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赫裡德湖光山色
墨西哥著名詩人帕切科在栽種以他名字命名的詩歌之樹。
夜色中的
十字架
詩城斯特魯加
斯特魯加人口只有10多萬人,如果放在中國,她只能算是個中等規模的鎮子。我知道,鑑於中國國情,我們的很多城市儘管比斯特魯加可能更大也更富,但至少在最近的一百年內辦不了「斯特魯加詩歌節」那麼偉大的事!
翻過崇山峻岭,就從馬其頓的北方到了南方,此時,暮色已濃。奧赫裡德湖本身就很大,天、水混一時,更浩渺如海了。
前面一半路上,在狹小的商務車裡,中、英、法、保加利亞、斯洛維尼亞和塞內加爾三洲六國的詩人們聊得天翻地覆、不亦樂乎,這時早已困頓。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在機場時狼吞虎咽了一個麵包,否則,早已飢腸轆轆。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我們眼前閃現出了點點燈光,紅、黃相間的顏色,類似於《聊齋志異》中美輪美奐的鬼屋。
我恍若進入了夢境。司機突然一腳剎車,踩醒了我的夢。而我們下榻的是「夢幻賓館」(「Drim Hotel」)。
賓館前面就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湖泊之一——奧赫裡德湖。早在1980年,她就和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古城奧赫裡德,一起進入了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名錄。
湖的右側是由奧赫裡德湖(Ohrid)延伸出來的一條河,與賓館幾乎同名,叫「Crn Drim 」,英文譯作「The Black Drin」。「Drin」一詞在中文裡慣常被音譯為「德林河」,筆者以為這種譯法不妥,它在馬其頓語裡的意思是「鹿」,大概是比喻水流之速、河身之瘦(此河雖長,但比較窄)。德林河其實相當長,流經馬其頓和阿爾巴尼亞兩個國家,在馬其頓境內叫「Crn Drim」,意為「黑鹿河」,在阿爾巴尼亞叫「Drini i Zi」,意為「白鹿河」。按照《英漢大詞典》的說法,「鹿河」通過「黑」「白」兩道,出於奧赫裡德湖,又入於奧赫裡德湖,可謂有始有終,始終如一。這倒也符合鹿的性格,據說,鹿是一種喜歡回頭的動物。
「黑鹿河」穿城而過,可以說是斯特魯加的母親河。所以,斯特魯加人喜歡拿她的名字來命名其他事物。我們的賓館名字可譯成「鹿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有人把「Drim」音訓為「Dream」,解譯為「夢幻」,雖不確,但很美。
斯特魯加本是一個小漁村,最早的名字是「Enhalon」,這是希臘文,意思是「鰻魚」,因為據說「黑鹿河」盛產鰻魚。斯特魯加詩歌節設立有「鰻魚(Enhalon)」詩歌獎,相當於斯特魯加詩歌獎。後來,村變成鎮。在11世紀拜佔庭時期(當時她屬於拜佔庭帝國),斯拉夫人改稱之為「斯特魯加」並見於歷史文獻。據語言學家考證,此詞有兩個意思。1.「捕獵」,不知到底指的是捕鰻還是獵鹿?2.「橫渡」或「交叉」,源於斯特拉加(straga)。如果是「交叉」,倒是可以理解為河與橋的交叉,因為早在11世紀,她就有「百橋之城」的綽號了。黑鹿河並不寬,甚至可以說挺窄的,修橋也就比較容易。所以一千年前,她的面貌就是「小橋流水人家」了。
斯特魯加只有10多萬人口,本地常住人口則只有六七萬,馬其頓其他地方的有錢人,以在斯特魯加有房子、每年有時間去度假為驕傲資本。如果放在中國,她只能算是個中等規模的鎮子。我知道,我們的很多城市都比斯特魯加更大也更富,但至少在最近的一百年內辦不了「斯特魯加詩歌節」那麼偉大的事!每每想到此,我不禁對馬其頓和斯特魯加暗自驚服。
斯特魯加有很多詩歌景觀。賓館大門的左側,就是著名的「詩橋」。這樣的橋如果前面不冠以「詩」字,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座小橋,但是,在詩歌節期間,最重要的一項活動——頒獎典禮暨朗誦會,就是在這座橋上舉行的。
除了「詩橋」,斯特魯加還有一些用「詩」來命名的地方和景觀,如詩人雕像、詩園、詩林、詩屋等。在賓館靠近河岸的一側,有幾座詩人雕像,在詩林靠近河岸的一側,有更多詩人的雕像。這些詩人一般都來自馬其頓。我發現,好幾位都穿著軍裝,小時候,在南斯拉夫的戰爭電影裡,我曾見過那樣的制服。也有外國詩人的雕像,其中有波蘭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
馬其頓也有自己的密茨凱維奇,那就是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康斯坦丁·米拉迪諾夫(1830-62),他就是斯特魯加人,是他第一個用馬其頓文創作自由體新詩,因此被認為是近代馬其頓詩歌的奠基人。他的哥哥迪米特爾則是一位詩人哲學家。由於他們生活的時代,斯特魯加屬於保加利亞,所以在保加利亞文學史裡,他倆也被大書特書。康斯坦丁·米拉迪諾夫曾留學莫斯科,那是在非常遙遠的北方,他思念南方故鄉甚切,寫下了類似於李白《靜夜思》一樣的名篇,很多人能脫口而出,背誦其中的詩句。2012年6月8日馬其頓副總理佩舍夫斯基先生曾親臨中國為10家馬其頓酒莊舉辦的葡萄酒推廣會現場。他們有一款葡萄酒是以這首詩的題目命名的,即《思念南方》,由於抒發的是遊子的
鄉思病,這個牌子的酒喝起來也有點苦澀。
兄弟倆的故居在一條很短很短根本不起眼的胡同裡,胡同口尤其窄小。裡面米拉迪諾夫的故居,兩層樓保存、維護得非常好,裡面還保留著不少他們生前用過的物件。這是每屆詩歌節必然安排的參觀地點,而且都在那裡搞活動,今年搞的活動就是裴多菲胸像安放儀式。
從賓館步行到詩林,也就十分鐘。一路上,要過詩橋,要經過這些雕像,可以順道向這些先輩詩人致敬。一路上,還有很多橫放著的國旗,其中有中國的。我數了一下,總共有43面。後來我才得知,那代表著今年出席詩歌節的詩人們的國家。
詩林,經過半個世紀的養護,雖然規模小,但已經鬱鬱蔥蔥,高的樹頂需仰視才能見。這片小樹林有兩個特點:1.每年,獲得「金冠獎」的詩人都要在這裡種植一棵樹,這棵樹同時被以獲獎者的名字命名。2.這棵詩樹下面,都放置一塊刻著金冠獎得主姓名和年份的小銅牌。
因此,在這片林子裡走路,你一定要小心,否則說不定會「撞到」來過中國的聶魯達,甚至「踩到」剛剛去世的希尼,跟我在北京曾見過面的綠原先生(1998年金冠獎得主)「陰陽相逢」。
「斯拉夫世界的耶路撒冷」
奧赫裡德之所以是馬其頓的文化古都,曾經的文化中心,主要是因為宗教,在拜佔庭時代,她擁有365座教堂和修道院。奧赫裡德人喜歡對外來人說的一句話是:「每天參觀一座教堂,你需要在這裡呆上一年。」
在馬其頓,如果說斯科普裡(首都)適合於工作,斯特魯加適合於休閒,那麼古城奧赫裡德適合於觀光。
古城奧赫裡德之名顯然取自湖名,或者說改自湖名;因為在古希臘(在公元前353年第一次被希臘文獻所記載)時代,她叫「陽光之城」。有人說,她建於公元九世紀,是不對的。準確的說法是:奧赫裡德始建於公元前二世紀,公元879年,她改用現名。
我們的古城之遊從一棵古樹開始。有人說它有1100歲了,也有人說是900歲,總之是很老很老了。樹並不高,與其說是站,還不如說是坐在一個罈子裡。像一尊神像,被供奉在那裡。樹老了,就會成為神,給董永和七仙女做媒的不就是一棵成了神的老槐樹嗎?
在一座東正教教堂的大門口,導遊停了下來說,馬其頓人的宗教主要為東正教,其次是伊斯蘭教,再其次是新教。奧赫裡德之所以是馬其頓的文化古都,曾經的文化中心,主要是因為宗教,在拜佔庭時代,她擁有365座教堂和修道院。奧赫裡德人喜歡對外來人說的一句話是:「每天參觀一座教堂,你需要在這裡呆上一年。」因此在中世紀有「斯拉夫世界的耶路撒冷」之稱謂。16世紀初,奧赫裡德教區的權勢達到頂峰,當時索菲亞和摩爾達維亞等地的主教,甚至部分塞爾維亞東正教區以及義大利東正教區(包括西西里和威尼斯等)的主教都聽命於奧赫裡德主教。我去年曾率中國詩歌代表團出訪以色列,考察耶路撒冷,那裡的教堂不僅多,而且雜,基督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的都有。我問導遊,奧赫裡德是否也如此多樣和包容呢?她說差不多吧。後來,當天晚上的最後一個活動被安排在市中心的聖索菲亞教堂。那裡曾是東正教奧赫裡德大主教的辦公地,但在15世紀,奧斯曼帝
國的侵略者把它和聖克萊門特修道院改建為清真寺。教堂的整體建築風格和內部11至13世紀的精美壁畫都是拜佔庭式。壁畫相當程度上被破壞,不過,壁畫和建築的基本架構都保留了下來。同一座房子承載兩種截然不同甚至時常衝突的宗教,在中國或許三見而不一見,但在西方一神教佔主流的社會裡,是極為難得的。
又繞過一段小山腰,我們來到了一個石頭砌就的城門口,粗糙而敦實,這是塞繆爾王城堡遺址的一部分,這個城堡也叫奧赫裡德城堡,曾經佔據整個奧赫裡德山頂,建於公元976年至1014年間,目前是馬其頓現存中世紀最大的城堡遺址之一。在11世紀初,塞繆爾王國是馬其頓境內最強大的國家,奧赫裡德是其首都。
在塞繆爾王城堡腳下,是一座古羅馬劇場,橢圓形,露天,用石頭砌成,臺階就是座位。據說該劇場建於2000多年前的羅馬統治伊始時期,能容納數千名觀眾,角鬥士曾經在這裡決鬥。古時的一條大道從君士坦丁堡開始,經過奧赫裡德和薩洛尼基,通向羅馬。我曾在羅馬的城裡和裡昂的郊區見過類似的劇場遺址。奧赫裡德學的是羅馬,古為今用,不僅也在一邊搭了個舞臺,而且把整個劇場都進行了所謂的修舊如舊,甚至用上水泥,顯得不倫不類。古為今用,在情理上當然是正確的,但關鍵是如何用?是否一定要恢復它原來的功能呢?古劇場就一定要有演出嗎?其實,這都是急功近利的商業思維惹出來的輕舉妄動。
離開古劇場,穿過一連串民居。來到另一處大得多的廢墟。據說大部分是考古發掘的遺址。在公元9世紀,這裡是斯拉夫世界的第一所大學。奧赫裡德也是泛斯拉夫文化知識的源頭,這裡的聖潘特萊蒙修道院實際上是西方世界最古老的大學之一。這一點受到整個斯拉夫語文化世界的認可和尊崇。走在我身邊的詩人亞歷山大是保加利亞最高學府索菲亞大學的退休教授,他說,他們學校的全稱是「索菲亞-聖克萊門特-奧赫裡德大學」,又是「聖克萊門特」,又是「奧赫裡德」。這充分說明這所名牌大學跟修道院的源流關係。聖克萊門特是斯拉夫文字的創建者——相當於漢語文化中的倉頡,他就是奧赫裡德人,但在他生活的年代奧赫裡德屬於保加利亞帝國,而且是其首都。在歷史上,奧赫裡德曾經三度被保加利亞佔領,索菲亞大學創辦於1888年10月1日,當時奧赫裡德還是保加利亞的一部分。
據說,馬其頓中央政府已經決定,要花上億巨資,重建一所大學,再現當年的學術輝煌;因為現在奧赫裡德只有一所規模不大、專業設置單一的旅遊學院。如今,修道院主體建築已經整修一新,但其他部分還是一片又一片廢墟。所以大門緊閉、圍擋密布,我只好通過一些空隙,拍了幾張照片。
離開大學建築工地,我們來到了全馬其頓最有名的東正教教堂——聖約翰·卡內歐西教堂。這個教堂很小,建在湖濱懸崖上,非常獨特,甚至孤獨,據說這是馬其頓的地標之一。詩人們在此朗誦時,不斷有遊客前來參觀,正好教堂裡面牧師們在為一個嬰兒洗禮,偶爾傳出嬰兒的哭聲,和著詩歌,傳給樹木、鷗鳥和雲彩。從白天到黑夜,我們看著太陽漸漸落入湖中。那天的詩人們仿佛都是牧師,詩歌就是聖水,給太陽洗禮,讓它經過一夜死亡般的沉睡,每天早上都復活為新的嬰兒。
讀詩會結束時,整座教堂已經像條小船沉入暮色,但我發現,出口門框的上方有一個十字架,隨著黑暗的降臨,越來越亮;抬頭看湖的左側的山頭上,有一個碩大無比的十字架,發著幽光。後來我在馬其頓別的地方別的山頭上,也見到這樣發光的十字架,給那些在迷惘中前行的人以方向。
離開聖約翰教堂,我們幾個跟著一位音樂家沿著湖邊的棧道走。這位音樂家雖然在倫敦定居工作,但他是從奧赫裡德走出去的,每年夏季都回家鄉。他在家鄉熟門熟路,領著我們穿街走巷,盡走捷徑。此時,湖邊已經亮起了黃、紅相間的燈光,特別溫馨。奧赫裡德湖帶著她所有的魚兒,已經進入了夢鄉。沒有人,也沒有船,在她懷中打擾她。我注意到,岸邊除了沙灘,其他路段全部都是裝有欄杆的棧道,非常安全而便捷。其中的一處叫許願處,我們把硬幣投入湖中,然後默默許下願望。我的願望當然是讓我大半年來一直臥病在床的弟弟早日康復。
經過一條窄小的溝渠,我們眼前突然出現一棟泥黃色的建築物,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聖索菲亞教堂。我們要在那裡舉行的是本年度斯特魯加詩歌節大獎「金(花)環獎」的得主墨西哥詩人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的專題朗誦會。
參加完活動,亞歷山大教授突然說,他有個老朋友的兒子是畫家,不久前剛從保加利亞過來,當地政府給他和另一個奧地利來的畫家提供了一間畫室,他們天天對著奧赫裡德湖畫畫。亞歷山大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我當然有。畫室非常簡陋,大部分新完成和未完成的畫確實以奧赫裡德湖為題材,但也有不少跟湖沒關係,看來,主辦方並不要求太嚴格。還是有讓畫家盡情發揮的餘地。其實,那麼絕色的湖就在眼前,我們不給她寫詩和畫畫,不僅對不起她,還對不起自己的才華呢。(本文圖片均由北塔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