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開年特展《來禽圖——翎毛與花果的和諧奏鳴》,從館藏兩千多件以禽鳥花果為描繪對象的古畫中,精選出31件作品,其中宋人花鳥寫生冊頁、手卷20種,其餘兼及元、明、清及近代,看展覽清單,第一件就是黃筌(約903—965年)的《蘋婆山鳥》(冊頁),再看圖錄,咦,這隻小鳥好像在哪兒見過,好眼熟的果子呀,快到朕的果盤裡來:
無獨有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落款林椿(活動於1174—1189年)的方幅《果熟來禽圖》(《中國繪畫全集3·五代宋遼金卷》著錄)。
圖一:此樹是我栽,此畫由我創,大家好,請看籤題,我是「黃筌蘋婆山鳥」!
圖二:大家好,我為我自己代言,我是「林椿」,以及我的作品「果熟來禽圖」。
左圖:想啥呢,小驢糞蛋兒?
右圖:哥哥,哥哥,你長得這麼乖,真像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
左圖:可人們為什麼還是更喜歡你呢,弟弟……
右圖:因為,……因為我天生就是來給大家賣萌的呀!但今天的主角兒可不是我,不開森……
左圖:我叫「蘋婆」,據說還是個洋名字,但我真心想知道我究竟是誰,我到底來自何方?
右圖:我是「果熟」,還是「來禽」?雖然內心很糾結,但自拍還是要開美顏呀,「蘋婆」!
兩圖中的果子一看便像是我們今天常見的蘋果,但圖一籤題上的「蘋婆」是否就是「蘋果」的同物異稱呢?所謂「同物異稱」,就像圖中的兩隻小鳥,學名「棕頭鴉雀」,也稱「粉紅鸚嘴」,還有個萌翻的小名——「驢糞蛋兒」,「哥倆兒」雖然神態略有不同,卻畢竟是同一種鳥,只是有多個名字。但從「蘋婆」到「蘋果」,就沒有這麼簡單了,所以下面的論述過程可能有些複雜,如感燒腦,或可直接繞行文末。
先說「蘋婆」,亦寫作「頻婆」「蘋婆」,源出梵語,「印度有頻婆樹,果實鮮紅色,意譯為『相思樹』,自唐代起屢見於佛經。如《翻譯名義集》:『頻婆,此雲相思果,色丹且潤。』《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唇口丹潔,如頻婆果。』《方廣大莊嚴經》:『唇色赤好,如頻婆果。』等等。該詞傳入中土後,至少從宋代起就用來命名嶺南那種後來以近音得名蘋婆、以形狀得名鳳眼果的亞熱帶堅果。」(沈勝衣《開眼啟唇說相思》)清人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卷十六「果類·頻婆」條引《嶺南雜記》:「頻婆果如大皂莢,莢內鮮紅,子亦如皂莢子。皮紫,肉如慄,其皮有數層,層層剝之,始見肉。」
《植物名實圖考》卷三十一「果類·蘋婆」條言詳見《嶺外代答》,「味如慄,俗呼鳳眼果」。 查宋·周去非著《嶺外代答》(楊武泉校注本)卷八有「羅晃子」條:「殼長數寸,如肥皂。內有二三實如肥皂子,亦如橄欖,皮有七重,煨食甘美,類熟慄。亦曰羅望子。」此處「鳳眼果」「羅晃子」亦即「蘋婆」。
「蘋果」二字,在我國古籍中鮮有記載,多見的則是與蘋果種屬相近的柰或林檎。《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卷十五「果類·柰」條引《本草綱目》:「柰與林檎,一類二種也。樹實皆似林檎而大,西土最多,可栽可壓。」卷十七「果類·林檎」條引《圖經》:「林檎舊不著所出州土,今在處有之,或謂之來禽,木似柰,實比柰差圓,六七月熟。」
然而把「蘋果」和「頻婆」聯繫起來的,當是明人王象晉的《群芳譜》:「柰,一名頻婆,與林檎一類而二種,江南雖有,西土最豐」,「蘋果,出北地,燕趙者尤佳,接用林檎體。樹身聳直,葉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圓滑,生青,熟則半紅半白,或全紅,光潔可愛玩,香聞數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過熟又沙爛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美。」
至此,本土的柰、林檎與外來的蘋果、頻婆開始混稱,直至晚清,西洋「蘋果」傳入中國,就是我們今天吃的蘋果也參與其中,此種情況和圖中的棕頭鴉雀一樣,皆是同物異名的現象。但再結合上文的嶺南「蘋婆」(「蘋婆」),便開始造成大量古籍的混亂記載,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亂局面,又成為植物名實演變史上的「異物同名」現象。
如果是說古代的蘋婆、頻婆或蘋婆,可能是鳳眼果(佛經中多見),也可能是蘋果、柰、林檎之屬。而今天作為正式確立的學名,學界已形成共識,蘋果指薔薇科落葉喬木果樹,和古書中所記載的柰、林檎、來禽、沙果、花紅等為近屬,多在我國北方種植;蘋婆(頻婆、蘋婆)則指梧桐科常綠喬木果樹,也叫「鳳眼果」,古籍中又稱「羅望子」「羅晃子」,生長於我國嶺南地區。
左圖:為了統一,不如我們叫一個名字吧!
右圖:好啊,好啊。
左圖:「山鳥來禽圖」,怎麼樣?
右圖:好主意,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宋畫的顏值+有趣的靈魂
小編只是靈魂的「搬運工」
在此謹以此文
感謝以下靈魂的」生產者」
沈勝衣《開眼啟唇說相思》(《閒花》,中華書局,2014年)。
「大自然造物神奇,我謹致追慕之意」,作者這句話道出了所有愛花草之人的心聲。沈勝衣以寫作花木、書話見長。他考辨流行歌曲和電影中的植物,也談這些歌影聲色本身,記寫旅行中探訪各地有意思的花木,也略記旅途風景人文之所見所感,對於那些從書裡「生」出來的草木文史考辨,從文獻精華中爬梳整理草木的名實源流,順帶介紹一些植物圖書——花中有書、書裡有花。
沈勝衣《蘋果樹蔭》(《筆花硯草集》,中華書局,2017年)。
沈勝衣的草木篇章,內容上注重植物名實的考辨、文獻典籍的爬梳,文風上則以演繹幽懷心事的清麗筆觸見長,厚實的史料與盈動的情致相纏綿。許宏泉花木畫作,樸拙秀雅,清豔野逸,高古典麗,解花有情。
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華書局,2018年)。
《植物名實圖考》三十八卷,清代吳其浚著,共收植物1714種,分為12類。對每種植物的形色、性味、用途、產地、繁殖方式等,敘述頗詳,尤其著重植物的藥用價值,以及同物異名或同名異物的考訂。每種植物都配以圖版,刻繪均極精審。本書是我國19世紀一部科學價值很高的植物學專書。
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中華書局,2018年)。
《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二十二卷,清代吳其浚著,是吳氏《植物名實圖考》的初稿、資料長編,共收植物788種。以品種數目來說,比《圖考》的1714種少了一半以上。但《長編》大量輯集了前人有關的材料,如《齊民要術》《證類本草》《本草綱目》《救荒本草》以及許多字書、訓詁文章、地方志等文獻,按條羅列,均註明原文出處,間附己見,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不僅對植物學研究工作者有很大幫助,同時對文學、訓詁學、博物學等文史研究者也裨益甚大。凡讀《圖考》的時候,用此書作參考,更能推究根源,深入了解,並可藉以考究《圖考》取精用弘的撰著過程、去取之意和熔裁之力。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