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李敬澤妙解杜甫。
李敬澤演講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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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杜甫真是千言萬語,我們讀過古詩,在各種古詩的句子裡,我想大家都很熟悉。一般來說開篇第一首是什麼呢?《望嶽》,這應該是現存的最好的一首古詩,是留下來的最早的聲音,《望嶽》最後說了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覺得在這首古詩裡,那時的杜甫還年輕,但他因為自己今後的命運,對他在漫長的時光中的流離做了回應,他確實是凌駕群山的詩人,他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關於杜甫的成就,美國的漢學家宇文所安先生也是畢生研讀,而且他把杜甫的1500首詩全部翻成英文,宇文所安先生有一句話,他說在中國的詩歌傳統中,杜甫幾乎超越了其他人,他的文學成就、創作成就已經成為文學標準的歷史構成的一部分。其實概括起來講,簡化一點講,就是在門索安先生看來,杜甫就是標準,我認為他說得非常對。因為確實是自杜甫之後,所有的中國詩人都不得不在杜甫那裡,以杜甫為標準來衡量自己,看看自己離杜甫有多近,看看自己離杜甫有多遠。這樣一個偉大的詩人,他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他是一座山,所以對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來說,我們可能常犯的一個毛病是什麼呢?就是我們身在此山中,有些事情看不太清楚。對於杜甫的認識也是這樣。
比如說起杜甫,我們從中學的時候學杜甫的詩是詩史,詩的歷史。為什麼說詩史呢?因為在杜甫的詩裡,他寫的那個時代,我們看到了他和中國人在安史之亂中的命運,所以說這是詩史,這個說法實際上是古代的時候就有了,到宋代以後被反覆確認。
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我們在中國古代,一般的詩是歸在集裡,所以當古人說一個人的詩,能夠成為史,成為詩史的時候,這是一個極高的榮譽。杜甫確實當得起這個稱讚。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問題。對於現在的讀者來說,我們有時候會覺得杜甫就生在那個時代,也很倒黴,趕上了安史之亂,那麼他書寫他的時代,書寫他的生活,書寫那段歷史,難道不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嗎?他能夠生活在那樣一個大事變中,能夠不寫嗎?
關於這個問題,我個人覺得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在杜甫生活的那個時代,像杜甫這樣寫詩是非常尋常的。比如我們講安史之亂,看教科書都知道,這是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點,是我們歷史上的大災難大變革,但這個變革的根源和變革的慘痛到什麼程度呢?有時候歷史書上都是用一段或者是幾段來描寫,我們看不明白。我記得看過一個數字,《資治通鑑》271卷講安史之亂之前天寶十三年,當時全國戶籍人口5288萬,到了廣德二年就是1690萬人,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二,從五千多萬減少到一千多萬,這是多麼巨大多麼慘痛的劫難,這是中華文化的一次浩劫。
所以碰到了這樣一個大時代,我們現在可以假設一下,那個時代沒有杜甫會怎麼樣,或者假設說杜甫雖然在那個時代,但是一開始就死了。當年被安祿山的軍隊扣在長安,冒死出逃,出逃的路上就死了,如果是那樣又會怎樣?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當然就不會有「三吏」「三別」,也不會有「北徵」,不會有這些詩。
難道別的詩人不會寫嗎?那個時代別的詩人還真的不會寫!當時盛唐剛過,很多大詩人都在,這些大詩人同樣經歷了那個時代,他們在那個時候同樣顛沛流離,同樣心懷憂憤,但是我們現在翻全唐詩的話,你會發現除了杜甫,很少有他同時代的人會這麼寫安史之亂,會這樣深入真切地去寫他們的經歷。甚至很多詩人就不寫安史之亂。為什麼呢?難道這些詩人除了杜甫之外,都是沒心沒肺嗎,都是閉目塞聽嗎?不是!那是因為除了杜甫之外,幾乎所有同時代的詩人都受制於人。在當時,杜甫之前的詩歌中,這些是不寫的,詩歌不是用來面對人世苦難,不是面對正在人世上流離的廣大人群。那時候的詩人想不起來說詩歌可以要寫這些,也不止是唐代詩人,我們再往前看,從三國兩晉南北朝,同樣中國的歷經劫難,但我們看看詩也是不寫的。人的命運,人的痛苦,人在歷史中所承受的廣闊生活,在詩中是不寫的。三國兩晉南北朝,那麼大的變亂,我們可能只能寥寥從曹操的幾句詩裡有所感覺,聽到一點消息。所以不能沒有杜甫,所以杜甫的偉大,杜甫的前無古人也正在於此。
我們現在看起來很自然的事兒,一個人生在這個時代,寫這個時代,生當這個時代寫這個時代,人的命運,人民的命運,這是多麼自然的事,但是在杜甫那裡,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詩,他得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創造力,多麼寬闊豐富和深沉的心靈,才能使他擺脫這種詩歌傳統的羈絆,讓他的心向著就在他眼前展開的時代,讓他看到「三吏」「三別」,然後把這些寫成詩。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杜甫作為詩史就有巨大的開創性,在這個詩史裡面,杜甫不僅寫了他的時代,不僅讓他的時代進入了詩,而且杜甫也意識到未來的時代,他開啟了預言了未來的時代,他走在他的時代的前列。為什麼這麼說?我們都知道,研究中國的歷史,現在史學界的熱點就是研究中國歷史上的三次大變革。前兩次,一是周的建立,第二次是秦的建立,第三次則是一位日本漢學家首先提出來的,唐宋之間。唐宋之間中國歷史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轉型,整個社會、政治、文化、經濟結構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轉型,革命性的轉型,當然轉型也常常是通過戰爭戰亂等方式來推動完成。
這次轉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從安史之亂開始,一個在中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階層被消滅掉了,這就是門閥,曾經壟斷著中國政治、文化、經濟的階層,簡單的說叫貴族階層被消滅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民的興起,無論是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平民都取代了過去門閥的地位,這是一個大的變革。關於這個變革,直到現在依然是研究中國歷史的一個焦點問題。
唐宋之間隨著門閥消失和他們的文化退場,代之而興的是平民和他們文化的興起,這個興起叫做「領時代之先聲者」,是什麼人?杜甫。杜甫自身就是一個平民,他一輩子沒有想當官,他們家要細說也曾經和門閥有各種各樣的關係,但進入唐代以後,他們家基本上淪落為平民。平民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杜甫的一生那麼坎坷?就因為唐代的政治文化,是士族和貴族壟斷下的文化,詩歌傳統就寫不到老百姓的命運,寫不到大地上的面貌。有歷史學家講到,在這幾百年的時間裡,在士族眼裡一般的老百姓等於奴隸,詩歌怎麼會去寫這些人,怎麼會讓這些人進入筆端呢?
但從杜甫開始,他是少年布衣,自稱野老布衣,由於安史之亂顛沛流離,他一直行走在老百姓中間,他就是百姓視角。他不得不為自己謀生,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為自己的生存和生計而掙扎奔波。所以我們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革命性的變化,有這樣一個革命性的創造,到了他的筆下,那些普通的人,那些不被人當人的勞動者在他的筆下被書寫,被滿懷同情地書寫,就因為他就在其中。這個意義上說,杜甫開啟了一個新時代的聲音。唐宋之變的時候,貴族文化瓦解了。同時,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文學從杜甫開始到宋代,能夠完成一個轉型,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都迎來了更廣大的空間。一位史學家曾經用一個詞,說這個文化上轉型的根本意義叫「人民地位的上升,文化的上升」。
杜甫之後到白居易,到中晚唐,黎民蒼生在詩人的筆下,在作家的筆下,在文人的筆下,都獲得了以前所不能比擬的尊嚴和重視。從這個意義上說,杜甫是了不起的,他的詩史不是一般的表現時代如何如何,他在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史上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們也能夠理解為什麼杜甫生前在他所處的時代裡,沒有什麼名氣,根本不受重視。直到他死後的幾十年,在當時代的文學地位也不高,到白居易,到韓愈,才開始推崇杜甫。
實際上,最近也有學者做過研究,把當時整個唐代,哪怕是韓愈、白居易之後,整個唐代當時的詩集那些論著排起來看,杜甫的地位依然是不高的,杜甫地位的真正確定是在宋代。包括錢鍾書,他也講到杜甫是唐人,但實際上他開的是宋料。
我想說的不僅僅是時代的問題,說的是唐宋之變這種大時代的變化中,杜甫為我們開創了新天地。所以後來的詩人是滿懷感激地談到杜甫,都充分認識到了杜甫為他們開創的新天地。蘇軾對杜甫是極盡推崇,「古今詩人眾矣,而以杜子美為首」,什麼意思呢?古今的詩人多了去了,為首的那個是誰,杜甫。然後,蘇軾為他的論斷找了一個論據,這個論據也有意思,說為什麼杜子美是第一呢?就是因為他流落,杜子美這個人一輩子倒黴,流落饑寒,終身不用,也沒當過官,但一飯未嘗忘君也歟,這裡面的「君」指的是誰?我覺得有的事不能從字面上硬解,說「君」就是指皇上,我覺得蘇軾不會這麼說,不會這麼想問題,或者這裡面的「君」絕對不是指的具體的人格化的皇上,蘇軾不會說就是因為杜甫儘管那麼倒黴,但是拿起筷子來每天吃飯,就會想起皇上,蘇軾會這樣寫嗎?不會。「君」在古人的語境中,是指杜甫一生經歷的三個皇帝,這三個皇帝說老實話都不怎麼樣,杜甫對他們也充滿失望,既曾經充滿期望也充滿了失望,所以這個「君」不一定指的是皇帝,指的是誰呢?是天下,是蒼生,是這個君所代表的天下智者。這也是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所以當蘇軾這麼肯定杜甫的時候,他強調的正是這樣一種以君為代表的天下秩序,這裡面蒼生所獲得的道德的定位,蒼生的正義。
無論是杜甫也好,蘇軾也好,這種蒼生、百姓、人民、黎民的正義和文明的秩序,在他們看來是一體的。所以杜甫在蒼生之中,體現的是蒼生爭議,他維護著文明的秩序,身當那樣的變革,經歷個人那樣的痛苦,但杜甫依然以蒼生為念,也正是在變革中,他始終期待和呼喚的是文明的秩序。蘇東坡說這樣的詩人,是「古今詩人為首」,所以我想想杜甫之偉大,他的千年而不朽的聲音從何而來,就是從杜甫到現在已經1400年了,就在這1400年裡,中華民族經歷了多少坎坷磨難。
有的詩人只可以和他在消遣的時候在一起,閒了看看山水,杜甫之前很多詩人都如此,但在1400年來我們民族的磨難中,杜甫始終和我們在一起,他是一個可以和我們共患難的詩人。也就是說,我們這個民族1400年來每逢磨難時,都會想起杜甫,都會想起他的詩,我們會從他的詩中獲得力量,獲得慰藉。
但是,我這麼說有一點猶豫,為什麼?因為我們對杜甫有一個刻板的印象:杜甫永遠是愁苦的,憂國憂民,很嚴肅。包括我們看到的杜甫的畫像也永遠是那個樣子,一臉沉重,這個對不對呢?當然不錯,杜甫當然是這樣的,我剛才講了這是一個和我們共患難的詩人,但這樣的印象肯定是很不全面的,是不足以概括的。杜甫的詩歌是非常雄偉的,他的面貌絕對不是單調的,更不是刻板凝固的,我們現在這種刻板印象的形成,原因也很多,一定程度上大部分人是通過選本來認識,選本就是特別有代表性的,比如「三吏」「三別」,同時多多少少也因為杜甫詩聖的稱號。但是一個人寫詩,而且還聖,也容易被高高在上供在神壇,不好親近。關於這個問題,魯迅先生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魯迅先生晚年評論幾位大詩人,說陶淵明稍微有點遠;李白稍微有點高;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好像是今天還活在我們中的詩人。這是魯迅的看法。我完全贊同,我覺得杜甫確實不是古人,確實活在我們中間,他的感情和我們是相通的,他面臨的問題、煩惱,他的喜怒哀樂都和我們是相通的。
杜詩1500首,如果大家有這個興趣,不妨全部看一下,花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可以看到那個豐富的多面的活生生的杜甫。在杜甫之前的詩歌傳統中,詩人們是習慣於把特定的東西放在詩裡,其他不會寫,一個詩人只會寫今天怎么喝酒,今天怎麼去尋訪古寺,看到今天書房的紙筆等等,但這個詩人不會寫我今天畫怎麼畫,今天的菜怎麼種,今天怎麼掃地,怎麼打理園子,這些都不會寫,日常的世俗經驗,在杜甫之前很少進入詩裡。但是杜甫不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或者一個側面放到詩裡,選擇性的放到詩裡,這1500首詩看看,就感覺杜甫是把他的全部生命,他的全部生活放在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