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流沙河先生今天在成都逝世了。他88年的人生長河中有諸多詩作,但他拒絕被稱「著名詩人」,「又沒有做統計,你咋個曉得你著名」。中年扎進古文字研究,探秘漢字「生成的道理」,別人問他這有啥子用,他說「就覺得很好耍」。
事實上,從年幼記事起,一直到他老去,流沙河一生都在做自己認為有趣的事情。2014年4月,中國青年報記者王鑫昕曾在成都與他進行了一場對話,漫談他童年以來的往事。
當時已經83歲的老先生談得興起,原定一小時的訪談時間,一口氣聊了兩個多小時。臨別時,他留下墨寶作為致青年朋友的寄語:「凡有趣的,終歸有益。」
今天,流沙河先生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站,5年前的這場對話清晰如昨。我們把對話整理出來,與讀者分享他的人生趣味。
2014年4月,流沙河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 黃國兵/攝
記者:今天的孩子課業負擔、課外補習負擔都很重,您小時候是怎樣度過的?
流沙河:人的一輩子有一個階段的學習重要得很,那就是中學。打基礎、發奮都在那個時候。我們那個時候,上世紀40年代,沒有老師規定必須上晚自習,但是學生自己壓力大。假如等這學期考試完了你的成績通知單上面寫:「下期勿用來校。」下學期你就不用來了,等於開除,所以學生壓力大。
今天的學生課程更多,又要學鋼琴、學書法、學美術,讀書就很苦了,太不好耍了。所謂耍,就是學生還能有些文化性質的業餘愛好,不是娛樂性質的。課堂以外找點心愛的書來讀,可以讓精神緩和一點,釋放壓力,這樣才一張一弛才有點味兒。
孔夫子教學生的時候都還要找點其他話來擺龍門陣,談點課堂以外的東西,帶他們江邊走走、耍耍,帶他們唱歌跳舞。現在這樣的情況很少。
想起我當小學生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坐著船到非常遠的地方去耍,讓小娃娃長了很多見識,長大後能夠想起這些快活的事。
記者:您的大學呢?
流沙河: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前最末一批考進四川大學的。我的大學生活簡直不要提了,我就不承認我是大學生。上世紀80年代,川大說要給我發個畢業文憑,我說我怎麼好意思來領,我只是個高中生。
但我的中學母校辦得很好,學生非常勤奮,對功課本身有興趣。老師非常優秀,他們真正讓同學對知識產生了濃厚興趣。
我的一位老師是北師大數學系出來的,他教我們的時候已經將近60歲了,身體不好,穿得非常破爛,嗓子也嘶啞了。他把教科書往講臺上一放,翻都不翻,就曉得從哪兒開始。他一講就把學生吸引進去了,深入淺出,沒有多餘的話。
我回到母校時寫過一副對聯:「正當花朵年齡君須有志,又見課堂燈火我已無緣」,說的是現在的同學要有志向,要努力,而我這輩子不會再有發奮讀書的時候了。
其實古人早就有這些感慨。有一副對聯這樣說:「何物可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說的就是古代學生的發奮。
記者:既學得勤奮,又玩得開心。怎麼做到的?
流沙河:我小學畢業的時候,非常愛好書法,愛到什麼程度呢?縣城裡有三個書法家,一看字我就知道是誰寫的。
我上學時用毛筆寫字,家裡院子天井、走廊、正廳掛了很多匾額,寫滿了大字,童年時期,一天到晚就接觸這些,所以我對書法的漢字之美,有種說不出的喜愛。
這些有趣的東西是我作為小學生的精神追求。我曾用零花錢買了一把折刀,做各種手工,做風箏、做笛子、雕刻竹筒,把蟋蟀養在裡面。我還會做火藥槍,把廢棄的重機槍子彈殼鑽個眼,底下用木頭包起,兌上火藥……比例我都知道。
文革時期我在家鄉勞動,給七八歲的娃娃做滑輪車……現在市面上有賣的,最初我還以為是我發明的。
製造這些本身就是樂趣,還能練得很靈巧。這樣的娃娃就算以後升不了學,也可以去當高級技工。大家不可能都去當什麼專家、學者、藝術家,也可以當技術員、工程師,上職業學校。
社會不能一切都靠晶片解決,還有一些事是晶片解決不了的。
記者:從小就想當作家嗎?
流沙河:我的少年青春記憶很鮮明,但有一點我沒想過——當作家。想過要從事的一個職業是記者。放了學,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燈下去看報紙,了解發生的各種事情。看了報紙以後,最佩服、最崇拜的就是記者。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1950年我進了報社,第一個職業就是在《川西農民報》當見習記者,學著採訪,後來當編輯,就與文字結緣,這中間就寫詩、寫短篇小說,後來就混成了作家。寫作幾十年,退休以後又去研究歷史文化、古代文學、古文字。
人的一輩子就是這樣幹來幹去,少年人比較感性,做事首先要有趣味,沒有刻意規劃自己的人生。
流沙河應邀給《中國青年報》的讀者題字。王鑫昕/攝
記者:您為什麼轉向研究文字了?
流沙河:我現在正寫一本書,就是研究文字的,看看從古文字到漢字的演變有什麼意義。我已經83歲了,好生要把這件事情做了。
幾十年來,大學文字學的功課缺失了。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是文字學的第一部著作。告訴我們漢字的常識,一個字這樣寫,道理究竟是在哪裡。
「中國青年」這四個字我們誰都認識,但如果解字,作為文字學,我們可以想想為什麼四個字要怎麼樣寫。「中」字首先是一個口,然後一豎下去,是把一根筷子插進嘴巴裡嗎?道理在哪裡。讓文字學就來告訴我們。
「中」在古文字裡是橢圓形的,「圓」和「營」在古代是一個字,部隊的營盤怎樣擺?所有的戰車圍繞這個圓,軍旗插在正中間。「中」字就是一支旗杆立在兵營的圓心。
最早的「國」是一個城。「國」在甲骨文裡寫得很簡單,畫個方塊就是城市,另一邊是戈。一個武器守著城市就是一個國。
「青」是土地上一棵草的顏色。跟植物一樣,人老了就枯黃了,小時候是青色的,英語中把童年叫green years。
「年」的古文寫法就是「黏」,在古文字中,指的是莊稼,高粱的一種,黃而且粘,可以做成餈粑。這種高粱是華北平原、黃河流域最晚熟的一種莊稼,到它成熟的時候已經進入冬季。最後收的這個莊稼就拿來做成食品,供奉鬼神、祖先,祭一次,就叫一年。「年」字包含了好多遠古中國的生活方式、宗教觀念。
漢字都有它生成的道理,這就是漢字的文化,是拼音不能取代的。必須保留它的形態,給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講解,我們所使用的文字是有道理的,包含歷史知識、祖先文化積累、歷史文化觀念。
記者:所以您在文字研究裡找到了一片新的廣闊天地。
流沙河:認識漢字,可以增長很多知識。我們熱愛它,尊重它,也是一種愛國。所謂國,跟文字分不開。剛才講的「中」,不但有書法內涵,歷史之美,有中國古代作戰的常識。這就是漢字文化。
成都市初中生漢字聽寫比賽請我去當裁判,我馬上就答應了,全省決賽也請我去裁判,我樂意去做,因為漢字的教育是重要的。要讓大家明白,任何一個字都有它的來源。
記者:您的選擇也許對今天青年人的學業、職業的選擇是一個啟發。
流沙河:我26歲那年當了大右派,啥子都搞不成了,跟文學說拜拜了,勞動去了。我就想,總要找一門學問,好好做下,不然光陰就廢了,所以就去研究甲骨文、古文字、古代文字學。
同時也在鑽研中國古代典籍,沒想到學的這些,將來還有用。我研究是覺得很好耍,做學問也是一種娛樂。
算我運氣好,中國幾十年以後開闢了新時代,國門打開,大家覺得古文化不應該切斷,古文化有它的道理,我從前學的東西就有了用處。等於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婆,撿了那麼多沒人要的東西,過了幾十年,人家說這些東西還有用,於是老太婆就把東西拿出來。
以前並沒有這樣想過,只是覺得一切知識和文化都要和興趣結合起來,才能達到傳播的目的。如果弄得枯燥無味,人們就不願意去學了。有一句諺語,「有趣必有益」,凡有趣,最後都是有益的。
(舒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文化副刊部編輯)
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 王鑫昕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