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真正生活》
內容簡介
哲學家如何理解青年?又如何理解「真正的生活」?如果可以, 79 歲時的哲學家阿蘭·巴迪歐會對年輕人說些什麼?
本書包含《何為真正生活》和《我如此了解你們……》兩部分。《何為真正生活》收錄了阿蘭·巴迪歐面向年輕人的三個講座,探討了當代青年與真正的生活之間的關係。《我如此了解你們……》很大程度上是《何為真正生活》的延續,巴迪歐在其中探討了年輕人如何去認識和理解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
作者簡介
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歐洲研究院教授,曾任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哲學主席。其重要著作有《存在與事件》《哲學宣言》《世紀》《世界的邏輯》《愛的多重奏》《小萬神殿》等。
譯者簡介
藍江(1977- )湖北荊州人,現為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著作《忠實於事件本身:巴迪歐哲學思想導論》《阿甘本五講》。主要譯作有《存在與事件》《世紀》《哲學宣言》《小萬神殿》《數學頌》《語言的聖禮》《敞開:人與動物》《歷史的形象》《美學中的不滿》等。
書籍摘錄
第一章 今天,做年輕人:意義與無意義(節選)
哲學的主要問題就是真正的生活。什麼是真正的生活?這就是哲學家的唯一問題。還有,如果存在著敗壞年輕人的行為,不是出於金錢、快感、權力的目的,那就是為了讓年輕人明白有著比所有事物更好的東西:真正的生活。某種值得的東西,某種值得去過的生活,這種生活遠勝於金錢、快感和權力。
我們不要忘記,「真正的生活」是蘭波的短語。現在有一位真正的年輕人的詩人:蘭波。有人從蘭波的整個人生經歷中創作詩歌,仿佛這是一個開端。也就是他,在絕望之時,摧人心魄地寫下了這樣的話:「真正的生活尚未到來。」
哲學告訴我們,或者說它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告訴我們,儘管現在並不是真正的生活,但真正的生活絕不會永不到來。在某種程度上,真正的生活就是哲學家試圖展現的東西。他之所以「敗壞」年輕人,是因為他試圖向年輕人說明,有一種錯誤的生活,一種被破壞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為牟取權力、攫取金錢而進行的殘酷的鬥爭。在任何情況下,生活都被簡化為對直接衝動的單純的滿足。
大體上,蘇格拉底說(我現在要按照他的說法來說),為了獲得真正的生活,我們必須與各種偏見、預先給定的觀念、盲從、隨性的習慣以及不受約束的競爭進行鬥爭。在根本上,「敗壞」年輕人僅僅意味著一件事情:確保年輕人不會按照業已被繪製出來的路徑前進,他們不僅僅可以遵從社會習俗,也可以創造新事物,提出走向真正的生活的完全不同的方向。
歸根結底,我認為出發點在於,蘇格拉底相信年輕人有兩個內在敵人。這兩個內在敵人讓他們遠離了真正的生活,讓他們認識不到他們自己創造真正的生活的潛力。
第一個敵人是所謂的當下生活的激情,追求娛樂、快感、一晌之歡、歌曲、瞬間的放縱,吸食大麻,玩些愚蠢的遊戲。所有這些都存在著,蘇格拉底並不打算否認這些東西。一旦這些東西確立起來,一旦這些東西被推向極端,一旦激情產生了日復一日的醉生夢死,一旦生活依賴於時間上的及時尋歡,在這種生活中,就看不到未來,或者說未來完全是晦暗不明的,那麼你們所得到的只是一種虛無主義,一種沒有統一意義的生活概念,亦即缺乏意義的生活,最終無法走向真正的生活。這種「生活」,將時間分割為若干好的瞬間和若干壞的瞬間,最終,擁有足夠多的好的瞬間,而且只擁有這些瞬間,就成了生活所希冀的東西。
最終,這種生活概念打破了生活本身的觀念,這就是為什麼這種生活的意象也就是死亡的意象。這就是柏拉圖明確說明的非常深刻的觀念:當生活以這種方式從屬於及時行樂時,生活本身就支離破碎了,化為灰燼,它自己變得無法辨識自身,也沒有任何穩固的意義。用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這種生活意象,就是死亡驅力暗地裡寓居於生命驅力之中的意象(柏拉圖在很多方面經常預期了這一點)。在無意識層面上,死亡掌控著生活,摧毀著生活,讓生活不再有潛在的意義。這就是年輕人的第一個內在敵人,因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有這種經歷。他們必須痛苦地經受著當下的致命的力量。哲學的目的並不是否定內在死亡的生活經歷,而是去超越它。
年輕人的第二個內在敵人似乎恰恰相反:追求成功的激情,讓自己變得富有,獲得權力,飛黃騰達的觀念。這種觀念並不是在當下直接耗散自己,恰恰相反,它是要在既定社會秩序中獲得一個好的地位。那麼生活變成為了飛黃騰達而進行的策略上的總體算計,甚至意味著你得比別人更好地順從於既定秩序,而在其中功成名就。這並不是快感的瞬間滿足的機制,它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高度有效的計劃。在你們的良好教育開始前,你若要成為最優秀的一分子,就必須謹慎擇校。你最終要讀上像亨利四世中學(Henri IV)、路易大帝中學(Louis-le-Grand)那樣的學校,碰巧,我自己也是那裡畢業的。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可以沿著同一條路徑深造:精英學院(Grandes écoles)、董事會股東、高端金融、大眾媒體、政府官僚、貿易商會、在股市上用數十億歐元資金起家。
基本上,當你們年輕的時候,通常沒有弄清楚,你們面對的是兩個人生的方向,這兩個方向有時是重疊的,有時是矛盾的。我可以將這兩個方向總結如下:要麼用激情燃燒你的生命,要麼用激情構築你的人生。燃燒生命意味著對及時行樂的虛無主義式的崇拜,順便說一下,這或許也是純粹造反、起義、不順從、反叛、嚮往新生活、對夠炫夠酷的生活的崇拜,但這種生活需要短暫的集體生活形式,如佔領公共廣場一段時間。但正如我們看到的,也正如我們所知的,這種生活不會長久,沒有建構,沒有以任何形式對時間進行有組織的掌控。你們在「沒有未來」的口號下遊行。但如果相反,你們讓自己投身於實現未來,獲取成功,賺取金錢,贏得社會地位,佔據一個高薪職位,有一個安詳靜謐的家庭生活,經常可以到南方的島嶼上度假,這一切導致了人們對現存權力結構的保守主義式的崇拜,因為你會在其秩序下,以最有可能的方式來安排你的生活。
這兩個選擇,通常會在年輕的時候,即準備開始一個人的生活的時候,擺在人們的面前:燃燒生命還是構築人生。或者兩者全要,但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這意味著點燃一團火,這團火燃燒並熠熠生輝,發出熱量,溫暖和照亮生活的瞬間。然而,這團火破壞大於建設。
這是因為,長期以來,不僅僅是現在,有兩種相互衝突的激情,它們就是關於年輕人的彼此衝突的看法。這些看法有著極大的差異,從認為青年時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階段,到認為青年時期是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這些看法都存在於文學作品中。的確,無論在什麼歷史時代裡,青年時代都有著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我認為這就是兩種最基本的激情之間的衝突碰撞:渴望生命被自己的能量燃燒殆盡,以及渴望為了在城市裡有著更為舒適優雅的生活,一步一個腳印地創造人生。
我為你們引用幾段文字,來談談看法。例如,在雨果的《歷代傳說》(La Légende des siècles)中,我摘選了他的著名詩歌《沉睡的波阿斯》(Booz endormi)中的兩句話:
我們的晨曦在青年時代光彩熠熠地升起暗夜之後的白晝如同一場勝利……
年輕就是勝利,雨果說道,帶著審慎,帶著力量,在愛的晨曦中,喚醒了情慾的勝利。
我們再看看保羅·尼贊(Paul Nizan)的例子,在他的《阿拉伯的亞丁》(Aden Arabie)的開頭,他寫道:
我 20 歲,我不會讓任何人說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代。
尼贊告訴我們,在任何情況下,年輕都不是人生中最好的階段。也是,年輕是否是一場勝利,生活的勝利?或者說是一個不確定和相當痛苦的階段,因為這是一個充滿衝突、充滿混亂的階段?
我們可以在許多作家,尤其是詩人那裡找到這種衝突。例如,這或許是蘭波整個作品的中心主題。我再說一遍,之所以對蘭波感興趣,是因為蘭波就是偉大的青年詩人。他的年輕體現在他的詩歌裡。但蘭波兩種看法都有,他同時道出了兩種東西:青年時代是一段神奇的歲月,還有青年時代必然代表著過去。我們比較一下他的自傳體散文詩《地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中在文字上截然對立的兩個方面。
在詩的開頭第一句話,我們讀到:
過去,如果我記得不錯,我的生活曾經是一場盛大的飲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湧流無盡。
在 20 歲的蘭波眼中,「過去」指的是 17 歲的蘭波。因此,這是以光速消耗殆盡的生命,但這僅僅是筵席、愛和醉飲狂歡的開始。
後來,在文本的結尾,他像一位老人一樣憂傷地回憶那轉瞬即逝的美好的青年時代,他說道:
可惜可愛的青春,神奇壯美的青春,應該寫在燙金書頁上的青春,我不也曾經享有過一次?
但蘭波那哀慟不已的悲怨,這個只有 20 歲就思鄉的「老人」,已經沉浸在另一種激情中了——對生活的理性建構,他寫下了這些詩句,仿佛他放棄了死亡的衝動,放棄了對自我的依戀,放棄了浪蕩不羈的生涯:
我!我自稱為先知或天使,不受一切倫常的羈絆,帶著求索的任務,我回歸大地,擁抱那粗陋的現實。
在結尾處,主題又發生了轉換,這涉及對詩歌本身的放棄:
再無讚歌:走一步算一步。嚴峻的黑夜呀!斑斑血跡還是我面龐上散發著輕煙,我身後卻一無所有,除了這令人心驚膽戰的灌木!……精神上的搏鬥和人們之間的戰鬥一樣激烈殘酷,正義的幻象不過是上帝獨有的快樂。然而,這就是前夜。在那一刻,我們迎接著強大的活力和真正的溫存的汩汩流淌。待到黎明,我們憑藉著堅忍不拔的毅力,長驅直入,進入那輝煌壯麗的城郭。
你們看:一開始,他有一種燃燒生命的激情,一種衝動的英雄主義,詩歌與盛宴;到了結尾,再沒有讚歌,這意味著,再沒有詩。這是與必要責任的對話,與良序生活的對話。與耗費青春完全不同,他真正需要的是耐心、堅忍不拔的毅力。僅僅在三年裡,蘭波就走過了青年時代的兩個不同的方向:接受當下及其快感的絕對支配,或者走向成功所需要的毅力。他成了一個流變的詩人,他成了殖民地的軍火商。
我們現在轉向另一個問題,說句實話,我要求年輕人要像我一樣問問自己:今天我們可以用什麼樣的天平來衡量青春?因為我們知道已經說過的兩個截然相反的看法,我們在今天會怎樣來說?我們會把什麼東西作為青年時代對兩個相矛盾的項進行衡量的結果?這個天平會偏向哪一邊?
有幾個積極特徵可以用來概括當代的青年,以及他們與前幾代青年有何不同。的確,我們有很多理由可以認為,今天的青年比過去的青年有著更多的行動自由,既可以燃燒生命,也可以構築人生。簡單來說,至少在我們的世界裡,在眾所周知的西方世界裡,年輕人的共同特徵看似就是更自由。
蘭波,來自:維基百科
首先,青年再無須嚴格的成人儀式。成人儀式,通常很嚴格,標誌著從青年到成人的過渡。這種成人儀式存在了許多世紀,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數萬年的人類這種無毛兩足哺乳動物的存在歷史而言,成人儀式始終存在著——尤其是從青年到成年過渡的既定階段。或許還需要在身體上做上標記,經受嚴格的體力和道德上的考驗,或者參加之前被禁止,之後才被允許的一些活動。所有這些事情都表明「青年」意味著「那些尚未接受過成人禮的人」。這是對青年限定性的、否定性的界定。「青年」首先意味著「不夠成熟」。
我認為這種精神結構,這種象徵習俗,一直持續到不久之前。我們暫時假定,我們的時代,儘管已經很發達了,但在整個人類動物存在的歷史長河的範圍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所以,我可以說,我的青年時代就在不久之前。不過,這也很明顯,在我年輕的時候,還有帶著軍事外表的男性成人禮。還有女性的成人禮,就是婚禮。兩種成人禮最後的殘跡不過是祖輩們的回憶罷了。因此可以說,年輕人擺脫了成人禮。
其次,過去時代的價值很小,無限地小。在傳統社會中,老人通常是管事的,他們地位很高,自然他們要去傷害年輕人。人生的智慧建立在有著漫長的人生閱歷、深諳世故的年紀,即老年人的基礎上。如今,這種價值評價消失了,而更傾向於其對立面:年輕人更有價值。這就是所謂的「青年崇拜」。青年崇拜就是對睿智老者的古老崇拜的顛倒。我的意思是,這是理論上或者毋寧說意識形態上的顛倒,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權力仍然掌握在成人甚至老人手中。但青年崇拜,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就像商業廣告的主題一樣,貫穿著整個社會,它將青年作為樣板。此外,正如柏拉圖對民主社會的規定,我們的印象是,老人總想不惜一切代價永葆青春,而不是年輕人想要變為成人。青年崇拜,就是儘可能傾向於年輕人的趨勢,開始於他們身體上的青春活力,而不是作為最高主宰的年齡的智慧。這就是為什麼「保持體形」是上年紀的人的絕對律令。他們慢跑的目的和年輕人打網球、健身、做美容手術等等的目的一樣,就是年輕和永葆青春。穿著汗衫的老人在公園裡跑步,雖然他們的血壓保持著正常。所以,對他們來說,年紀是一個大問題,即便他們在公園裡跑步,他們也註定會變老並死去。換句話說,所有人都會如此。但這是另一個問題。
或許,至少在表面上,還有年輕人本身的內部差異、階級差異,這不是一兩句話的問題。想一下,在我年輕的時候,只有10%的同齡人能參加高中畢業會考(BAC)。現在,也就幾十年的時間,有60%~70%的年輕人可以參加高中畢業會考。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我們與那些無法參加高中畢業會考的年輕人之間有一道真正的鴻溝,或者說,他們是絕大多數人,他們沒法繼續學業,這些孩子有的甚至在十一二歲時就輟學了。在我們所謂的考證學習(certi.cat d'études)中,你們知道如何閱讀和寫作,知道如何計算,那麼就有資格成為大城市裡的一名技術工人。若你們還知道我們的先輩是高盧人(Gaulois),那麼你們就有資格在 1914 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裡為國捐軀。 90% 的年輕人面對的是當工人和參軍的雙重命運。剩下的人,那些精英,即那 10% 的人,繼續在教育系統中深造至少 7 年時間,之後他們開始在社會名譽的臺階上拾級而上。
回到那些與我青年階段相對應的時代裡,在社會中,似乎有兩個不同的團體,或者說,至少有兩種不同類型的年輕人。那些得到長期教育的年輕人不同於那些沒有接受過什麼教育的年輕人,而後者才是絕大多數。
今天,兩種不同類型的年輕人之間依然存在著鴻溝,但不那麼明顯了,它隱藏在其他偽裝之下,尤其是來源地、居民區、習俗、宗教,甚至穿著、消費習慣等,對及時行樂生活的理解成為劃分鴻溝的標準。這或許是更深的鴻溝,儘管它不那麼明顯,不那么正式,不那麼表面。然而,這也是一個問題。
根據我說過的一切,可以得出,青年不再是以成人禮為掩飾的年輕人與成年人之間社會區分的主體,從青年到成年的過渡更加輕鬆。也可以認為,從儀式或習俗上看,簡言之,從文化上看,青年之間沒有那麼多相同的東西。最後,可以說,對老年人的精神崇拜已經被顛倒為對永葆青春的唯物主義式的崇拜。
最後,可以說今天的青年處境不算太壞,實際上,他們有很好的機遇,而之前很糟糕,處處受限。可以說,當代青年的特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擁有著新的自由,因為年輕,現代的年輕人很幸運,然而老人則不那麼走運了。風向變了。
好吧,一切並沒有那麼簡單。
題圖為電影《瀨戶內海》劇照,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