形容江水的湍急。除此以外,江裡還有漩渦和暗礁。早上趕去收網、取鉤的時候往往天還沒亮,看不清水下的情況。
但文天國漸漸克服了恐懼,並習慣了漁民的作息安排。一天的勞作從下午開始,他先去山溝溝裡挖蚯蚓,穿上魚鉤。按照一米一個魚鉤的間隔,把幾十上百個穿了誘餌的魚鉤串聯在漁網上,然後在挨著支流河口、江水不太湍急的地方布網,這種叫「攔河網」。第二天一早5-6點取鉤,趁著空閒時間順便在船上撒網捕魚。因為漁網跟著船走,這種叫「流網」。
早上8點,文天國跟餐館老闆聯繫,然後立刻開著柴油船送到指定的地點交貨。之後,他還要清理漁網,有洞的要補上。因為常常來不及吃頓像樣的早飯,他通常會在船上準備點乾糧。
到了中午,在船上做飯,通常是燉個魚湯、做水煮魚片或者酸菜魚。小憩一會,到了下午又開始新的一輪工作。
一直到2015年搬進房子前,文天國和兒子兩人都擠在擁擠狹小的柴油船上過夜。照明靠蠟燭,充電靠充電寶,炒菜做飯靠蜂窩煤,吃喝拉撒都在一條船上。有時候,連手機信號都搜不到。
雖然連續很多年頓頓吃魚,文天國還是喜歡長江魚的味道。江裡的魚肉質緊實、鮮美,在味道上他認為宜賓所在的上遊地區的魚比下遊的重慶、武漢和上海更勝一籌。因為當過兵、在建築工地上幹過,文天國去過不少地方。
「宜賓的魚好吃,因為水流急,魚一直在活動,所以魚的肌肉發達,肉是很結實的。」他解釋說。
▲這是2020年1月2日拍攝的湖北省宜都市枝城鎮白水港村一處「上岸」的漁船堆放點(無人機照片),這些收回的漁船將集中拆解。新華社記者肖藝九攝
(小標題)電魚、小指寬的漁網孔徑和空蕩蕩的江水
漁業的豐收未能持續。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涪溪口周邊的漁業資源開始明顯萎縮,捕魚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差。
在嚴正華看來,這跟一些人竭澤而漁脫不了關係。
「1985年的時候,『電燒魚』就來了。」他說,只需要兩個電瓶還有一個升壓器,就能產生500伏的高壓。有人把電線伸到江面下,產生的高壓可以穿透幾十米深的江水。只需一小會,伴隨著「嘟嘟嘟嘟」類似電報機的聲音,30-40平方米的江面上就飄滿了死魚。
「造孽得很,全部都打死了,好多都是小魚。」嚴正華回憶起自己親眼所見的電魚場景說。
驅動電魚行為的是暴利以及監管措施的不足。文天國說,電魚一次可以獲得50-60斤魚,而在最近幾年漁民一天經常只打的到2-3斤魚。
「長江的江面寬,跨度大,監管存在一些問題。要是有人舉報,遠遠聽到船響,電魚的就跑了。」文天國說。那時即使被逮住,違法者交了罰款還會換個地方重操舊業。
因為賺不到錢,鼓動文天國入行的漁民朋友沒幹幾年就轉行了。
「兩三斤魚一天也就賺個幾十塊錢,還不夠柴油的開支。」文天國說。
夏季漲水仍然會帶來收穫,但漁民收穫的不再是從長江倒灌進小溪流的野生魚,而是從附近魚塘裡衝下來的魚。文天國說,長江裡的魚看起來很光滑,魚鱗規整,而池塘裡的魚鱗粗糙,漁民一眼就看得出來區別。
魚越少,捕魚的手段就變得更為變本加厲。嚴正華說,以前當地漁網的孔徑要四指寬,到2016年以後,漁網孔徑只剩下小手指那麼寬。
後來,嚴正華經常一個星期、半個月顆粒無收。
「打到後來有點灰心,這樣下去不得了。」嚴正華說,如果沒有禁漁令,長江以後很快就會只剩下空蕩蕩的江水。
棲息地喪失、水域汙染和酷漁濫捕被認為是導致長江漁業資源枯竭的主要原因。
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研究員危起偉認為,長江水域生態環境在過去40年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長江水繫結構發生了顯著改變。1980-2020年間的長江幹、支流水電站建設導致長江上遊成為水庫群,激流環境消失,進而導致魚群棲息地碎片化和水文環境的改變。其二,長江沿岸城市化、航運等導致河濱湖濱消落區大面積減小或被侵佔,水生生物棲息地大幅度減少或消失。其三,城市生活生產汙水和農業化肥農藥造成了長江水汙染。
「長江流域水域的上述改變,導致水生生物棲息地喪失,再加上過度捕撈和違法漁業,導致水生生物資源下降,物種瀕危或滅絕。」危起偉告訴記者。
危起偉參與了農業農村部專項資金支持的2017-2020年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調查中,長江本土魚類中的四分之一種類在網格式調查中未被採集到,「其中包括可能滅絕的白鱘、鰣、鯮。此外的120多種魚類,許多處於瀕危狀態,亟待採取搶救性保護行動。」
(小標題)轉型:有人念過往,有人向未來
在2019年年底正式退出捕魚以前,文天國參加了幾次當地組織的動員會議。對於會上介紹的「無魚可打」的事實,大家並沒有異議,但一些歲數大的漁民還是對退出以後的安排有顧慮。
「很多人家裡十幾年沒種地,地都荒了。我們這種歲數,去工廠打工也是不會要的。」文天國說。
當地政府提供了電工、養殖等不同類別的免費技能培訓,還舉辦了多場面向漁民群體的專場招聘會,也提供了一些公益性崗位。
文天國現在是一個小區的保安,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說心裡話,現在心情還平靜下來了,每個月時間一到工資就下來了。」雖然收入不比捕魚收成最好的那幾年,但文天國覺得現在收入更穩定,不那麼操勞。轉型後的這一年,他養了幾盆花。
25歲的兒子成為電機廠裡的一名工人,加班的情況下一個月能拿到5000元-6000元。
「以前他跟著我打魚,自己沒有收入,錢都是我來管。現在他自己開支,高興得很。」文天國說。
上交漁船漁具後,文天國拿到了一次性14萬元的補償。另外,還可以在一年的過渡期裡拿到每月2000塊錢的補助。靠這筆補償款作為首付,文天國買了一套80平方米、二手的電機廠職工宿舍房,就在長江邊,和涪溪口隔岸相望。
宜賓市翠屏區新興村的村民黃剛仍懷念過去江邊打魚的日子。他覺得,還是打魚賺錢來得輕鬆。
「今天哪怕身上一分錢沒有,打一晚上的魚,隨便都能賣兩三百塊。」
黃剛用補償款在宜賓郊區開了家餐館。也許是因為位置偏僻,生意並不十分理想。餐館的裝修十分簡陋,光禿禿的牆面上貼著農村常見的國慶閱兵主題日曆。
37歲的黃剛只讀到小學二年級,他至今連「涪溪口」這個地名都不會寫。
而嚴正華和文天國一樣,都認為捕魚為生的路已經走到盡頭。即使禁漁政策沒有出來,也早晚會有轉型的那天。
「打魚摸蝦,謀不到好大的生意,也長久不到。那些反對的人,沒看到趨勢,那就是以後可能魚都沒得打。」
嚴正華的父親和爺爺都是擺渡人。他自己大半生是漁民。他很慶幸,兒子終於離開了大江的懷抱,在遙遠的廣州開了幾家英語培訓學校。
嚴正華從來不準兒子打魚,他怕兒子因為打魚耽誤了學業。「沒文化的人要吃虧,不管是打什麼工,幹啥子都要吃虧。」嚴正華說。
漁民的生活轉型並不容易。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2019年的一項調研報告顯示,一半以上的長江漁民年齡超過了50歲,絕大部分只有小學或初中文化水平。他們普遍選擇了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中繳費最低的標準,退休時僅能領取80-120元的養老金。
「漁民順利轉型的最大難點在於生計恢復和重建,其次是漁民搬遷上岸妥善安置,三是社會融入和社會經濟整合。問題的解決需要採用組合拳,走多元化、複合型的移民安置之路。」河海大學中國移民研究中心主任施國慶教授說。
農業農村部此前表示,有條件的地區要抓緊出臺參照被徵地農民標準把退捕漁民納入社會保障的具體政策措施,並將通過各種舉措確保每個退捕漁民家庭至少有一人實現就業。
目前,各地政府正積極組織退捕漁民成立水產養殖、休閒農業合作社,提供免費職業技能培訓,設立公益性崗位,努力拓寬漁民就業渠道、解決退捕後的生計問題。
嚴正華說,十年後要是開江了,他也打不動魚了,只希望到時可以吃一口長江魚。
如今,在涪溪口碼頭,他時常欣喜地看到,一度沉寂的江面上有魚兒躍出水面,掀起陣陣波瀾。
「再過兩年,變化可能會更大。」嚴正華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