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特殊時期才會建立的友誼。在這場疫情開始前,她們是家裡的主廚、是照顧孫女的奶奶、是自家企業的老闆娘和送貨員。新冠病毒暫時把她們拉離了家庭,「我好像第一次離開孩子這麼久。」
醫護人員稱她們為「方艙三姐妹」——轉運自同一家方艙醫院、有著相似的病情、住在同一間病房,又在同一天出院。
一連串巧合建立了羈絆。她們成立彼此眼中的阿姨、妹妹和小姐姐。困在重症病區的病床上,她們聊起了孩子該念哪所學校、饅頭怎麼蒸好吃、醫院外的疫情……
也正是這些家長裡短、點點滴滴,讓她們互相支撐著,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度過了最艱難的時間。
道別
81、82、83,是欣然、何熙、徐靜在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西院區7樓的床號。她們都是新冠肺炎患者,2月9日緊急從江漢方艙醫院轉移過來。
這裡是重症病區,不少患者都上了呼吸機。與其他病房不同,三人所在的病房常能傳出笑聲。但在來到協和西院之前,她們還要獨自支撐的一段時間。
時間回到2月初。那段時間,要回到七層樓的家,何熙與母親要爬20多分鐘。每上一層,她們都要停下來休息幾分鐘,隔著好幾層口罩大口喘氣。肺感覺吸不進氣,腿像灌了鉛。
好不容易到了家,何熙又歇了幾分鐘才有體力給衣服消毒。她還記得患病之初的絕望情緒,「很絕望,不知道怎麼拯救自己,能試了的辦法都試了,找了很多關係,都不能安排住院。」
疫情初期,病毒警報一直未能在武漢拉響。直到1月20日,鍾南山院士披露新冠病毒存在人傳人時,這場疫情才引起何熙一家的注意。
可當時的武漢生活如常,上班的人還在忙碌,學生也在校外補課。院士的警示還是起了作用。何熙與丈夫、孩子一起生活,他們減少了出門的頻率,即使出門也會帶兩層口罩——一層醫用外科,一層N95。良好的保護暫時讓他們遠離了病毒。
就在幾天前,武漢市衛健委還在通報中稱,尚未發現明確人傳人證據。也就是那段時間,1月18日,何熙日後的室友欣然和家人從北京開車回到了武漢。他們準備先在武漢住幾天,等年前再回鄉下的老家過年。
幾天後武漢封城,斷了欣然的回鄉路。一家人窩在武漢的家裡,欣然不覺得自己會被感染。可到了大年初二(1月26日),菜就被他們吃光了,她只得去附近的超市採購。
欣然回憶,她極有可能是在這期間感染的。購物後沒幾天,她就開始發熱、冒汗、嗓子疼,這些症狀讓她以為自己得了感冒。可吃了幾天藥,她仍不見好轉,到醫院一拍CT才發現肺部已有感染,當時的武漢核酸檢測能力嚴重不足,欣然沒能確診,醫生安排她暫時回家隔離。
另一邊,何熙與丈夫、孩子宅在家,每天都陪獨居的母親聊微信。一月下旬的一天,母親突然告訴她「不想說話。」何熙打電話追問才知道,母親可能染上新冠肺炎了。
老人患有高血壓和糖尿病,何熙很擔心母親扛不過去,老公開車送她到醫院和母親會合。他們在醫院門口道別,「為了保護他和孩子,我當時就讓他回去了,感染一個人就行了。」何熙回憶。
「非常非常害怕」
踏入醫院,裡面的景象讓何熙感到「可怕」。過道、大廳都是人山人海,感覺所有人都在對著她咳嗽、對著她喘氣。患者擠在一起,分不清確診還是疑似,門診也沒了座位,只能守在別人面前等待坐下的機會。
CT顯示,母親有「病毒性」肺炎。輸液時,不斷有殯儀館的車開到醫院,有的患者「打著打著隨時就倒了。」何熙告訴南都,「我們還不知道新冠肺炎會導致呼吸衰竭,當時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她們才掛完吊瓶回家。從這天起,何熙和母親就過上了晝伏夜出的生活:晚上十點半左右去醫院,第二天凌晨回家。「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患了這個病,我們不敢白天去打針,不敢出去害人。」
但幾天過去了,母親的病情仍不見好轉,恐懼和絕望的情緒逐漸籠罩她們。2月2號凌晨,帶母親輸完液回到家,何熙給自己測了體溫:37℃,她安慰自己可能因為剛剛活動完;過了五分鐘再測,38℃。又過了五分鐘,38.7℃。
「我就有點怕了。」何熙的精神狀態還很好,沒有頭暈、咳嗽,她又折返回剛離開的醫院給自己看病。CT顯示,肺部有感染,此時還很輕微,只有做左肺有點「白」。
欣然又在家觀察了3、4天。著急的家人給她找來十多種藥吃,光消炎藥就吃了三種,還有三種退燒藥,好幾種抗病毒藥、潤喉片。但她的症狀卻沒有一點好轉,吃完退燒藥溫度降下幾分鐘又馬上升起來。(記者註:自行服用藥物風險很大,可能導致多種不良反應,臨床用藥請遵醫囑。)
隨後,欣然排到了核酸檢測,最終確診新冠肺炎。「確診以後是挺著急的,肯定不能回家了,對孩子也有危險。」老公四處託人找床位,問到了在武漢中南醫院工作的同學,希望能讓欣然住進去。
但按照當時武漢分級就醫的要求,醫院無權安排患者住院。她們又找到社區,可社區也無能為力。耗到晚上七、八點,他們決定回家。
巧合的是,小區對面的酒店已被徵用為疑似患者的隔離點。他們過去詢問能否入住,被告知仍要找社區安排。打給社區詢問還是無果,又來回周旋了好久,欣然才在當晚住進隔離點。
何熙則在自己和媽媽患病初期就上報給了社區,但社區能做的也只有繼續上報,「你前邊還有很多比你重的多的患者在排隊」。
2月6日前後,武漢市第一批方艙醫院相繼投入使用,社區領到方艙醫院的名額後直接聯繫了何熙,詢問她們是否還有自理能力,「如果可以,就去方艙,去不去?」
現在治癒後又回到隔離點的何熙回想起當時去方艙醫院的決定,「這一步走的是非常正確。」
抖音搜不到搞笑視頻
欣然所在的酒店隔離點物資缺乏,被子等生活用品都是自己從家拿來的。頂著39℃高燒,在隔離點躺了三天後,她終於等到方艙醫院建成安排她轉院。
那天的武漢下著雨,天氣陰冷,一輛公交車把欣然接到了江漢方艙醫院。車上的患者們或輕或重,下車前護士給每位患者測了血氧飽和度。
欣然的血氧飽和度只有87,正常人應該在95以上。在當時,她還不知道這個指標的意義,她以為是自己手冷了,就使勁搓手、喝熱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心裡都沒個譜」。
面對陌生的方艙醫院模式,醫護和患者都沒什麼經驗,人力有限,物資也沒有第一時間到位。躺在病床上,四周常常響起呼叫醫護人員的鈴聲。
住在江漢方艙醫院,何熙、欣然等症狀較為嚴重的患者被安排吸氧。欣然的血氧飽和度經常掉到80多,醫生把她拉下床,推過去吸氧。幾次吸氧下來,患者們也混到「面熟」,每次打個招呼,問問對方的病情。
病毒還在體內複製,何熙和欣然都吃了不少苦頭。欣然一直發燒、上吐下瀉,拉肚子拉的人都暈了,第一天還能將就,第二天就在廁所摔了一跤。
何熙的狀態也不好,整天昏昏沉沉的,眼睛都不想睜開,手機也拿不動。「你想分下心看下抖音吧,刷到的都是負面消息,搞笑的老是搜不到,乾脆就不看了。」她也一直在高燒,退燒藥都「壓不住」,不燒的時間幾乎快沒了。
何熙特別想自己14歲的女兒,病的越重越會胡思亂想、越想哭,「我好像是第一次離開她這麼久,從來就沒有離開她這麼多時間。」
病情一步步加重,2月8日,來方艙醫院查房的協和醫院醫生看到了何熙的病歷,當時就安排她轉院。等救護車時,何熙遇到了好幾位一起吸氧的病友,這其中就有欣然。
從江漢方艙醫院到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西院大約要半個小時,這段路程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太一樣。武漢人都知道協和的名氣,想到馬上就能入院進行正規治療,何熙感到心安,和同車的患者閒聊。這天的武漢還在下雨,欣然不太舒服,上了救護車就開始喘,她一直咳嗽,也不太想說話。
到了協和西院,患者需要先做檢查,隨後才能住進病房。何熙一直排到9號凌晨,等到第二批患者送來時才輪到她檢查。第二批患者中也有熟面孔,其中就包括後來被她們喊作阿姨的徐靜,「等著等著就把她等來了。」
走完流程,何熙推開病房門,看見躺在病床上的欣然,暗自拍了一下大腿。「我一進來看她躺在那心就安了。這個時候哪怕只有一點點熟。就會覺得很安心。」何熙說。
又過了一會,徐靜也推門進來了,醫護人員眼中的「方艙三姐妹」算是聚齊了。
化學反應
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西院區7樓東區此時已由來自廣東的中山大學孫逸仙紀念醫院第二批支援湖北疫情防控醫療隊接管。
事實上,81床的欣然、82床的何熙、83床的徐靜狀態都不太好,高燒不退,血氧飽和度一度掉到了85%。據病區主任周明根介紹,此時患者就有可能呼吸衰竭,情況比較危險。
面對這種情況,醫生地時間給她們上了氧療,並實行了抗病毒、改善營養,中西醫結合等綜合治療方案。何熙記得自己到協和3-4天後就逐漸好了起來,能夠主動配合醫生治療。
困在病房裡的三人也產生了化學反應。30多歲的欣然年齡最小,她膽子比較小,碰到什麼事都挺害怕的,是何熙嘴裡的「妹妹」。何熙40歲,是典型的「武漢嫂子」,性格外向,欣然管她叫「小姐姐」。年齡最大的徐靜57歲,被欣然與何熙稱作阿姨。但在姐妹眼中,阿姨的心態很年輕,時下流行語用的很順暢。
回憶起那段「從沒經歷的集體生活」,何熙描述:「就是聊唄」。
吃的話題肯定跑不了,饅頭、包子、麵包、蛋糕、餅乾無所不包,「取一下經,日子就特別好過。」各自的病情、醫院外的疫情也是她們的話題,誰看到什麼新聞馬上就會跟大家分享。
聊的最多的還是各自的孩子,哪個學校好,英語該怎麼學……欣然的孩子要念小學,原本打算今年轉到武漢來讀書;何熙的女兒在讀初中,她們已經開始考慮高考選專業的事了;徐靜在帶外孫女,孩子正讀學前班。
和孩子視頻是每天必備的環節。欣然的病情在三人中最重,一直咳嗽說話也比較少。她特別喜歡聽徐靜的外孫女笑,徐靜也會讓孩子陪她聊天,「說話像小大人,我聽著也挺開心的。」
何熙也很喜歡小外孫女,孩子說話特別有童聲的感覺,特別撓心,「家家(武漢話的『姥姥』)我好愛你的,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欣然是急性子,病情有點變化情緒就不好,放不下來,一緊張心律就蹦到150,何熙和徐靜常常安慰她。一位學過心理學的護士也加入了「話聊」大軍,還真別說,護士每次都能說到點子上,欣然特別愛聽她說話,心率也很快就降了下來。
歸家
經過十幾天的綜合治療,三人相繼停止吸氧,體溫逐漸恢復正常,出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們都很想念家人。
欣然的核酸檢測結果一度不順,當別人都三連陰的時候,她出現了1陰1陽2陰。病區結下的羈絆讓她們擔心,倘若誰先出去了,再住進來的病人肯定沒法融入進來。要是倆人都出院了,剩下的一個人肯定很難熬。
沒事的時候,何熙還是習慣性的刷抖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醫生護士的視頻。每次見到他們,都隔著防護服只能看到眼睛,何熙在抖音上搜索他們的名字,希望能看到他們的臉。
有一天,欣然在抖音上刷到了自己,那是她們康復期練廣場舞時醫護人員幫她們拍的小視頻。何熙和徐靜看到也挺高興的,「給我們做了合集保留下來」。這時候,何熙才知道醫護人員管她們叫「方艙三姐妹」,「我就覺得這個團隊對我們的人文關懷還是挺好的。」
3月4日,出院的日子到了,她們的擔心沒有成為現實,三人一起住院,一起離開。與欣然前兩次轉院不同,這是一個溫暖的午後,武漢一別連續兩日的陰雨。
和醫護人員合影,在留言牆上寫下祝福,三姐妹互相道別後,前往了各自的隔離點。按照規定,她們還要在隔離點獨自生活兩周,才能見到闊別一個多月的家人。
尾聲:欣然、何熙的丈夫、孩子都沒有感染新冠肺炎;何熙的媽媽康復較快,幾天前就從方艙醫院出院,目前正在隔離點隔離。「方艙三姐妹」建了三人專屬的微信群,每天還會互相打氣,「好不容易關係這麼好,也不要斷了聯繫。」
何熙的女兒四年後高考,目標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何熙則希望孩子考中山大學醫學院,沒準能成為某個幫助過媽媽的醫護的師妹,但「孩子會不會做就是她的事情了」。
經此一疫,欣然覺得以後要對自己好點,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欣然、何熙、徐靜為化名)
採寫:南都記者 宋承翰 發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