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4月24日,「東方紅一號」人造地球衛星成功發射,使中國成為繼蘇、美、法、日之後世界上第五個獨立研製並發射成功人造地球衛星的國家,極大振奮了國人的自信心,也提升了中國在國際上的威望。
我國有多位優秀的科學家參與了此次開天闢地的事業中,中國科學院原黨組書記兼副院長張勁夫在提到此事時曾說:「搞人造衛星趙九章最積極」。
圖 | 東方紅衛星
趙九章是我國著名的大氣科學家,地球物理學家和空間物理學家,「東方紅一號」人造地球衛星的總設計師。但是,他卻沒能親眼看到衛星上天的那一刻。
1968年10月26日,也就是在衛星發射成功的前18個月,趙九章服安眠藥自殺身亡,終年61歲。
趙九章在清華大學的恩師葉企孫先生晚年在自述中曾說,「令我痛心的是兩位極有才幹的弟子英年慘遭不測,竟先我而離人世!」
這兩位弟子指的是,清華大學1931級的熊大縝,另一位就是清華1929級的趙九章。葉企孫先生自述中還說:「(趙九章)壯志未酬,真乃中華一大損失」。
圖 | 趙九章
趙九章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物理系,後通過留學考試,於1935年赴德國柏林大學學習氣象學。
1938年,趙九章獲得氣象學專業博士學位。當時以他的才學完全可以留在國外工作,但是,他卻決定回到戰火紛飛的國內,為飽受蹂躪的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他回國後,到西南聯大任教。
趙九章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那就是——他是國民黨元老戴季陶的外甥。剛回國時,他給戴季陶做過一段時間的機要秘書,但是,沒多久他就厭煩了官場的腐敗昏庸,離開了。如果,他留下,仕途之路想必會一帆風順。
1944年,對趙九章極為賞識的竺可楨,推薦趙九章到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工作。投身於自己熱愛的氣象物理研究中,趙九章迸發出了極大的工作熱情。
經過趙九章的日夜鑽研,1945年,他提出「長波斜壓不穩定」理論,成為現代天氣預報的理論基礎之一。
1946年,趙九章在芝加哥大學做學術報告時提出了此理論,獲得國際公認。由此,趙九章在國際上的聲望日漸升高。
圖 | 趙九章在德國時留影
解放前,中央氣象研究所被南京政府命令遷往臺灣,趙九章卻不為所動,他發電文給所長:「八年抗戰,顛沛流離,實不堪再動」。
於是,趙九章和氣象研究所的一大批科學家留下來,為推動新中國的氣象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
1949年11月,趙九章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長。在他任所長期間,培養選拔了大量人才。
五十年代初,西方國家開始用計算機來做天氣預報,趙九章很快發現這一契機,便鼓勵剛從國外回來的顧振潮進行相關研究,並組織培訓了一批科技人員。四年後我國第一臺計算機問世,於是他們作為首批用戶在計算機上開展試驗,為以後我國氣象天氣預報事業登上新臺階奠定了基礎。
中科院國家空間科學中心原黨委書記吳智誠,曾給趙九章當過一段時間秘書。他回憶說,自己20歲時剛到趙九章身邊工作時只有高中學歷,趙九章就跟他說,只要想學,中科院念書的機會很多。趙九章專門介紹吳智誠到北京大學聽課,為此還減少吳智誠的事務性工作時間。
趙九章對年輕人都很照顧,為他們創造機會,指點迷津。地球物理所先後走出了葉篤正、顧震潮、陶詩言、曾慶存、周秀驥等院士和專家,為新中國的科學事業培養了大氣物理和空間物理的大批人才。
圖 | 1958年,趙九章與中國科大學生在一起
「只要是國家需要的,他就去做。」吳智誠曾給趙九章一句很中肯的評價。
1957年10月4日,蘇聯成功發射世界上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對於剛成立的新中國震動很大。作為物理學家的趙九章敏銳地意識到,中國發展人造地球衛星的迫切性。
從這時起,趙九章就開始在各種場合發表講話,倡議發展中國自己的人造衛星,闡述人造衛星對中國的戰略和國防意義的重要性。
毛主席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說:「我們也要搞人造衛星。」很快,中科院成立了「581」組,趙九章任副組長,並於10月率代表團去蘇聯訪問。
趙九章和一批科學家從到蘇聯訪問歸來後,就提出中國要想研製人造衛星,就必須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外國出於保密的需要,衛星研製的核心技術是不會透露給我們的。
圖 | 1958年,趙九章率隊訪問蘇聯
在趙九章的不懈努力下,終於在1958年,中科院成立了人造地球衛星研製組,進行衛星研製的預研工作。趙九章是這個研製組主要負責人。
趙九章帶領預研組為我國人造衛星做了大量基礎工作。如對衛星的溫度控制、衛星結構、材料、能源、測控體制、衛星軌道計算等都做了大量的試驗。
經過六七年的預研工作,趙九章覺得人造衛星的準備工作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於是,在1964年12月下旬第三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 趙九章將一份報告直接呈送給周恩來總理, 建議國家正式立項開展人造衛星研製工作。
趙九章的這份報告得到了國家的重視。很快,中國科學院按照中央指示精神, 組建了衛星設計院, 代號「651」,趙九章被任命為院長。中科院全院參加該任務的有20個單位, 科學和工程技術方面的工作由趙九章主持。
1965年10月,趙九章和衛星設計院的科學家們開了42天會議,在這個會議上,確定了人造衛星的雛形——1米直徑近球形72面體,播放《東方紅》樂曲,計劃1970年發射。這顆衛星就命名為「東方紅一號」。
接下來便是趙九章帶領團隊投身於攻堅克難的研製之路。
但是,1966年那場運動的到來打破了趙九章獻身於人造衛星的理想。
圖 | 1962年的錢驥與趙九章
1966年10月,趙九章被「靠邊站」。 因為他是戴季陶的外甥, 是蔣經國的同學和表哥 (蔣經國弟弟蔣緯國的生父是戴季陶) 。 他被當做「反動學術權威」批鬥,但是,還沒停止工作。
只要還能工作,還能研製人造衛星,這些衝擊、批鬥、大字報,趙九章都還能忍。興許忍一忍,就過去了。
但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趙九章的預期設想。
從1968年開始,趙九章頭頂上的帽子除了「反動學術權威」,又多了個「叛徒」和「特務」兩頂帽子。一個「叛徒」怎麼能再從事國家機密工作呢。於是,那些造反派們徹底剝奪了趙九章工作的權利。
趙九章每天工作就是呆在學習班,然後就是接受沒完沒了的批鬥遊街。
趙九章以前忙於科研工作,很少逛街。現在卻被造反派們逼著每天到大街上走來走去,脖子上還要掛一個幾十公斤重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反動學術權威趙九章」幾個大字。
遊街時,趙九章還被逼彎腰、低頭認罪。但是,趙九章年紀大了,腰不好,彎不下去。造反派們就拿菸頭燙他的腰,他的腿,他的腳。就是這樣,趙九章的腰還是彎不下去。
即使如此遭受非人的折磨,趙九章還在關心人造衛星的工作,在路上、在廁所碰到他的學生時,仍不忘打聽人造衛星的進展情況。
圖 | 趙九章和夫人孩子合影
後來,趙九章被押送到北京郊區的紅衛大隊去勞動改造。在押送路上,因為脖子上掛的牌子太重了,趙九章的脖子上被勒出道道血痕,加上趙九章年紀又大了,身體衰弱,因此行走起來很是吃力。
研究所的同事鄧增昆後來回憶說:「趙先生每次勞動途中, 被造反派像牲口一樣趕著往前走, 甚至連牲口都不如,,因為老百姓對自己的牲口還知道愛惜呢!」
但就是這樣,趙九章還心存希望,他想國家不會忘了這些一心報國的知識分子。他非常想知道國家對知識分子的政策變了沒有。
他找誰打聽呢。他想到了老朋友喬冠華——時任外交部副部長。但是,喬冠華的電話號碼,他絞盡腦汁卻也想不起來。他白天勞動時想,晚上躺在床上也在想,可能是連續不停歇的批鬥摧殘了他的腦神經,他最終也沒想起來。
後來,趙九章碰到鄧增昆,讓他幫忙。鄧增昆回去後,想盡一切辦法,卻也一無所獲。在那個亂糟糟的年代,家中什麼書報、本子之類都被抄家的奪走了,又去哪裡找得到呢。
當鄧增昆無奈地告訴趙九章,他也沒找到喬的電話號碼時,趙九章的身體明顯顫抖起來,眼神也黯淡了下去。趙九章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鐘,才緩緩地走回家。
這時的趙九章雖然還是「651」設計院的院長,但是一切會議和工作他都不能參加了。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到,就連人造衛星的研製進展情況,趙九章也問不到了。
他就如陷入了孤島,雖然深處科學院大院中,一切消息隔絕。現在,國家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到底如何,他也茫然不知。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這樣沒有尊嚴,飽受屈辱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還有他投入全部心血的人造衛星的消息更是對他絕緣了。
就在這時,傳來一個震驚的消息,更是如萬箭穿心般擊垮了趙九章。
1968年6月8日,火箭金屬材料研究專家姚桐斌被造反派毒打流血不止,竟慘死家中。
姚桐斌的死震驚了國防部,震驚了黨中央,也震驚了趙九章。
聽聞姚桐斌的死訊後,趙九章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沉默著,沒人知道他內心裡想些什麼……
也許姚的死亡給趙九章傳達了一個非常無望的警示,給趙九章還抱有希望的內心一致命的撞擊。
趙九章,這位在國際上享有崇高聲望的科學家,在經過了多年顛沛流離的戰亂生活,都沒有使他動搖獻身科學的理想。
但是如今,在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建設中,他的報國理想卻就此折翼,壯志未酬……他多麼不甘心!不僅滿腹才華無處施展,就連最基本的人格尊嚴都無法得到保障。
終於,趙九章下定了決心。10月10日晚,趙九章像平時一樣涮牙、洗臉、洗腳。他在準備上床前,服下了他早已存好的幾十粒安眠藥。
他沒有留下遺書,沒有留下一句話,就這樣以決絕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以這樣無聲的方式抗議那些慘無人道的暴行。
一代科學巨匠趙九章就這樣離開了。
圖 | 趙九章和夫人在頤和園觀賞玉蘭
10月26日,也就是趙九章離世十幾天後,正在辦公的周總理聽到這個悲慘的消息,禁不住流下了淚水。周總理當即打電話給中科院,指示要追查趙九章自殺的真相。
令人悲憤的是,趙九章的屍首竟然都找不到了,最終這場追查也沒法進行下去了。
其實,在1968年國慶節前三天,一封天安門觀禮券寄到了中國科學院,那是邀請趙九章參加天安門觀禮活動的請柬。但是,趙九章沒有見到這封請柬,也不知道有此事。
這封請柬被造反派扣押了。
建國後,德高望重的趙九章多次受邀參加天安門的觀禮活動。1968年的「五一」勞動節天安門觀禮,趙九章就受邀參加了,這對於當時深處批鬥漩渦中的趙九章是多大的安慰!那是國家和政府對於他的信任和尊重。國家還沒有忘記他!
但是,就是這次觀禮活動引起了造反派的忌恨,有人就揚言,看他國慶時能不能登上天安門。
最終,趙九章在國慶節沒能登上天安門,他也沒能見到這封請柬。
有人說,如果趙九章見到了這封請柬,如果他能夠在國慶節登上天安門,也許,他就還能再熬一熬,也許他就不會走上這條路。
但是,那個非黑即白的年代沒能給予這位科學家更多的求生機會。
1978年,鄧小平批示,為趙九章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3月16日, 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為趙九章舉行骨灰安葬儀式,但是,骨灰盒裡沒有骨灰,這位為國家科學事業嘔心瀝血的科學家,竟然在死後連屍骨都無法保全,這一切又怎麼不讓人痛心呢!
國家和人民不會忘記這位為中國氣象和人造衛星事業立下卓越功勳的科學家。1999年10月,趙九章被追授「兩彈一星」功勳獎章。
現如今,距離第一顆人造衛星成功發射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中國的航天事業已有了突發猛進的發展。今年7月23日,我國首次火星探測任務「天問一號」探測器成功發射,更是開啟了我國航天事業的新篇章。億萬國人歡呼「火星並不遙遠」。
當我們為今天中國的航天事業而歡欣鼓舞時,同樣也不能忘了趙九章等一批科學家的無私奉獻。他們在當時各方麵條件極為艱苦的情況下,披荊斬棘堅守理想,堅持探求科學真理的信念值得後人為之敬仰。
圖 | 1943年趙九章昆明全家照
文 | 南國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