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巧克力:一部真實的歷史》,作者:索菲·D.科、麥克·D.科,譯者:董舒琪,出版社:浙江大學出版社
現代社會中,各個社會階層的人都能飲用或食用巧克力(雖然品質最高、價格最貴的巧克力肯定還是富裕階層的消費品)。但在阿茲特克和其他中美洲社會中情況卻並不如此:只有精英階層——皇室、貴族、長途貿易商人和戰士,才能夠享用巧克力。唯一來自平民階層,得以一嘗巧克力美味的人似乎只有徵途中的士兵。祭司並不是巧克力的消費者,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不是,因為他們必須過著極度樸素、苦修般的生活。對比而言,現代的神父或牧師們常常在進餐時飲用香檳的行為,頗讓人驚詫。
另一點需要提及的是,在精英階層的宴席或更為平常的餐桌上,巧克力是不會出現在就餐過程當中,而是正餐結束後,與煙管一起為人享用,就像是現代西方社會的正式晚餐後才奉上的波特酒、白蘭地和雪茄一樣。巧克力被視為來自富庶異域——阿納瓦克的神賜美味,而不是其他食物的搭配飲品。
阿茲特克宴席最著名的見證者必然是國王自己——蒙特祖瑪·索科約汀。在西班牙徵服者貝納爾·迪亞茲·卡斯楚生動而略欠準確的回憶錄中,國王的宴席簡直可以稱為一項盛事。御廚需要為國王準備超過300道菜餚,但由於國王本身的節儉作風,大部分的菜餚都會賜給皇室的工作人員。據貝納爾回憶,國王的巧克力在用餐的間隙呈上餐桌,而不是用餐結束後才出現。但我們應當謹記,這些內容是一位80歲的老人在瓜地馬拉退休後的回憶之作,其準確性有待商榷。無論如何,貝納爾曾敘述:
……時不時地,他們為他奉上用金杯裝著的可可飲品,他們說這是為成功而準備的;於是我們並無多做他想。但我又看見他們拿來了50多個大罐子,裝著冒著泡的上好可可,而他喝了下去,侍奉他飲用的女人們態度尊敬……
這份「證詞」其中一句有關蒙特祖瑪的可可飲品具有催情功效的可疑陳述,提醒了我們對於貝納爾所言可信性的質疑。既然惠特拉託阿尼像其他的中美洲君主那樣擁有後宮佳麗三千,為何他還需要催情藥物便顯得毫無事實根據。這是西班牙人一種執念的迷思,他們因幾乎全是肉類油脂的飲食而飽受便秘之苦,因此西班牙人一直在墨西哥尋找瀉藥,對於春藥而言也是出於一樣的邏輯。
巴託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修士是抵達美洲新大陸的首批多美尼加人之一,曾因為自己對美洲印第安人的同情以及對西班牙殖民者的譴責而受到同胞的羞辱。他對於「國王宴席」的記錄,或許是參考自一個比貝納爾更近距離觀察的西班牙殖民者的資料,因此顯得更為詳細可信。飲用巧克力的杯子,與貝納爾聲稱的不同,並非由金子而是葫蘆製成的,且從裡到外都塗上了顏料。卡薩斯的描述說「任何貴族都會用對待金銀杯子的態度來使用這些杯子」。這樣的杯子在納瓦特語中的名字是「西卡利」(xicalli),在中美洲常被用於盛放巧克力飲品。卡薩斯還說道:「飲品由水和某種名為可可的堅果粉末混合製成,口感濃醇,散熱提神,美味宜人,而且不會中毒。」
出自墨西哥瓦哈卡州的一本米斯特克書籍——《納託爾抄本》(Codex Nuttall)中的細節透露,1051年,米斯特克國王八迪爾從新娘十三巨蛇公主處收到了一罐冒著泡的巧克力飲品。在中美洲的婚禮現場,我們總能看到巧克力的身影。
波奇德卡長途貿易商人們設下的宴席上,常常會出現大量的巧克力飲品。阿茲特克帝國的中心有12個波奇德卡商人行會,成員實行世襲制,每個行會有自己的總部和倉庫。一位有抱負的商人是可以提升他在行業當中的地位,但這個過程耗資巨大。要從行會的社會經濟階梯往上爬,個體商人必須為所有等級的商人設下昂貴、鋪張的宴席。一個商人的地位越高,這種宴席的規模越大、耗資越費。宴席包括豐富多樣的食物、可可飲品,作為祭品的奴隸,甚至有毒的、可使人產生幻覺的蕈類(客人們食用後得以預知自己未來的命運)。薩阿貢極其詳細地描述了宴席中的食物種類,以及宴席結束後,人們如何飲用巧克力:
然後,他們以巧克力(薩阿貢原文均寫作「可可瓦特」)結束了宴席。一人右手持杯,奉上巧克力飲品。他並沒有碰觸杯子邊緣,而是用手掌託著杯底,左手拿著攪拌棒和杯盞。
這些葫蘆制的杯子是為貴族們準備的,其餘的人則只能使用陶製的杯子。
對波奇德卡飲用巧克力禮儀的一瞥告訴我們,精緻的葫蘆杯子是為高階層的人們所使用的,而地位較低的人們只能用陶製的杯子飲用巧克力。
作為阿茲特克支柱力量的戰士們是另一個被允許飲用巧克力的階層。可可本身就是軍隊的常規供給品。杜蘭的著述表明,磨碎的可可會被壓製成丸子或圓餅,與烤玉米餅、磨碎的豆子和成束的幹辣椒一起發給戰事中的每位士兵。年長的蒙特祖瑪國王,即蒙特祖瑪·伊爾維卡米納,曾制定禁奢法,規定無論是誰,王子或平民,只要不參與戰爭,就禁止穿戴棉、羽毛或花朵,也不許吸食、飲用可可或食用珍稀佳餚。那麼,波奇德卡為何能夠設下奢侈宴席而不觸犯法律呢?因為他們也被視為戰士:他們全副武裝地踏上漫漫險途,抵達市場,還常常要與兇狠的異域敵人進行激戰。所以商人們可以不受禁奢法的約束。
「當樹上長出金錢時」(When Money Grew on Trees)是芮恩·米倫(René Millon)為其開拓性的博士論文所定的絕妙題目,芮恩的論文首次將研究目光聚焦於中美洲的可可。西班牙人首次從瓊塔爾瑪雅人處得知可可豆既可以作為「帝國貨幣」,也可以作為食物和飲品的材料。沒過多久,科爾特斯和他的追隨者們便發現,可可豆可以用來購買物品,可以作為薪酬支付給本土勞工如搬運工人等。那位永遠保持好奇心的米蘭史學家彼德·馬蒂爾(Peter Martyr,義大利文名為「皮埃特羅·馬蒂爾·丹吉埃拉」[Pietro Martire D』Anghiera],創造了「新大陸」這個詞的學者)得知這一信息後,在其撰寫的《關於新大陸》(De Orbe Novo)一書中,添加了一段有關可可豆作為流通貨幣的內容,1612年出版的英譯本中,該內容如下:
但我們很需要了解他們所使用的「幸福的金錢」是什麼,他們的金錢,我稱之為「幸福的」,是因為貪婪的欲望溝壑難填,低俗的渴求無法切阻,永不饜足的胃口和對戰爭的恐懼,都無法割斷對金錢的念想。最終不過亦是歸於塵土,和金子銀子一樣。從樹上長出的「金錢」更能體現這一輪迴。
極為可惜的是,現存資料當中很少有涉及前殖民時期可可豆貨幣價值的內容。但由於殖民時期許多交易和薪酬支付仍然用可可豆作為流通貨幣,因此留存下來大量的文獻資料。我們藉此得以了解可可豆和西班牙金銀貨幣之間的匯率,當然了,這些匯率會隨著可可豆的數量和金屬貨幣價值的變化而有所浮動。
上一章中我們已經讀過奧維耶多關於西班牙入侵不久後,可可豆在尼加拉瓜的購買力如何的闡述。莫託裡尼亞也告訴我們,在他的時代(特蘭城陷落後不久),墨西哥中部一個搬運工的日工資是100個可可豆,對比一份1545年納瓦特語記錄的特拉斯卡拉部分商品價格,我們能夠獲得當時生活水平的大致概念:
l 一隻好的母火雞價值100個新鮮可可豆,或120個已經萎縮了的可可豆。
l 一隻公火雞價值200個可可豆。
l 一隻野兔或森林兔價值100個可可豆。
l 一隻小兔子價值30個可可豆。
l 一個火雞蛋價值3個可可豆。
l 一個新鮮摘下的鱷梨價值3個可可豆;一個完全成熟的鱷梨價值1個可可豆。
l 一個大番茄價值1個可可豆。
l 一個大美果欖,或兩個小的,價值1個可可豆。
l 一隻大墨西哥鈍口螈(蠑螈目動物,阿茲特克的美味佳餚)價值4個可
可豆,一隻小的價值2個或3個可可豆。
l 一份塔瑪利價值1個可可豆。
l 玉米餅卷魚肉價值3個可可豆。
任何時候一種貨幣獲取了某種價值,狡猾的人就開始行騙,阿茲特克人也不例外。薩阿貢從本土人處得到的「情報」顯示,可可豆的造假行為如下:
奸詐的可可豆賣家,奸詐的可可豆交易商,騙子們會偽造可可豆。他把可可豆放在熱灰中烘烤,通過把新鮮可可豆變得白一些來造假;他把它們放在熱灰中攪拌,然後用白灰、白堊土和溼土加工,放在溼土中攪拌。用莧菜麵團、蠟和鱷梨核(打碎成小顆粒使之看上去像可可豆的形狀)偽造可可豆,把可可豆殼包在外層。發白的新鮮可可豆和萎縮的、長得像辣椒種子一樣的,破碎的、空心的、細小的可可豆混雜在一起。他還加入野生可可豆欺騙人們的眼睛。
阿茲特克人的偽造技術堪稱一流,他們還開始將這種能力應用到偽造西班牙金銀幣上。假幣的泛濫使得新西班牙的第一任新西班牙總督安託尼奧·德·門多薩(Antonio de Mendoza)驚慌失措,1537年,總督還寫信向西班牙國王匯報說他無法阻止貨幣的造假行為。
每次一個阿茲特克人用稍微上了色的葫蘆杯子喝巧克力時,可以說都在喝著真金白銀;在我們的文化中,唯一能與之等同的便是用一張20美元紙鈔點雪茄的行為。由此,消費巧克力是精英階層的特權就不足為奇了。
對於阿茲特克帝國而言,可可不僅具有經濟和美食兩方面的價值,還肩負著深刻的象徵意義。翻開前殖民時期的一本儀式書《費傑爾瓦利 - 馬耶爾抄本》(Codex Féjérváry-Mayer),其中折起的一頁,繪於後古典期晚期帝國某處的一幅畫中,可可樹作為一個象徵宇宙的陣圖(若你願意,也可稱之為壇場)的一部分,分別放置在四個方位和中間位置。它是南方之樹,南方象徵著死亡之地,與血的顏色——紅色聯繫在一起。樹的頂端有一隻金剛鸚鵡,象徵著可可的來源地——炎熱之地;而樹的一面站著米克特蘭堤庫特裡(Mictlantecuhtli)——死亡之地的主宰。
知識分子階層——祭司、詩人和哲學家,偏好用兩個詞或短語組成的隱喻來暗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其中一個隱喻是約洛特(yollotl)、埃茲特利(eztli),意為「心臟,血液」,這是一個頗為難懂的、僅限某個圈子明白的巧克力隱喻。薩阿貢的本土「情報線人」(知識分子)曾就這個話題提供了許多信息,因此:
這個俗語說的就是可可,因為它非常珍貴,過去前所未有。一般的平民、貧民不能飲用。因此有了這樣的俗語:「心臟、血液使人懼怕。」而且,這個俗語還包含著這樣的意味:巧克力就像曼陀羅草(曼陀羅屬植物,一種強力的致幻藥)一樣;也被視為同蘑菇具有類似的功效,都能令人中毒、沉醉。如果飲用巧克力的是一個普通人,這就是一個不祥之兆。在過去,只有統治者,或是偉大的戰士,或是將軍可以飲用巧克力;也或許兩三個擁有財富之人(如商人)可以飲用巧克力。並且,巧克力難以獲取,他們喝得有限,因為巧克力不能輕率地飲用。
這一段文字難倒了學者們,因為並無證據顯示巧克力,除了可可鹼和咖啡因的興奮效果以外,有任何能夠改變人的精神狀態或使人迷醉的性質。很有可能這些關於這種異域飲品效力的描述,是出於阿茲特克人節制欲望的觀點,為的是強調禁奢法對於巧克力消費的約束。
此外,可可豆莢也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術語,用在儀式當中,指代將人祭的心臟挖出的過程。艾瑞克·湯普森曾做過一份針對瑪雅和阿茲特克的可可的前沿研究,其中顯示,這種象徵可能是來自心臟和可可豆莢兩者形狀有相似之處,但另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解釋是「兩者都是珍貴液體——血液和巧克力的儲存器官」。
特蘭城一年一度舉行的盛大壯觀的儀式上,可可與剖心的行為直接聯繫在了一起。這個儀式要求每年一次選擇一個擁有完美身體的奴隸,扮演偉大的羽蛇神魁札爾科亞特爾。40天間,他要穿著代表神祇的衣服和飾品四處走動,被人們當作真正的神祇而崇拜(然而,夜間他卻會被鎖在一個籠子裡以防逃跑)。而後,在獻祭的前一晚,神廟長老們會告知他即將死亡的事實,隨後他必須表演一場舞蹈,並表現出對自己命運的喜悅之情。如果他沒有這麼做呢?杜蘭對可怕的補救措施作出了描述:
……如果他們看見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停止了快樂的舞蹈,無法展現出喜悅和高興,那麼他們會為他準備好一個惡毒可怕的詛咒:他們馬上拿來獻祭用的刀子,洗掉上面沾著的前人血跡,用那骯髒的水衝制一杯巧克力讓他喝下。據說這杯飲料會讓他幾乎失去意識,忘卻別人與他說過的話。然後他會回到之前快樂愉悅的舞蹈當中……人們相信,巧克力飲品的蠱惑性使得他是帶著極大的快樂,心甘情願地赴死。這種飲品被稱為「伊茲帕卡拉特爾」(itzpacalatl),意思是「洗濯黑曜石刀鋒之水」。他們之所以要給他巧克力飲品,就是相信如果一個人因為要獻祭而悲傷,將會帶來極為不祥的徵兆,未來會發生非常可怕的災禍。
《費傑爾瓦利—馬耶爾抄本》的一頁,此書成於前哥倫布時期的阿茲特克帝國,具體地點不詳。書中描繪了宇宙的四個部分,四棵世界之樹,以及九位神祇,還有神聖的曆法。右邊即象徵著南方的可可樹。
胡安·德·託爾克馬達後來評論道,伊茲帕卡拉特爾讓他「閃耀著靈魂與勇氣之光」。巧克力這一冒著血腥氣的象徵意義可能還滲入了軍隊之中,因此才會作為軍隊的補給品(「酒後之勇」的某種前身,雖然沒有證據支持)。儘管如此,在新的「老鷹騎士」或「捷豹騎士」(即最勇敢、俘虜最多敵人的戰士)的受封典禮上,巧克力會作為飲品出現。對於這些猶如華格納戲劇當中的那些騎士英雄一樣,對遭受了漫長的戰爭之苦的戰士們而言,巧克力,帶著如血的象徵意義,為阿茲特克戰士們疲憊的身軀注入了真正的能量。
經過發酵和乾燥,可可豆豆莢中果肉包裹著的種子變成了尖頭狀,進行烘烤和研磨後便成了巧克力飲品。
但是,可可和巧克力還有更深一層的象徵意義。阿茲特克的皇室和貴族熱愛音樂、歌曲、舞蹈和詩歌。偉大的詩歌,許多從阿茲特克時期流傳下來的詩歌,韻律都很契合宮廷內樂鼓點的節奏,其中最好的詩歌由特斯科科的詩歌之王內薩瓦爾科約特爾所創作。雖然很多詩歌表達了深深的悲觀主義以及對生命之短暫的痛苦認識,但也有很多詩歌慶頌了生命的愉悅美好。而巧克力,尤其是霍奇可可瓦特——「花朵可可」,即是作為驕奢淫逸的一種隱喻。但即使是這樣的詩歌,也清醒而痛苦地指出,我們終將在這個世界上消逝。我們就以一首內薩瓦爾科約特爾的詩歌來結束對阿茲特克世界的探索吧:
我的朋友們,站起來吧!
王子們已一無所有,
我是內薩瓦爾科約特爾,
我是一位歌者,
金剛鸚鵡之首。
拿起你的花朵和你的扇子,
帶著它們去跳舞吧!
你是我的孩子,
你是約約恩汀(Yoyontzin)。
舉起你的巧克力,
這可可樹上的花朵,
一飲而盡吧!
跳舞吧,
唱歌吧!
不是在我們的房子裡,
我們並不居住於此,
你也終將離去。
本文來源:網易歷史 責任編輯: 安梁_NN2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