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基督教在南方農村的發展

　　地下基督教在南方農村的發展

　　--江西左村報告

　　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楊 華   歐陽靜

　　左村是贛中地區一個普通的農業型行政村，由8個自然村，17個村民小組組成，有家庭420戶，1978人。左村屬於宗教性村莊，除一個自然村是古姓之外，其他自然村的村民皆姓左，且左姓7個自然村是從同一宗祠裡分出去的房支。左村距其所在的鄉鎮3公裡，縣城25公裡。在左村及其縣城範圍內，筆者就農村的民間信仰和地下基督教做了為期一個月的實地調查。

　　如果將宗教視為一個市場的話，那麼就必然會有需求方、供給方和管理方，這三方在宗教市場裡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決定了宗教發展的基本生態。本報告將從這三方面來闡述贛中宗族性村莊及該地區地下基督發展的狀況。

　　一、宗教市場的需求方：村治秩序與祖先崇拜是基督教無法快速蔓延的堡壘

　　（一）良好的村治秩序與完善的公共服務

　　2002年稅改時，左村也實施了合村並組，即合併了與其相鄰的古村。然而，合村並組之後的左村沒有精簡幹部，仍保留了原先的22名村組幹部。村集體的收入主要來自國家的轉移支付，每年3萬元。這部分收入主要用於村組幹部的工資：每個小組長的年工資為200元，支書、主任、會計的年工資都是4600元，村兩委的其他成員兼任其所在小組的組長或片長，年工資約2000元。另外一項收入則是左村一家磚廠所上交的9900元管理費，這部分收入主要支付每年摘油茶仔時的護山費和村莊的水利維修費。左村有1萬畝左右的油茶山，每年在茶仔快成熟時，村委便組織一支由11人組成的護山隊以防止外村人偷茶仔。這支護山隊是於1982年重新劃分責任山時成立的，一直運作至今。就全鎮範圍而言，左村的水利設施維護得最好。

　　筆者在左村調研的第三天，就碰上左村的一個村委沿著村莊的巷子一邊敲鑼一邊高喊："請家家戶戶出工修渠！"自義務工被取消後，左村村委對出工的村民每人每天補貼15元。此外，村委每年支出的辦公費和招待費合約3000元，這筆支出在全鎮的9個行政村中最少。筆者調查得知，其他村村組幹部的工資都要高於左村，在這些村的支出中，僅招待費一項，每年在1。5萬元左右。為此，左村的左葉玉支書總是想方設法節省開支，但總是缺錢辦事。比如，為了節省開支，葉玉支書每次去縣城開會時都吃一碗最便宜的米粉。有趣的是，去年，鎮上的一家餐館開張，老闆宴請了除左村之外的全鎮所有村幹部。因為該老闆早就打聽到，左村的幹部從不上館子大吃大喝，所以沒有必要與左村的幹部搞好關係。此外，鎮幹部下鄉時都不喜歡去左村，因為左村一般不會招待下鄉的鎮幹部，即使招待也是一頓簡單的家常便飯：會計上街買點菜園子所缺的葷菜回村自己做。

　　說到葉玉支書的言行，鎮幹部都笑他是"老古董"：不會拉關係，不會搞錢，自己愛找事做。如果按其他地方的做法，左支書完全可以精簡村組幹部、解散護山隊、減少維護水利設施的費用，以提高主要村幹部的待遇。正如我們在河南調查時所看到的那樣，5千多人的村莊撤消小組長、精簡村幹部，從而提高主要村幹部的工資。但同時，我們也看到，村民的報怨也增加了不少，因為村莊的公共事物"沒人管"。

　　也正因為左村的幹部都是些"老古董"，才使我們看到了一個治理有效、秩序良好的和諧村莊。以村莊救助為例，左村低保戶都是村民公認的村莊中最困難的群體。因為低保對象的最終確定是經過了許多次會議認真商討的結果，全村人對該結果沒有任何異議。此外，筆者在村委的牆上看到三張捐款公布榜，榜上的三次捐款都是由村委發起的。第一次捐款是為了治療一個精神病患者，第二次是為了挽救一名身患腦膜炎的小孩，最後一次因為汶川大地震。據鄉鎮幹部介紹，左村對汶川大地震的捐款要先於鄉鎮政府的號召，其捐款額遠遠高於其他行政村及鄉鎮各單位。此外，筆者在左村所在的鎮政府調查期間，總是能看到左村的村幹部帶著村民上民政所、計生辦等部門辦事。有一次，葉玉支書專門來鄉鎮找鄉黨委書記，請他幫忙叫縣公安局派車，送村裡的一個精神病患者去市裡的精神病醫院。在找鄉黨委書記之前，他往縣公安局跑了好幾趟，但是沒人理會這個"古董"式的鄉巴佬支書。

　　在左村，除基層組織外，村莊秩序的維持還依賴於宗族組織以及由其所形成的軟力量--村莊輿論和地方性規範。如果說村幹部的威望是由體制所賦有，那麼村莊中另外一群人的威望則是由宗族賦予的。這群人便是宗族中的"族長公"，各房的"長房"，年過了60的"老生"以及喝了點墨水、專門主持村莊紅白喜事的"斯文"等。這些人輩份高，威望強，是村莊公共事物中積極分子。他們積極參與村莊中各種理事會，受邀請出席各種紅白喜事和糾紛調解。這群長老操縱著由宗族生存的一系列規範。比如，宗族最為嚴厲懲罰機制--"革祖"，即將違反村莊倫理秩序或村莊合作的村民開除"村籍"，不但將其排擠出村莊的公共生活，而且不能參與宗族的任何活動，死後不能進宗祠。在左村最近的新農村建設的修路籌資活動中，為了對付不願出資的釘子戶，左村的族長公、斯文和幾個"老生"便宣稱要對他們實施"革祖"，釘子戶聽說後當即送錢到籌款委員會。總之，在極具公共性的村級行政組織和極具權威性的宗族組織下，我們看到了一個秩序井然、公共服務完善的村莊。特別是相對完善的公共服務，解決了農民生活、生產中的許多功能需求問題，這相當程度上阻礙了地下基督教的市場空間。

　　（二）以祖先敬拜為中心的信仰體系

　　左村的村幹部不但很"古董"而且也很"迷信"。農曆7月15的前一天，左村的村主任特意通知我，明天不要下鄉，即使下鄉他們也不會接待。因為7月15是當地人十分重視的一個節日--鬼節。客人要是鬼節那天登門，將會使戶主很不高興。事實上，從7月初一到7月15這半個月都屬於鬼節，即，在7月初一那天，每家每戶把各家已逝的"爺爺奶奶"接回家住半個月，至到15那天送回陰間。因此，當地人把7月初一那天稱為"等爺爺奶奶"，7月15這天則稱為"送爺爺奶奶"。由於"送爺爺奶奶"比"等爺爺奶奶"更為隆重，因此許多人把十五這天稱為鬼節。鬼在家過節的半個月期間（當地人稱為"七月半"），陽間的活人要事事小心：白天不要出遠門，夜間不要外出，家家戶戶每天燒香祭齋飯。不然，會碰到鬼。為了說明"七月半"鬼的靈驗，村主任給我舉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去年"七月半"的一天，搞運輸的左偉玉想幫一個豬販子拉豬去鄰縣賣。出車之前，村主任和偉玉的家人都勸他不要去，說在"七月半"出遠門不吉利。但偉玉是個相信科學的讀書人（高中生），堅持開車上路了。一路上也沒什麼意外，到中午吃飯時，偉玉將車停好，找了一家飯館吃飯，但飯是生的。於是繼續上路，跑了一段後找了另外一家餐館，可這家餐館的飯也是生飯。偉玉只好再重新上路，到下一家，可仍然是生飯，偉玉還是不願意等，繼續上路。這次，上路不到2分鐘就與一輛大貨車相撞，結果車毀人殘。村民都認為，這天肯定有鬼引路！第二天，偉玉的母親便去問"仙姑"（相通陰陽兩界的巫婆），"仙姑"證實了村民的猜測，說偉玉出事那天被一個野鬼纏了身。"仙姑"說，七月十一那天要到出事地點燒點紙錢，野鬼就不會再害人，偉玉的傷也會好轉。偉玉的母親按仙姑的指點一一照做。

　　當七月十五這天送走在家過節的鬼時，每家每戶要給各家的"爺爺奶奶"燒一個大錢包。錢包裡一般要裝有大量的紙錢、金元寶以及用紙做的衣服、房子、汽車、手飾、手機等"與時俱進"的消費品，以便逝者在陰間享用，讓他們不要因為缺錢花去害人。據村民介紹，在十五那天，左村送錢最多的是左聯玉，他燒了一大箱子的金銀財寶，因為他去世的父親託了個夢給他，說自己在陰間欠了3萬元的帳。而左村的婦女主任在不久前問了一次"仙姑"，"仙姑"說她在陰間的婆婆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床棉被。所以，十五那天，婦女主任燒了一床嶄新的棉被給她已逝的婆婆。

　　除了七月半是村民對鬼的集中祭祀之外，家家戶戶還會"燒常香"：每天早晚點幾根香，插在堂屋的上方各個門的前面，吃早飯前要"敬齋飯"，即端一碗飯在房屋的各個門前敬三下。每天點香、"敬齋飯"便是村民與祖先溝通的方式。這種方式不僅表達著後人對祖先的敬畏，而且表達著家族的香火未斷，訴求祖先保佑這些繼承香火的子孫。如果那家發達了，村民就會認為是他家的祖先顯靈了：你看，難怪他家的兩兒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學，就是因為她家天天下了齋飯，受到了祖先的保佑。

　　鬼節和"燒常香"所敬拜的"鬼"都是可以追溯的，去世不久的父親、爺爺輩，即四代之內的祖先，當地人稱之為"家神"。村莊的老人和通鬼神的"仙姑"都認為，四代以上的祖先都重新轉世投胎了。這就是為何鬼節時，村民把鬼稱為"爺爺奶奶"，且只把四代之內的鬼等回家過節的緣由。更為明顯的是，在鬼節燒錢包時，最多只會給四位逝者燒錢包，即爺爺奶奶和老爺老奶。另外，當村民去問"仙姑"時，一般都是詢問新近去世的長者，而"仙姑"也只能找到新近去世的父輩或爺爺輩，並與之進行溝通，而無力找到更遠的逝者。

　　鬼節和"燒常香"只是村民對各家最近的祖先，即"家神"的敬拜，而每年的農曆7月24日則是全宗族族人對始祖公的敬拜。左村村民將這天稱為"朝拜日"，即是左村朝拜始祖公的日子。這天，宗族的祠堂委員會組織隆重的朝拜儀式，將始祖公的牌位安放在經過精心裝飾過的轎子裡，由四個強壯的男性村民抬出宗祠，進行遊村，以供村民祭拜。牌位所到之處，村民都要出門鳴炮、燒香，殺雞，然後全家向祖公牌位跪拜。始祖公及安放始祖公的宗祠，其主要功能是保佑宗族人脈發達，保佑宗族中湧現更多的"有出息"（做官，發財）的男性後代。

　　左村的村民除了通過仙姑、託夢、下齋飯、朝拜等方式與陰間的"家神"和"祖公神"進行溝通外，他們還通過一棵神樹或一塊石碑與神靈溝通。在村頭一條往左村的村道路旁，有一棵很不起眼的樟樹，樹枝上掛著許多小紅布，樹根下則是密密麻麻的燃燒殆盡的香燭和厚厚的灰。村民說，這棵樹是左村的社神（又稱村神）。為了方便村民祭祀，2006年時，一位回村居住的退休幹部在樟樹旁建了一個小廟，並在廟前貼了一幅對聯："官進官出護四方，社內社外保平安"。與"家神"和"祖公神"不同，以神樹象徵符號的社神主要的職能是掌管村莊與村民的平安，即"護四方"，"保平安"。每逢過年過節，以及家裡有殺豬、買牛、生仔等喜事或家庭遭遇不測時，村民都會提著酒菜，拿著香燭，虔誠地來到神樹下祭祀他們的社神，感謝或祈求社神的保佑。除這種對社神的制度化的敬拜之外，平時，村民也會來到樹神下祭奉，祈求在外打工的親人平平安安、好好掙錢，不要在外遭騙，遇搶，更不要碰到搞傳銷的、傳邪教的。而一些兒子不孝順的老人則在神樹上掛上寫有兒子姓名的紅帶，淚聲俱下地向社神述說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把兒子養大，如今兒子又是如何地不孝，老人祈求村神能使兒子良心發現，以善待老人。村神不僅僅是村民作為儀式性的祭祀對象，更是村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村民在日常生活中予以訴求與期待的對象。

　　畢竟，家神、祖公神和村神只管一家一村一族之事。當村民把他們與其他菩薩之類的大神相比，掌管的事太小，神性不夠大。於是，左村村民會定期去距村莊10公裡左右的一座高山上，祭拜一些比家神、祖公神和社神更大的"大神"。這座山的山頂上有一座很古老的廟，當地稱之為"神公壇"。"神公壇"內安放著60多個大小不等，分工不同的各路菩薩，比如玉皇大帝、如來佛祖、送子觀音、土地神、八仙過海中的"八仙"等許多筆者叫不上名字的"大神"。總之，村民想求什麼就祭拜相應的那個菩薩。"神公壇"的香火很旺，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每年的二月十九（觀音菩薩誕生日）、七月二十九，上山祭菩薩的人絡繹不絕。

　　"家神"，"祖公神"，"社神"和各路"大神"並不相衝突，而是互相重疊而和諧地構建著村民的信仰體系，村民往往會同時敬拜不同的鬼神。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看到，左村是一個具有極強的鬼神觀念和濃厚的祖先崇拜的村莊。以祖先崇拜為中心的信仰體系，不僅在功能上，而且在意義上滿足了人們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地下基督的迅速蔓延。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在村莊中發現一些反對祖先崇拜、排斥其他一切信仰的地下基督教。

　　二、宗教市場的供給方：地下基督教發展狀況與傳播機制

　　（一）地下基督教的派別

　　左村的地下基督教有兩種派別，分別是"三贖"基督教會和"全能神"。以下表格是左村地下基督教的基本情況。

　　表一：左村地下基督教徒的基本情況

 

 

　　"三贖基督"教會，又稱"門徒會"，又由於該教在聚會時要求信徒用一塊白布蒙在頭上，也被稱之為"蒙頭會"。另一種地下教會也自稱是基督教，但是該教所信仰的主不是耶穌，而是聖經中一個神，被教徒稱為"全能神"，該教又名"呼喊派"或"東方閃電派"。"全能神"於2008年3月從左村所屬的J市傳入左村。目前，該教只在左村到兩名成員，並且，這兩名成員是一對夫婦。這對夫婦的行為極為詭秘，對外人充滿敵意，從不接受筆者的來訪。據其鄰居反映，每周的周三和周五有一個來自J市的40歲左右的婦女定期到這對夫婦家傳教。據村幹部和其他鄰居反映，該戶主是湖南人，80年代初到左村做上門女婿。在左村，上門女婿地位非常低，而外省來的"蠻子女婿"地位更低。事實上，這戶家庭一直是左村的邊緣家庭，很少與村民交往。由於這個蠻子女婿不能融入村莊的公共生活，因此他在左村生活了近三十年，仍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話，很少有村民聽得懂。這對夫婦所信奉的"全能神"便是他們2008年回湖南老家過春節時由親戚傳給他們的。回江西之後，這對信徒夫婦便歸屬於該地下教會所在J市的組織。這對夫婦在左村的主要任務是發展新的成員。至3月份信教以來，該婦女先後兩次帶著J市的兩名傳教者到已是"門徒會"成員的IiuhuanIi家傳教，並宣稱，"全能神"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勸Iiu退出"門徒會"加入"東方閃電"，但都被Iiu拒絕。他們也試圖把鄰居拉入教會，目前為止仍沒有成功。

　　與"東方閃電"不同，"門徒會"早在93年便入侵了左村，已在左村傳播了10多年。因此，"門徒會"在村莊擁有一定數量的成員。

　　（二）地下基督教發展的特徵及原因

　　從表格中我們可以看到，左村地下基督教徒有以下幾個基本的特徵：年齡大，文化低；幾乎都是因家庭或個人遭受過重大的災難或病痛而入教；都是在親朋或鄰居的傳教下入教；所有信徒處於一個由地緣和血緣組成的熟人和親朋的關係網絡之中，信徒之間要麼是夫婦、要麼是鄰居、要麼是妯娌或是親戚朋友。從其教義和儀式的特點看，左村的"三贖"基督教與我們在河南、安徽、湖北、湖南等省所看到的地下基督教屬同一教派，即都屬人們所說的"門徒會"。但與其他省份的村莊（特別是北方的村莊）相比，左村的"三贖"基督教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行為極為密秘、低調，不敢輕易公開自己的信教活動。這種密秘表現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十字架不敢像北方村莊的信徒那樣公然地貼在房屋廳堂的最顯眼處，而是貼在信徒自己的臥室。這使來訪的人很難知道戶主的教徒身份。而在北方的一些村莊，十字架是信徒標榜自己信仰的一種重要標誌，是信徒向外人宣稱自己信仰，表明自己身份的一張名片。其次，左村的教徒不敢在公共場合宣傳或稱讚自己所信仰的主，更不敢公開傳教。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試探其他村民的態度，唯恐村民的嘲笑，對外人更是充滿敵意。而北方村莊的信徒們總是毫無忌諱地向外人宣傳他們的信仰、歌頌他們萬能的主，信徒們自己也覺得他們是村莊中最高尚的人。再次，左村信徒的所有聚會活動都極為低調。一周一次的聚會選擇在晚上的7點鐘之後。而聖誕節那天也不會舉行特別的慶祝活動，信徒們只是像平常那樣在各個學習點進行簡單的聚會。這與我們於2006年聖誕在湖北農村所看到的，由當地信徒所舉辦的盛大慶祝活動相比，足以用"寒酸"兩字來形容地下教會在左村的卑微地位。湖北農村地下教會成員所舉辦的大型演出活動從12月中旬持續到元旦，每次演出活動都選擇在各個鄉鎮最為熱鬧、最為寬大的廣場舉行，十分張揚。

　　第二，發展極為緩慢。自1993年以來，地下教會只在左村發展的成員沒有超過40個，即使在99年前後的發展高峰期，也不過只有30名左右的成員。從鄉鎮綜合辦的資料看，2002年，全國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反邪教運動，在此次運動中，各地的地下教會受到一些衝擊。該年，K縣公安部門在全縣範圍對地下教會進行了排查。受這次排查的影響，不少膽小的成員退出了地下教會。之後，左村地下教會的發展進入衰敗期，當時只剩7名成員。2004年起，又有一些新成員加入，但其發展速度與皖北農村相比，已是相當緩慢。筆者於2008年5月3日至24日在皖北的楊村調查，在這20天內，楊村地下教會新增了10名成員。而該教（也是"門徒會"）傳入楊村的時間只有5個月，但在這短短的5個月內，該地下教會不僅吸納了半個村莊，並成功地滲透到了周邊村莊！

　　第三，"基督紛爭"嚴重。據一位已退教的村民介紹，地下基督教把教徒與其非教徒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稱為"基督紛爭"。在左村，"基督紛爭"很普遍。除聚會點負責人的家庭中沒有發生基督紛爭外，其他教徒的家庭要麼受到子女的反對，要麼遭到丈夫的責罵和抵制。這些家庭中的非基督徒不準對方在家掛十字架，不準參與聚會，不準把相關的書籍、光碟等資料帶回家。左村的地下教會成員中，紛爭最為激烈的是Iiuxiuzhen夫婦。Iiuxiuzhen的老伴參加過著名的遼瀋戰役，之後又抗美援朝，83年從一家國有煤礦離休後回左村居住。如今，老人每月享有1千多元的退休金。2004年，Iiuxiuzhen不小心摔斷了左腿，為了能治好腿傷，在鄰居的傳教下加入了"門徒會"。剛開始，Iiu的老伴也沒有反對，認為只要能把腿治好，信什麼都可以。但兩個星期後，教會的負責人要Iiu撕下掛在堂屋上方的毛主席畫像，毀銷擺放在上席的祖先肖像。Iiu的老伴一聽不能掛毛主席、不能信祖先，"腦子頓時深受刺激，感到胸悶心痛"。他萬分氣憤道，只要自己活一天，主席和祖先的像就要掛一天。之後，他強烈反對Iiu去聚會。為了不讓Iiu信基督，老頭故意把她的十字架仍進馬桶。每次聚會時，便把她鎖起來。

　　從以上的特點中，我們可以看出，地下基督教會在左村處於非主流的邊緣狀態，沒有取得它在北方村莊的蓬勃發展勢頭，更沒有獲得在北方村莊所具的正當性。

　　左村地下基督會的這些特點是由其所處的生態環境，也即村莊內部力量決定的。左村是一個秩序良好、民間信仰發達的宗族性村落。"愛管事"的村級組織、宗族組織以及圍繞祖先崇拜的信仰體系，為村莊提供了較為充分的物質救濟和精神生活。村級組織的公共性使村莊中最為弱勢群體得到了國家的關愛，享受到了國家的五保、救災扶困等扶助政策。在國家關愛不足的情況下，左村的村級組織聯合宗族力量為患重病的村民捐款、集資。並且，在村莊無力求助的情況下，基層組織也沒有把村莊中的精神病患者拋棄，而是積極尋求上級部門的幫助。此外，基層組織和宗族組織及時調解村莊糾紛、化解各種矛盾（事實上，左村的矛盾糾紛很少）。總之，基層組織和宗族力量為村莊中的弱勢群體所提供的力所能及的救濟在一定程度上能抑制地下教會的快速發展。葉玉支書說，在左村，那些得到國家幫助的五保戶、低保戶絕對不會加入地下教會。正如那位每月享受上千元退休金的老頭說："國家這麼關照我，每月給這麼多錢，如果加入教會，不讓掛毛主席的像，就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國家"。與之相對應的是，左村地下基督教會聚會點的負責人zuobingcan是個心態很不平衡的老頭，至今，他都對國家開除他公職的處罰耿耿於懷。他總是報怨：憑什麼現在的作風問題就不算問題？要不然，我現在也有吃不完，用不完的錢。但事實上，他這種"被公家開除回來"的人是被絕大多數村民瞧不起的邊緣人。只有這種人才會去地下基督教會中尋找心理上的平衡，並成為積極分子。而大部分信徒都是為了滿足某種功能性的需求，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加入了地下教會。

　　其次，左村地下教會受到村莊中傳統信仰的排擠，從而表現出相當程度的隱蔽性和嚴重的"基督紛爭"。左村村民無法容忍地下基督教徒棄祖忘宗的行為，也不能理解教徒們對毛主席和各路菩薩的仇視。為此，左村的地下教徒必須小心翼翼地行事，以免引起村民的反感。比如，信徒，LiuhuanIi已逝的丈夫也是一個有著3年教齡的地下基督徒，但她不敢用基督教的儀式安葬其丈夫，而是完全按照村莊的傳統儀式下葬。再如，"朝拜日"那天，每戶要出50元活動經費，地下基督徒雖然不朝拜祖公，但不敢不出資。去年的"朝拜日"，一個地下基督徒也來路旁湊熱鬧，當即遭到族長公的斥罵：你這個棄祖的人來這裡幹什麼？此外，地下基督徒總會遭到村民的公開嘲笑或責罵："七月十五不送'爺爺奶奶'會使你的祖先成為餓鬼、野鬼。"

　　對於左村的大部分村民來說，他們壓根就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基督教，他們更不明白為什麼村莊中會有兩種地下基督教。至於這兩教是否真能治病，大部分村民都心存疑慮。更為重要的是，絕大多數村民他們更習慣於燒香、敬齋飯，更熱衷於到神樹下拜村神，去神公壇燒香敬菩薩。

　　然而，即使村莊秩序如此良好、村莊的傳統信仰如此發達，左村也未能完全抵檔住地下基督教會的入侵。地下基督教還是在左村生存了十多年，並正在以各種方式獲取自身的正當性，以發展更多的成員。這說明，地下基督教會有一整套極具滲透力的教規教義、傳播技術和組織方式。

　　（三）地下基督教的滲透方式

　　地下基督教的傳播目標是"走一路發展一線，到一處發展一片"。它的滲透方式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熟人網絡中尋找恰當的傳教對象。如同傳銷組織，地下教會的傳播策略也是"親串親，友聯友，鄰傳鄰，一傳一，一傳十，十傳百"的滾動發展策略。地下基督教徒所選擇的傳教對象具有以下兩個特徵：1。該對象是傳教者的熟人，他們與傳教有地緣上的關係。2。該對象遭受過巨大的不幸或正遭受著病痛的折磨。也即，傳教者在自己的親朋好友鄰居等所有相熟的人之中尋找那些最不幸的人。如同我們在其他地區所調查到的地下教會一樣，左村地下基督教會的成員之間要麼有地緣的關係，要麼有血緣關係。從入教的原因看，這些入教者主要是老弱病殘者和一些不幸失去重要親人的可憐人。不過，傳教者也會在他們的熟人網絡中尋找一些對社會不滿的失落者。比如被公家開除的zuobingcan和受宗族力量排擠而自我邊緣的湖南上門女婿。一般而言，這種對象比老弱病殘者更有可能加入地下教會。因為這種人不能在村莊中獲得生活意義，入教是為了滿足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不像那些體弱多病者，抱著一種試試看的心態入教的，以求治好某種病。

　　第二，"做見證"。合適的傳教對象只是地下基督教徒在傳教時所尋找到的一個切入點，而這個點能不能切入，需要一個最為關鍵的技術--"做見證"。"做見證"是指傳教者以身示法，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使傳教對象親眼見證入教之後的神奇效果，以獲得傳教對象的信任。"做見證"時，傳教者總是活靈活現地講自己在信教之前得過一種治了許多年，花了許多錢也沒治好的怪病，但自從加入地下教會之後，沒吃藥沒打針就自動好了。以下是一個地下基督教徒轉敘他的內兄向他傳教時所做的"見證"：

　　我在信教之前總感到頭暈胸悶，去醫院看了很多次，就是查不出有什麼病，花了幾千元也沒有任何效果，這個你們也知道。自從信教後，我沒上過醫院、沒吃過藥，沒花一分錢，卻好了！你看，我現在什麼毛病也沒有，還有使不完的力氣！像你的這種小病，如果入教，做兩次禱告就會好。信不信由你，但你知道，我是你的內兄，我絕不會騙自己人。

　　於是，這個信徒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跟著內兄加入了地下教會。在左村，大部分教徒都像這個村民那樣，入教只是為了治病。並且，這些疾病一般是些求過許多次醫，花了不少錢的難治之症。地下基督教會恰恰抓住了患者求醫心切、無錢治病的心態，通過活生生的"做見證"把對方拉入教會。然而，那些抱著試試看心態的教徒，一旦入教，就很難退出。因為，地下基督教會有套精細的"洗腦"技術。

　　第三，作為"洗腦"工具的講道人員和集體活動。與其他教派相比，地下基督教有專業的講道人員。這些專業的講道者會針對不同的信徒採取不同的講道技術。針對村民的特徵，地下教會在農村發展一些能說會講的農民作為講道者。這些農民出身的講道者在講道時使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運用農民在生產生活中經常見到的事例以解釋信徒們的一切困惑。比如，入教之後，許多信徒發現自己的狀況沒有任何改變，自然會在思想上發生動搖，會對其所信的主產生懷疑。對於信徒思想上的動搖，講道者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解釋體系，並且他還用極為通俗的比喻來消除信徒們的疑惑，強化信徒的信教意識。他們對那些思想動搖的信徒布道：信主就像學生讀書，有的成績好，有的成績差，而成績差都是些上課不認真聽課，平時也不聽老師話的學生。那些沒有成效的信徒則是沒有好好聽主的話，是些軟弱的人，講道員這樣解釋：

　　你要是軟弱了，惡魔就強了，就會上你的身。因此，要想有成效，就要把身心全部交給主，而不是三心二意，不能軟弱。

　　不過，這種水平的布道一般是針對那些為了祛病消災的老弱病殘者。對於那些尋求心理平衡和精神安慰的信徒，布道者會相應地準備更高水平的布道內容。一位布道者這樣向調查者布道：

　　現在世風日下，男盜女娼，物慾橫流，為富不仁，人人向錢看。人們在金錢和欲望面前迷失了自我，變得冷漠無情。這些擁有世俗權力和財富的窮得只有錢，只剩下一具沒有靈魂、行屍走肉的軀體。只有主才能拯救他們的靈魂，使他充實。主要求我們要拋棄這世俗的罪惡來愛每一個人，才能獲得拯救；要鄙視這世俗而又低級的物質生活，剔除頭腦中的一切欲望，才能得到永生，才能進入幸福美好的天國。

　　這位布道者布道時淚聲倶下，一臉的虔誠。這種布道足以使人震撼，直攝人心，使人進入一種可怕的意念世界，這些正是布道者所要達到的目的。布道者對主的解釋是："主是什麼？主在哪裡？它看不到，摸不著，其實，主就是一種意念，它在我們的心中。"

　　地下基督教會除了通過布道者的"思想工作"進行洗腦之外，還通過一系列有組織的集體活動以強化信徒的信念。地下基督徒自入教的那天起就被納入了許多集體儀式和集體活動之中。僅定期的聚會而言，每周在聚會點集中聚會一次，每周在學習點集中學習三次，每年有幾次大型的節慶活動。在地下教會的集體活動中，有一個重要的載體--唱聖歌，以吸引教徒，並在教徒之間形成凝聚力。為了適宜農村信教群體，地下教會組織對《聖經》中的聖歌進行了改造。許多無聊的老人入教只是為了教會中"熱鬧"的集體生活。左村Iiuxyyuan是人民公社時期大隊有名的文藝宣傳員，可以毫不思索地唱上千首革命歌曲和數不清的民歌，更主要的是，教會用聖歌的詞填革命歌曲的曲，這令她唱起來得心就手，並成為教會教唱歌的老師。

　　此外，還有許多不定期的"會議"：學習會，交流會，"見證會"，其中"見證會"最多。只要有信徒碰上了什麼"好運"，就要召開見證會，號召其他教徒到各個聚會點去聽"見證"，以證明此種"好運"是主賜予的。見證會所"見證"的內容五花八門："來錢"（在家中的某個地方發現了一筆錢），"來米"，"來油"（米缸中的米和油缸中的油會自動上漲），"白天見到神的光芒"，"患有不治之症的教徒突然好了"。另外，任何偶然性的事件都可以拿來做見證。比如坐車時正好趕上了最後一趟車，下雨時正好帶了一把傘。有一次，一個教徒去參加見證會，找不到開會的地方，恰好遇到一個也來參加會議，且熟悉路況的教徒。於是，這個實在沒什麼事情可拿來見證的教徒就把這次"巧遇"作為了見證的內容。之所以見證會是地下基督教召開最多的會議，是因為見證會最能鼓舞士氣，也最能堅定教徒的信念，使他們越來越相信神具有無處不在的威力。並且，見證會規定，每次開會時每個教徒都要做一次見證。這種集體"洗腦"、相互強化的方式，會使一些原本空穴來風、無中生有的事情成為"皇帝的新衣"。

　　第四，嚴密的組織結構。地下基督（主要是指"門徒會"），共有七級組織機構，即"總會"、"大會"、"分會"、"小分會"、"點會"、"教會"、"聚會點"。這七級組織體系被稱為"七七建制"。但為了保密，地下教會的宣傳資料中分別使用英文字母：A、B、C、D、E、F、G替代這七級機構的真實名稱。有趣的是，地下教會的"七七建制"與中國共產黨的組織結構極為類似。在這七級組織結構中，"總會"是其最高權力機構（類似於政治局），"總會"由十二個核心成員組成，其最高領導者稱為"主執"，主持全面工作，其他成員稱"執事"，每個"執事"分管著相應的某項事務。"總會"之下的"大會"就其權力和所轄範圍而言，相當於國家行政建構中的"省"，與此類似，"分會"相當於地級"市"，"小會"相當於"縣"，"小分會"則類似於一個鄉的建制，而"教會"則與行政村的範圍相當。地下基督對"教會"以上級別的負責人和骨幹分子實行工資制。"小會"以上級別的頭目在下鄉時有專車接送，並帶有陪同。據我的一個報告人說，負責K縣教會的頭目是鄰縣一個30多歲的婦女，她每次到K縣下鄉時的架勢，如同一個縣委書記下鄉檢查工作。"教會"以下便是我們通過在村莊中所看到的"聚會點"、或"學習點"。這些聚會點或學習點不具有"行政級別"，聚會點的負責人相當於村民小組長，只是在有事時負責聯繫或召集信徒，不享受工資等補貼。

　　地下教會組織也對其各級機構中的頭目實行交叉任職制，即負責左村聚會點的頭目不能是左村人，而負責K縣"小會"的負責人不能是K縣人。此外，七級組織機構中的頭目有定期的會議制度。為了保密，地下基督教組織中運作時採取單向聯繫的方式，即只允許"上會"的人與"下會"的人聯繫，不許"下會"的人主動與"上會"的人聯繫。為了有效地收集信息，該組織在"小分會"級別以上的機構中，設有專門的"聯絡員"。聯絡員的主要職責是匯總信息，撰寫工作報告，填寫各類報表和上傳下達。

　　為了方便上級機構到下下級機構開展工作，各級機構在其所轄的區域內挑選一戶最可靠的家庭，在其家中設立"接待點"、"聚會點"和"聯絡點"，這種家庭被稱為"三點家庭"。"三點家庭"中的夫婦必須都是忠實的地下基督教信徒。上級組織每年給所轄的"三點家庭"下撥一批經費，用於招待前來"視察"、開會、交流和布道的"領導"和教友。

　　第五，獲取正當性的手段：宣傳"行善"、"愛人"的"紀律"，並利用合法的"三自"愛國基督教以混淆"地上"和"地下"基督教的區別，從而爭奪宗教市場。地下基督教向外界展示的"紀律"幾乎符合中國人行為規範的所有美德：忍讓、節儉、孝順、講誠信、做好事、行善德，幫助每一個有困難的人，並以禁忌的形式規定教徒不能賭、不能貪、不偷、不搶、不奸、不淫、不罵人、不打架等。這些"紀律"給人的印象是：做一個地下基督教徒就是做一個"好人"。這些道德言詞一般都公開地、心存慈善地四處宣揚，以為其組織獲取合法性與正當性。即使在左村，雖然村民忍受不了地下基督教徒的"棄祖忘宗"，但對其教會所宣揚的"紀律"，大多數村民採取寬容甚至讚揚的態度。許多村民說："他們提倡做好事，關愛人，不吵架不罵人，對社會是有好處的。並且，這些要求，我們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左村的村主任也認為地下基督教徒的紀律比我們這些共產黨員的紀律更強。在一次閒談中，一位任職多年的鄉鎮長說他的母親也是一名基督徒。這位年輕的鎮長認為，"基督教是個好東西。你看，人家外國人都有信仰，就中國人沒有信仰，基督教的傳人正可以彌補中國的信仰真空，使中國人也有一種精神寄託。"

　　在K縣宗教局訪談時，宗教局的領導總抱怨宗教局是個"無權無勢"的單位，他希望宗教局能成為一個強勢單位，可以在人員、經費和編制的安排上享有獨立的決策權。他認為，由於宗教局的這種弱勢地位，使K縣"三自"愛國基督教的發展很不正規：人數不夠多，沒有一座像樣的教堂。這位領導無限羨慕西方國家的雄偉、高大而又漂亮的大教堂。K縣分管宗教的縣領導則認為，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有利於社會穩定。他說，一個好的基督徒絕對是一個好公民，如果大家都信基督教，就可以不要軍隊和警察了。

　　在當下農村出現倫理性危機的背景下，地下基督教所宣傳的"道德"和"紀律"正沏合了農村的倫理需求，從而獲取了民眾甚至官員的好評。如此，地下基督教獲得了長足發展的正當性。由於，"地下"基督教與"地上"基督教所提倡的倫理規範極為相似，這使許多農民，包括地方政府官員以為地下基督教與地上基督教無任何差別，且認為都是合法的、國家認可的"地上"基督教。K縣宗教局的領導便認為，要把農村的基督教（實際上是"門徒會"）納入"三自"愛國基督教，以便統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