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石器時代存在戰爭是毋庸置疑的,既有武器(鏃、鉞)、防禦設施(環壕、城垣)、亂葬坑等方面的考古學證據,也留下了古史傳說。從考古學來看,新石器時代規模較大的戰爭當開始於約公元前4000年,此後的公元前3000年前後、公元前2000年前後也都較為顯著,而這恰好是早期中國文明起源、形成和走向成熟的三個關鍵時期。那麼,戰爭和文明演進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是戰爭促進了文明化,還是文明化助長了戰爭?這是關係到文明演進機制的重要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一
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廟底溝時代,為中國新石器時代(具體當為新石器時代晚期)大規模戰爭的第一階段。該階段戰爭主要是由中原核心區的迅猛擴張所引發,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的表現。一是涉及範圍廣大。二是變化程度巨大。三是出現專門武器。
中原核心區文化的對外擴張影響,開始於約公元前4200年東莊類型形成之後,文化擴張過程中應當伴隨著人群的移動。比如岱海地區突然出現的仰韶文化王墓山坡下早期遺存,幾乎和晉西南的東莊類型文化面貌完全一樣,可以肯定是晉西南地區人群沿著汾河北上開拓移居的結果。而此時中原核心區尚未出現顯著的社會複雜化現象,只是遺址密度大幅增加。推測當時恰逢全新世中期氣候最適宜期,粟作農業得到較快發展,人口急劇增多,從而促使中原人群對外遷徙。稍後進入公元前4千紀,才在河南靈寶西坡、陝西白水下河等遺址,出現數百平方米的大型房屋——公共「殿堂」兼首領人物的居所,意味著中原率先開始強調社會地位差異。而首領人物地位的凸顯,很可能就與領導戰爭有關。
山東泰安大汶口遺址大汶口文化早期大墓、江蘇連雲港東山村遺址崧澤文化大墓,顯示黃河下遊和長江下遊地區在公元前4千紀前期開始出現顯著的貧富分化和社會複雜化,這也是僅次於中原核心區而出現文明曙光的地區。大汶口文化早期大墓隨葬的花瓣紋彩陶,是其文化上深受廟底溝類型東向影響的實證,推測其文明化進程的啟動也與來自廟底溝類型的影響和刺激有關。崧澤文化也曾受到廟底溝類型的影響,廟底溝類型對這些地區的影響可能有戰爭因素在內。稍後從公元前3500年進入銅石並用時代開始,尤其公元前3300年以後,在中原和海岱地區的進一步影響帶動下,黃河、長江和西遼河流域普遍趨於文明化。除中原腹地的河南靈寶西坡大墓、鞏義雙槐樹宮殿式組合建築外,標誌性遺存還有甘肅秦安大地灣乙址的「殿堂」式房屋、遼寧凌源牛河梁的「廟、壇、冢」祭祀遺存,以及山東章丘焦家大墓、安徽含山凌家灘豪華瘞玉大墓等。
二
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末期,迎來中國新石器時代(具體當為銅石並用時代早期晚段)大規模戰爭的第二階段。此時中原文化不如廟底溝時代強勢,甘陝黃土高原地區力量增強,北方文化南下,東方文化西進,南方文化北上,呈現出萬國林立、逐鹿中原的態勢。
北方地區有兩個現象特別值得注意。一是曾經分布著較多仰韶文化海生不浪類型遺存的岱海、黃旗海地區以及更靠北的商都、化德、蘇尼特右旗等地,至約公元前3000年後突然變成一片「空白」。二是這個時候的仰韶文化阿善三期類型人群,在鄂爾多斯和陝北地區的山頭上突然建起了很多石城堡,一般是三面絕壁,有通道的一面則築以堅固的石牆、甕城和瞭望臺,軍事防禦功能十分突出。究其原因,公元前3000年左右,中國東部季風區發生了顯著的氣候乾冷事件,岱海、黃旗海及其以北地區可能很難再發展農業,加上自然災害肆虐,大概只好選擇大規模遷徙,由此自然會引發戰爭。
東方的大汶口文化和南方的屈家嶺文化此時則強勢西進北上,大汶口文化的範圍一度東擴至豫東大部,尊、杯等因素及於晉南、關中。屈家嶺文化北部範圍囊括了豫西南、豫東南大部,斜腹杯等因素及於晉南。中原西部的仰韶文化廟底溝二期類型東南向擴展到洛陽地區,籃紋等因素則東達海岱,南抵江漢。這樣一來,之前相對自成系統的河南中部地區,基本成了大汶口、屈家嶺和仰韶三大文化相互對峙的前沿陣地,這三大文化人群之間彼此發生衝突,戰爭自在情理之中。
東南的良渚文化應該不會和中原直接發生戰爭,因為其間還隔著大汶口文化,但良渚文化在北進過程中,與大汶口文化發生激烈戰爭是肯定的。良渚文化內部的超級中心聚落似乎只有良渚古城一處,至少其興盛期內部發生戰爭的可能性較小,但在其形成期迅速佔據良渚區,不排除也有戰爭的背景,其大量玉、石鉞的隨葬也證明軍權的重要性。
公元前3000年前後普遍的社會動蕩和衝突戰爭,會進一步突出首領地位,加強軍權,擴大社會分化,強化社會組織動員能力,這可能就是當時中國中東部地區普遍趨於文明化的歷史背景。其中東方的良渚文化主要致力於內部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秩序的治理,大型土木水利工程和灌溉稻作農業強化了首領權利,從而率先發展出單一中心的良渚區域文明,或具有區域王權的「古國」文明。但良渚文化對外擴張戰爭有限,終究只佔有江南一隅。大汶口文化、屈家嶺文化在對外擴張方面令良渚文化望塵莫及,但其文化內部古城林立,可能並未形成統一中心,城址墓葬規模、貴重物品等都較良渚文化略遜一籌,可能只是站在了初級區域文明社會的邊緣。隴東的慶陽南佐大型聚落,出現600多平方米的宮殿式建築,可見黃土高原的社會發展程度不低於黃河下遊和長江中遊地區。
當時冷幹氣候背景下條件艱苦的北方地區貧富分化、社會分工都很有限,但和東部諸文化一樣家族組織凸顯,而且由於戰爭而形成了大範圍的社會組織。中原地區的情況則介於東方和北方之間。公元前2500年以後,在當地雄厚文化基礎上,得益於良渚、大汶口、龍山等東部文明(文化)的貢獻,中原和北方地區形成陶寺區域文明、石峁區域文明等原初文明。
三
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龍山時代後期,進入中國新石器時代(具體當為銅石並用時代晚期)大規模戰爭的第三階段。這個時候出現了至少三波大規模的文化和人群南下浪潮,在大規模衝突戰爭中中原地區逐漸重獲核心地位。
第一波南下浪潮來自於北方地區的老虎山文化。在約公元前2200年以後極端乾冷的氣候背景下,老虎山文化後期人群被迫大規模南下,曾經繁榮一時的岱海及以北地區,再次出現文化「空白」。鄂爾多斯、陝北和晉中北地區山頭再次湧現出大量石城堡壘,以神木石峁石城最具代表性,其三重城垣、高大城門、甕城馬面等,將防禦功能強化到極致,可以想像到在北方人群南下的大背景下,戰爭是日常大事,連石峁這樣的超級中心聚落也必須加強防禦。石峁這樣的吸取中原精華形成的北方強「國」,對外發動戰爭的可能性也很大,城牆附近發現的多處埋葬青年女性的頭骨坑,很可能就是女性俘虜的頭骨。當然,老虎山文化南下最清楚的證據,就是將大量陶鬲等帶進晉南臨汾盆地,使得陶寺文化轉變為陶寺晚期文化,在陶寺古城出現屠殺亂葬、凌辱女性、毀掘大墓等暴力現象,在陶寺之外的臨汾下靳、芮城清涼寺也同樣有毀墓現象。老虎山文化還進一步向南影響,將陶鬲、細石器鏃、卜骨等擴散到黃河中下遊廣大地區。
第二波南下浪潮來自於中原地區的王灣三期文化。約公元前2100年左右,後期階段的王灣三期文化向南大規模推進,其結果是將豫西南、豫東南和鄂北大片地區納入王灣三期文化範圍,使江漢平原甚至洞庭湖沿岸文化的面貌也變得和王灣三期文化近似。這一文化變革涉及的範圍,比現在的整個湖北省都大。作為原石家河文化主要核心的石家河古城,城垣被毀,出現大量甕棺葬,曾經極富特色的數以十萬計的紅陶杯、紅陶塑基本消失,顯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三波南下浪潮,指公元前2000多年豫東地區的造律臺文化形成以後,隨即東南向擴展至江淮地區,留下江蘇興化南蕩、高郵周邶墩等遺存,並且深刻影響到江浙地區廣富林文化的形成。良渚文化的衰落固然有環境變遷的原因,但其滅亡可能與造律臺文化南下引起的戰爭相關。
公元前2000年前後從北向南多米諾骨牌式的文化南進和引發的戰爭,直接後果就是使得中國文明格局得以重新整合:江漢和江浙地區急劇衰落,中原—海岱—北方三足鼎立式文明主體區形成,中原地區的核心地位凸現。稍後的公元前1800年以後,在中原地區終於興起二里頭青銅文明,其影響及於中國大部地區,中國文明進入成熟的「廣域王權」或者「廣幅王權」的「王國」文明階段。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元前2000年左右龍山後期的戰爭,為輝煌的三代文明打下了基礎。
四
中國新石器時代的戰爭,大體和一些古史傳說可以相互印證。總結起來看,中國新石器時代戰爭和文明起源大致存在這樣的關係:適宜的氣候條件引發農業的快速發展和人口的急劇增長,促使中原地區對外擴張和發動戰爭,促進中原地區文明起源的步伐;中原地區的擴張影響,帶動了黃河下遊、長江中下遊和西遼河地區社會複雜化和文明化進程;隨後乾冷的氣候背景,引發大規模頻繁戰爭,刺激中國大部地區先後進入原初文明和成熟文明社會。如果著眼於早期中國整體,戰爭對於破壞舊的大格局、整合新的大格局則有著全局性的作用。
植根於廣大深厚農業經濟的早期中國文明,短於對外擴張,卻長於對內整頓秩序。每一次大規模的內戰,就是破壞舊秩序建立新秩序的一次極端行為。新石器時代的戰爭提高首領地位、促使階級分化和社會分工,以粗暴的方式使得廣大地區短時間內發生文化和血緣的深度交融,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早期中國文明起源、形成和發展的進程;而文明的成長反過來促使大規模戰爭的發生,文明化進程每前進一步,戰爭的程度就升級一次。戰爭和文明化互為因果、相互促進,因此戰爭才成為古代中國兩件最大的事之一,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10期。中國社會科學網 齊澤垚/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