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錦繡人文地理
1920年,正月初四,北洋政府派出一支軍隊,包圍了山東曲阜孔府內的產房。
山東省省長屈映光與顏、曾、孟三家的奉祀官同時在場,孔家更是出動到近支十二房的長輩,到前堂西廂靜坐。
什麼人生孩子,搞出如此大陣仗?
前一年,孔子第七十六世孫,三十代衍聖公孔令貽在北京去世。擁有一妻三妾的他,生前只有兩個女兒,無子。本來已經商量好,在族中過繼嗣子繼承,恰好側室王寶翠又一次懷孕了。但孔令貽得了急病而亡,至死不知王氏肚中是男是女。
北洋政府、孔家族人到場監產,是為了防止王氏的孩子被調包。
虧得孔令貽一支命不該絕,難產過後,王寶翠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闔府上下興奮不已。
這個名叫孔德成的嬰兒,出生一百日後被總統徐世昌下令襲封爵位,成為第31代衍聖公,即末代衍聖公。
孔子這位「教書匠」大牛,後人傳至七十多代,成為世界上延續、世襲時間最長的貴族家族,嫡長一脈更可說是生榮死哀,這也是他未曾料到的。
孔德成之後,不復再有「衍聖公」。
但是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傳承了孔夫子的家風家脈,依舊吸引世界各地華人前往朝聖,也讓這座山東小城承載了歷史的厚重與滄桑。
年幼的孔德成
1.孔廟:萬世師表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顏回請教老師,什麼是仁?
孔子回答道:「克己復禮為仁。」
顏回又問,具體做法有哪些呢?
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顏回恍然大悟,說:「我雖然不夠聰明,但一定會努力做到。」
「三孔」的濫觴,由禮的核心——孔廟開始。
孔廟是由魯哀公在孔子去世後,將他的故居改建而成,歷史可以追溯到孔子逝世的第二年,即魯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
漢高祖劉邦經過山東時,以太牢(整牛、整羊、整豬)祭拜了孔子,開展了帝王祭孔的先例,並封孔子九世孫孔騰為「奉祀君」。
此後,每一代的帝王對給孔子加諡封號,擴建廟宇,孔廟越來越受到重視。
直至唐太宗的時候,下令各州縣都要「復刻」曲阜這個「原版」,促進地方的儒家教化。
經過歷代的建設,曲阜孔廟與南京夫子廟、北京孔廟、吉林文廟並稱為中國四大文廟。
曲阜的「原版」孔廟,經過多次修葺以後,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前後九進院落,廟內有殿堂、壇閣和門坊等460多間,已歷經近2500年歷史。
在孔廟留存下來的層層疊進的大門,便是歷代大修孔廟的活證據。能夠看出,孔廟的規模一代比一代大。
聖時門內是宏道門,是明代的大門;再往裡頭的大中門,是宋代的大門。這些門都依照紅漆黃釘的皇家規格,氣派非常。
今天的曲阜城,也並非古代的曲阜城。原來的曲阜縣城為宋仙源縣(今城東舊縣村),孔廟外的大門「萬仞宮牆」的位置,原是曲阜城的正南門。
明正德六年(1511年),孔廟被農民起義軍破壞,明武宗下令以孔廟、孔府為中心,修建曲阜城牆,今天曲阜的格局才得以形成。
曲阜孔廟,佔地面積達15萬平方米,是和北京故宮、河北承德避暑山莊並稱的三大古建築群,包含一百多座建築。前三進是引導性庭院,第四進以後,才是孔廟祭祀活動的主要場所大成殿。
大成殿為全廟最高建築,主殿高24.8米,在宋崇寧三年(1104)取孟子「孔子之謂集大成」而建,現存的建築物為雍正年間重建。
廟內除了大片古樹,還有1500餘塊碑刻,內容主要是廟記、祭文等,富有歷史和藝術價值。
在大大小小的珍貴碑刻之外,孔廟最吸引人眼球的,便是那十根深浮雕盤龍石柱。使用龍的裝飾物,本是天子的「專利」。皇帝到孔廟祭祀的時候,這十根龍柱都得用黃布包起來。
生前的孔子並非王侯,死後卻被後世帝皇追封為「大成至聖文宣王」,廟內甚至還能雕刻龍柱。
儒家學說在歷史上並非一直受到推崇。
秦始皇時期,孔子第九代孫孔鮒就看不慣秦始皇「燔滅文章」的政策,萌生了「秦非吾友」,走為上計的想法。
孤身逃跑不是難事,但《論語》、《孝經》、《尚書》等傳家書簡該如何處置?
孔鮒靈機一動,把典籍放置在故宅壁中,用牆封閉。
他捨棄少傅不幹,遷入嵩山隱居授徒。爾後,他加入陳勝的反秦起義,為革命獻身,卒於陳(今河南淮陽)地。
漢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魯恭王為了擴建宮室,拆毀孔子故居講壇的時候,相傳忽然有金石絲竹之聲傳出,遂發現了這批戰國的大篆簡策。
經過秦朝一番「洗刷」,儒家傳承幾乎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魯壁古文鈔本的出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孔子十一代孫孔安國將這批書簡獻上朝廷。
藏書的牆壁早已不存,明代人為了紀念,就另立了一碑,稱為「魯壁」。特別之處在於,魯壁的「壁」字上多一點,這寓意著此處的珍貴藏書,一直提醒著前來祭祀的儒家繼承人,儒家傳承之艱難。
2.孔府:天下第一家
孔子有一次到廟堂參觀,看到一個傾斜易覆的器皿。
他說:「我聽說,這叫宥坐之器,虛則傾,中則正,滿則覆,人們常把它放在自己的座右。」
弟子們往這一器物中注水,果然如孔子所說,水滿了,它就傾覆了。
孔子嘆道,這世上哪有滿而不覆的道理呢?
孔子後來被歷代帝皇所推崇,但早期的孔子後人,歷任曲阜縣令,孔子祭祀官職,還未躋身「貴族」之列。
直到唐開元二十年(734年),唐玄宗封孔子嫡長孫為文宣公。而今日我們熟知的「衍聖公」,起自北宋仁宗在至和二年(1055年)對孔子四十六代孫孔宗願的封賞。
只是宋代的衍聖公,大概相等於八品的芝麻綠豆官。孔府真正的尊貴地位,其實始於明代皇帝將衍聖公升為一品,「班列文官之首」。
早期的孔府,依附於孔廟,到明代時才府廟分立。
住在位於孔廟東側孔府的,只有嫡系衍聖公一支,其他兄弟都要搬到孔府外的「十二府」居住。
說是「十二府」,卻並不是真的有十二個,按照族裡大排行修建的實質只有九個。
孔府是中國除了皇家居所以外最大的府第。大門的正上方,懸掛著明代權臣嚴嵩手書的「聖府」匾額。
據孔府後人回憶,族裡長輩說當初嚴嵩的女兒(有說是孫女)嫁為六十四代衍聖公孔尚賢的夫人,衍聖公怕她犯思鄉病,便蓋了仿照嚴嵩府邸式樣的南五府,而且,孔府內不許唱《打嚴嵩》之類的戲。
佔地約110畝的孔府,在明、清兩朝經過多次的重修擴建,才有了今日我們見到的規模。府內有樓、堂、房屋480多間,單純計算建築面積,也高達12470平方米。
跨入孔府進入二門,有一座重光門,名字源於弘治十六年(1503年)御賜的「恩賜重光」匾。只有大典、皇帝親臨、宣讀聖旨等情況,重光門才會開啟,所以又稱「儀門」。這樣的門,按禮只有封爵的「邦君」才能建造,一般的官宦府邸都沒有資格。
孔府的規制,與其他的古代王公的衙署府第相同,都遵從「前堂後寢」的制度,集官衙、宅院、家廟為一體的建築群。
孔府大堂是辦公場所,衍聖公不僅在此決策轄區事務,也會處理孔府內部的家族事務。會見四品以上的官員的話,則會在隱秘性更強的後廳。
正如孔子所說,滿則覆。孔子家族作為道統的象徵備受推崇,在亂世中卻往往顛沛流離。
靖康之變後,1128年,孔子第48代嫡孫「衍聖公」孔端友帶著族人,從曲阜南下,跟隨宋室一起南遷到了浙江衢州。第二年(1129年),宋高宗御批孔端友在衢州興建孔府、孔廟,這是孔氏南宗的開端。
曲阜孔府的文化地位容易被人利用。
抗戰全面爆發後,1937年12月,曲阜淪陷之際,蔣介石特地派出軍隊,連夜保護當時已經17歲的孔德成逃離曲阜。孔德成離開孔府僅僅兩個小時後,日軍攻佔曲阜孔府。
孔德成的堂弟、同為孔子77代裔孫的孔德墉後來說起此事:「若孔德成落入日本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起碼會把他綁架至日本,供奉成有名無實的『偽聖人』。」
日本人的野心沒有得逞,但他們深受中華文化影響,保持著尊孔傳統。
對於如何對待作為中華文明象徵的曲阜「三孔」,早在日軍進佔曲阜之前,日本東京大學教授高田真治就上書日本軍部說:「山東作戰,如破壞曲阜古蹟,日本將負破壞世界文化遺蹟的責任。」
日本軍隊尊重其建議,入城後不敢貿然闖入三孔。
3.孔林:萬古衣冠拜素王
飽讀詩書的孔子,對於風水也頗有講究。
早在生前,他已經根據《周易》為自己選好了墓地地點。
據說他跑東跑西,歷經多時,才選定了魯國城北的泗水河南邊的一塊地。
子路提出疑問,這地方好是好,但前面還缺條河呀。老師孔子露出迷之微笑,讓他不用擔心,「自有秦人來挑河」的。
兩百多年後,秦始皇坑殺儒生,有人建議,滅儒先滅孔墓風水,孔子墓前沒有河,您給他挖一條吧。秦始皇大手一揮,孔子墓前便多了一條河出來,這就是洙水河的來歷。
實際上,這只是千千萬萬個孔子傳說中的其中一個。
洙水河的年紀比孔子大多了,原是魯國在周朝興建的護城人工河。
孔子是有意把林地選在泗水、洙水之間。至於「孔子墓前水倒流」的傳說,也是曲阜地勢東高西低造成的,並不是什麼靈異現象。
孔林,被稱為實際上延續時間最長、保存最完整的家族墓地。
兩千多年來,經過七十多代人的繁衍,孔林現在佔地近200萬平方米,裡面有10萬多座墳冢,無數名孔子後裔長眠於此。
弘治年間,六十一代衍聖公重修擴建,基本奠定了孔林的格局。
今天讓人為之驚嘆的,長1.5公裡,寬44米的悠長神道,是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最後一次大擴建時建成。到清代,孔林已經成為中國最大的人工園林。
雖說孔林是聖人後代的墳墓林地,但也阻止不了老百姓偷砍林內樹木,或者偷拿墳冢值錢植物。故而衍聖公府對孔林進行嚴格的管理。
以清代為例,孔林有十六名「林戶」,世代住在林子裡,負責看守墓地和財物。
如今,孔子的家族墓地,已成了旅客遊覽的世界文化遺產,孔老夫子也不再高坐於神壇之上,而是真正走向了老百姓。
三孔在山東小城,迎接著前來尋訪儒家蹤跡的八方來客。
4.曲阜:千年禮樂歸東魯
孔子仍受尊崇,曲阜三孔至今猶在,這並不是因為其過去神聖的內涵。
真正值得紀念的,是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為政以德」的治國之道、「見利思義」的富民思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的道德學說。
因此,孔子才能成為中國人的精神符號,三孔才能在兩千多年中巋然不動。
孔子生前曾「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在曲阜設壇講學,著書立說。
如今的曲阜,只是山東省西南部的一個縣級市,隸屬濟寧市,卻在歷經兩千多年漫長的歷史後,成為世人尊崇的世界三大聖城之一(另外兩個為耶路撒冷、麥加)。
曲阜因孔子名揚天下,當地孔姓人口佔了1/5。
說起山東,一定不會忘了曲阜,這裡是商殷故國、周漢魯都、孔孟之鄉,去曲阜,也只有遊覽了三孔,才不虛此行。
除了規模宏大的三孔,曲阜還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孔府菜,這是魯菜的一個分支,無論是宴席菜,還是家常菜,都有悠久歷史,「孔府一品鍋」、「神仙鴨子」等名菜背後都有歷史典故。
曲阜還有世界上最隆重的祭孔典禮,遵從祭以三牲、禮行三獻、舞從八佾的傳統習俗。
曲阜,乃至山東,是當之無愧的「東方聖地」。
1919年,一戰後的巴黎和會上,中國山東問題懸而未決,列強有意在此重新劃分勢力。顧維鈞代表中國政府據理力爭,堅決地向列強說「不」。
他說,山東是孔子和孟子的誕生地,對中國人而言,這是一塊聖地,全中國的目光都聚焦於山東省。
這就是曲阜與「三孔」,乃至山東的文化意義,其代表著一個民族共同的記憶。
自晚清起,衍聖公家嫡系皆枝葉不繁。如孔令貽、孔德成,皆是獨子。
在孔德成之後,「衍聖公」這個封號廢除,而這位末代衍聖公在亂世中漂洋過海,到了臺灣,從此再沒有回過大陸。
2008年,孔德成在臺灣去世,並安葬於當地。
孔德成的堂弟、世界孔子後裔宗親聯誼總會會長孔德墉表示:「我們的願望是他能夠落葉歸根,葬在曲阜的祖塋孔林內。這裡一直給他預留著墓地。」
葉落歸根,終會回到共同的家園。
儒家思想走過兩千多年的歷史,影響深遠,而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沒有像這樣數千年不曾斷絕的文化傳承。
相同的文化,帶給一個民族無比強大的凝聚力,在災難面前,就表現為眾志成城的家國情懷,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勇逆行。
在泱泱中華廣袤的土地上,還有無數如三孔一樣的遺蹟。滿天星鬥,匯成了一條文明的長河。
我們,豈能相忘?
*參考文獻:
中國世界遺產叢書委員會,《曲阜孔廟孔林孔府》
陳曉霞,《跟著孔子去遊學》
趙文坦,《文宣公孔仁玉中興本事考》
孔德懋,《孔府生活雜憶》
王政莉,《皇帝來斷家務事——衍聖公家的婆媳矛盾》
李碩:《孔子大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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