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中國在世界史上有著史無前例的地理、人口規模和多樣性,同時也初步完成了向國民國家的轉型。因此,全球對中國的歷史獨立性及連續性表現出了極大關心,「帝國」便成了說明中國的重要概念。帝國的特點是寬容與膨脹。本文重點探討了中國內外提出的將中國視為帝國的話語:朝貢體制論、文明國家論、天下觀。筆者認為這些「作為帝國的中國」話語的共同點是,無法用西方的國民國家等概念來說明中國的歷史經驗與未來。另一個共同點是,雖然都強調與過去遺產的連續性,但並不一定與歷史實際相符。這些話語的核心是重思中國,重構中國,因此,可以說是「作為計劃的帝國」。為了既充分發揮帝國話語的優勢,又能克服其不足,筆者特別強調了「周邊視角」,將朝鮮半島在追求統一的過程中提出的「複合國家論」與帝國話語進行了比較。
【關鍵詞】帝國 朝貢體制 文明國家 天下主義 複合國家
Abstract:In the world history, China boasts unparalleled geography, population size, and diversity. Recently, it has largely transformed itself into a nation-state. As such, the world is showing great interest in its historical uniqueness and continuity, and the notion of 「empire」 has been employed to depict China. An empire is characterized by receptivity and inflation. This paper is focused on several accounts that have defined China as an empire: China’s tribute system in history, China as a civilized state, and Chinese cosmopolitan view. The author argues that these characterizations of China as an empire have one thing in common: that China’s past and future cannot be explained by the western notion of nation-state (or any other similar notions). Another thing shared by these characterizations is the emphasis on the continuity of China’s past legacy, though not necessarily in congruence with historical realities. What lies at the heart of these characterizations is an effort to reflect on and reconstruct China, making it a 「designed empire」. In order to improve on the notion of empire, this author adopts a 「peripheral perspective」 and contrasts the theory of 「compound state」 put forth by the Korean Peninsula in its unification-seeking process with the foregoing empire discourse.
Keywords:empire, tribute system, civilized state, cosmopolitanism, compound state
一、為什麼關注「作為帝國的中國(China as an empire)」?
進入後冷戰時期以來,為了說明國際政治局勢,學者們提出了「歷史的終結」、文明的衝突、全球化及重新解讀帝國等一系列的主張。①2001年「9·11」事件導致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之後,美國幾乎獨掌世界秩序。「帝國」這一概念正是為了說明美國的這種霸權而被提出來的。之後,這一概念受到了超乎尋常的關注。在此之前,因為帝國被認為是「前近代性概念」,所以長期以來沒能在學界引起關注。可以說,「帝國」是最近才重新進入學者們的視野的。②但是用帝國來分析中國,似乎與上述學界的動態沒有直接的關係。筆者認為,「帝國」概念之所以能成為一個說明中國的工具,是因為與逐漸衰退的美國經濟(尤其是2008年經濟危機以後)相對,中國逐漸崛起為大國,已經到了被稱為「G2」的程度,因此更多的人開始對中國的歷史獨立性產生了興趣,「帝國」這個概念也隨之進入了人們的視線。③
回顧過去,長期以來,人們更多的是用「國民國家」這個概念來說明中國近現代史。這一概念無疑對我們分析中國起到了重要影響。在20年前,筆者也曾從「國民國家的形成與變形」的視角貫穿了中國的近現代史。④在此之前,學界對中國近現代的主流的歷史認識是:清末以來,尤其是在清日戰爭中(1894~1895年)敗給日本以來,中國的文明觀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天下」到(萬國之一的)「國民國家」的轉變也變得不可逆轉,當時的中國人也將完成這一轉變視為時代的課題;在中國人完成這一歷史課題的過程中起到動力作用的正是民族主義(nationalism)。但是,筆者在1994年發表上述文章之際,韓國社會與論壇剛剛開始了對20世紀70至80年代盛行一時的韓國民族主義的批判性探討。筆者適應這樣的思想潮流,試圖將民族主義與國民國家分離開來,分析其動態的結合過程,而不是將兩者的結合視為理所當然的結果。後來,在世紀之交的1999年,筆者從上述問題意識出發,更進一步著眼於國民國家的「解放與壓迫的雙重作用」,將20世紀中國史整理為:既是「國民國家的歷史」又是「國民被強制的歷史」,並提出21世紀對中國來說,是迫切需要「新的國家構想——即制約國民國家的強制性、激活(國民國家的)解放功能——的時期」。⑤
進入21世紀以來,在韓國學界,裴京漢提出了國民國家的形成這一視角是否適合我們理解中國現代史的疑問。⑥同時,帝國這一概念也開始運用於對中國史的理解上。再後來柳鏞泰提出中華民族論具有「內化了的帝國性結構」⑦;全寅甲通過「帝國性國民國家」的概念,主張從連續性的角度理解中國的傳統與近代。⑧筆者也試圖從帝國性的角度,將中華帝國秩序的變遷與其後依次由日本帝國以及美帝國主導的地域秩序進行了比較。⑨這樣一系列的變化正是韓國研究者們想要主動地分析(21世紀以來的)中國(與韓國)在世界地位變化的意願發揮作用的結果。⑩
此文在適應韓國學界的這種嶄新潮流的同時,試圖闡明從帝國的角度而非國民國家的角度分析中國近現代史到底具有怎樣的意義。首先,本文將那些試圖用超越國民國家框架的方法分析中國(史)的主張(無論是否直接使用帝國概念)——朝貢體制論、文明國家論、天下論等,視為廣義的帝國話語,並對這些主張進行批判性的探討。
在進入本論之前,筆者想先對帝國這一處於不斷爭論中的概念進行簡單的整理。當然,因為帝國這個概念極具爭議,所以這種整理也僅限於為了明確本文的主張。因為韓國不但沒有經營過帝國的經驗,而且還受到過帝國主義的侵略,所以韓國人很容易將帝國等同於帝國主義,進而對帝國持一種否定的態度。但在本文中,筆者不願將帝國(empire)11這一近代以後翻譯過來的詞彙當作道德評價的對象,而願意寬鬆地將帝國規定為,擁有廣闊的統治領域,同時常常表現出對外膨脹傾向的廣域國家。因為統治領域寬廣,所以帝國具有統合多種異質性(heterogeneity)的寬容(或包容)原理。簡言之,帝國性的特點是寬容與膨脹。
考慮到這種界定會顯得太抽象,筆者打算先整理帝國與一些相關概念的差異。帝國具有包容其領域內居民的多樣性和異質性的原理抑或「戰略性寬容」12的特點,而這與強調國民同一性的國民國家是不同的。國民國家要求政治單位與民族單位的一致。所以,正如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指出的那樣,國民國家不具備統合不同民族集團的原理。13同時,帝國與國民國家在空間上膨脹後要求服從、進行掠奪的帝國主義也是有區別的。國民國家在空間上膨脹以後,像日本那樣,雖然標榜為「帝國」,但實際上是以帝國主義的形式出現的。14當然,構成帝國的各個要素之間不可能平等地結合,(帝國的)中心會對其周邊進行支配,即形成一種「中心—周邊」關係,這種中心與周邊的支配—被支配關係成為帝國的基本結構。簡單地說,帝國的中心,具有隻介入帝國周邊的外政而不直接幹預內政的傾向。15
即便(暫時)這樣界定帝國,仍有尚待解決的問題。那就是其領域的範圍到底應該算到哪裡?與國民國家明確的國境(border)相反,前近代的帝國,是用面狀的境界區域(frontier)來劃分其統治領域的。這一特點在中國的(統治)範圍裡也表現得十分清晰。通常,理念上的中國帝國——天下(即世界)——與歷代王朝實際統治的現實中的中華帝國的版圖是既有區別,又相互重疊的。同時,實際統治的領域是通過與四夷接壤的面(即外境,一種被稱為疆域的灰色地帶)和其內部的(非中國人)少數民族間的內境來劃分的。那麼中華帝國的實際版圖到底延伸到哪裡呢?我們不妨將內外境界區域內的部分視為現實中的中華帝國。但是存在於境界區域外部的周邊各國與中國帝國也締結了朝貢、互市、蕃部、條約等一對一的國家間關係,那這些周邊國家是否應該視為帝國的一部分呢?這既是歷史的問題,也是現實的問題。16筆者想強調的是,現實的帝國與理念上的帝國的領域是十分流動的,在具體的狀況下,存在過前者試圖擴張到後者的傾向(即帝國性)。筆者在此將原來中華帝國的版圖(proper China)擴張到滿洲、蒙古、新疆、西藏等地區的清朝的領域——其中的大部分今天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視為現實的中華世界(的極限),將包含其周邊國家的圈域視為東亞地域秩序。當然,因為兩者有時會相互重疊,所以不能忽略兩者關係的可變性。17
繼帝國的概念與領域之後,需要注意的問題是,從帝國的視角考慮中國有什麼優點。強調「作為帝國的中國」這一視角的白井聰甚至認為「如果不自覺設定這樣的視角,那麼,將無法加深對現代中國的認識」,我們一起來聽聽他的理由:
中國的前近代帝國沒有分解成多個國民國家,至今還維持著中世紀帝國的性格,這種特殊性決定著現今中國的存在方式,同時,如果說現代是從國民國家的時代飛速轉變為「帝國」的時代,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中國原有的帝國的性格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進一步加強。18
關於此引文的後半部分中提到的時代轉換的問題是否得當,是需要進一步討論的,但這部分內容與本文的主旨沒有直接的關係,因此暫時放到一邊。但其前半部分提出的理由還是可以接受的。從汪暉提出的,中國近代史中存在「帝國建設與國家建設之間的重疊關係」19的主張中也可以看出,用來說明西方人的近代經驗的框架——帝國與國民國家的二元論,即帝國到國民國家的轉變——是無法說明中國人如此龐大而複雜的歷史經驗的。即只用國民國家或只用帝國無法說明中國近代以來的變化。因此,筆者也曾經用過「披著國民國家外衣的帝國」20這一比喻。當然,也可以像全寅甲那樣,用「帝國性國民國家」這個將兩個概念合而為一的詞彙來描述中國,同時也可以考慮使用其他的概念。綜上所述,雖然帝國這個概念是由西方提出的,但這一概念有助於說明中國史在世界史中的特殊地位,起到強調其獨立性的作用。這正是帝國話語的第一個優點。
用帝國話語來理解中國時,我們能獲得的第二個優點是,(正如上面已經提到的)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擺脫研究中國史時容易陷入的問題,即傳統和近代的二分法(dichotomy),進而注意到傳統與近代之間的連續性。第三個優點是,可以確保一種將中國這一帝國與古今中外的諸帝國進行比較、分類的世界史的視角,即便這種比較僅僅是形式上的。最後一個優點是,可以充分顯現出中華帝國包容多樣性與異質性的原理或運作方式,也就是膨脹與寬容相重疊的帝國的運作方式。
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帝國話語所導致的諸多問題。首先,帝國這一概念(或形象)除了具備寬容之外,還具有膨脹的要素,因此有可能會喚起中國內外對帝國消極的歷史記憶。第二,僅僅依靠過度強調中國史的連續性是無法克服傳統與近代的二分法的。我們不能忽略龐大帝國在按照近代世界體制的規則成為一個國民國家的過程中,依舊會顯現出其連續性。只有完整地理解中國史中的間斷與連續的複雜關係,才能有效克服二分法的歷史觀。第三,僅靠各種帝國類型的比較是無法確保世界史的視角的。帝國的基本結構是中心與周邊的支配—被支配的關係,但兩者的關係是通過雙方向的對抗與變化來完成的。(在帝國主義的描述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帝國主義國家對其殖民地的單方向的影響,但在帝國中,中心與周邊的關係不是這種單方向的關係。)即使龐大的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係是不對稱的,但作為其中一方的弱小國家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所以,即使是從帝國的視角來理解中國,也不能忽略中國與東亞地域秩序的聯動性,同時,作用於此的國家間體制這一世界史的規範也是十分重要的。最後,帝國話語所關注的基本行為者是國家而不是社會,因此將帝國概念適用於中國社會時,尤其是適用於中國近代史時,可能會忽略國家與社會之間相互作用的動態性(dynamics)。
因此,本文特別強調將中國視為帝國的「周邊視角」。通過強調這一點,希望既可以充分發揮視中國為帝國這一視角的優點,又可以克服其不足。筆者在探討了有關中國的帝國話語之後,再從周邊國家和地區在主權重構方面所付出的努力這一角度來批判性地探討帝國話語的用意也正在於此。
從現在開始,我們將正式開始分析那些用來說明寬容與膨脹相重疊的帝國性的帝國話語的主要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