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再多聲芝麻,也無門可開。
一
九十年代,梁天、葛優、謝園合夥成立一影視公司,取名好來西。
三位小爺名聲正如日中天,平時聚少離多,但一有投資飯局,便齊齊到場,遞煙敬酒套話,合作默契,滴水不漏。
三人之中,梁天江湖,葛優狡黠,唯有謝園將開公司當成「好玩兒」。
也正因此,即便在一個不著調的公司,謝園也遠離商業,他的頭銜是「藝術總監」。
他最成功作品,是改編一段相聲,三人早年曾憑此走穴撈金,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登臺時,三人穿著寬大的廉價西服,袍袖飄飄百無禁忌,像極了時代的遊俠兒。
好來西最終只推出一部電影,名叫《天生膽小》,講基層警察,葛優梁天雙男主。
然而,最後卻是演配角的謝園,獲得了大眾百花獎最佳男配角。
評委目光如炬:那兩位一看長相就像打入警察內部的壞人,而謝園眼睛亮著呢。
所有和謝園合作過的人,都對他眼睛念念不忘。那眼神明亮、熾熱、純粹,讓人無從抗拒甚至自慚形穢。
當年,北影招生考試時,考官見謝園眼神明亮,便逗他多演,謝園一時興起將領導人口音全學一遍。
入學後,他班上同學星味十足,有鐵血的張豐毅,有瞪眼的張鐵林,謝園自嘲,老師對他的評價是「相貌平平,沒有演技」。
他所在班是大名鼎鼎的「78班」,那是一個春光乍洩冰河消融的年份,畢業後,同學各有奇遇。
謝園分配到八一電影製片廠,但因近視被退回,他留在北影教務處,負責發助學金和管理宿舍樓衛生。
他安之若素,並稱那兩年趁機看了很多好電影。其實老師當年評價他還有後半句,「相貌平平,沒有演技,但信念堅定」。
兩年後,同屆的陳凱歌找上門來,籌拍《孩子王》,主角非謝園不可,「做好吃苦準備,三個月不許洗澡,整個春節都要蹲在山裡」。
電影在西雙版納大山拍攝,有暴烈的太陽、濃濃的霧、黃昏的逆光和黑得發青的夜。
謝園頂著蓬鬆亂發,遊蕩在山嶺間,白天雲彩壓得很低,夜晚看星星,看久了人像要升起來。
那是一部反思浩劫反思教育的電影,有時代的創口,有長夜的壓抑,謝園演得空靈寂靜,仿佛魂魄已與故事合一。
陳凱歌說,他最喜歡《孩子王》一張法國海報,「謝園從竹屋窗口向外看,不知在看什麼,眼裡滿是柔情。」
多年後,謝園說他有幸拍了一部最純粹的電影,不為商業,不需束縛,「當年我們的真誠是一紮就疼的,沒有任何雜念」。
《孩子王》後,謝園名滿天下,八九十年代,他連奪金雞、百花、飛天、金鷹四獎,被笑談為「四料影帝」。
1992年,他獨霸央視,一年上映了兩部劇,一部是他和宋丹丹主演的《愛你沒商量》,一部是《上海一家人》,上海陰雲密布,他眼睛就像亂世裡的泉。
電視前的觀眾終於恍然,謝園的眼神,藏著那個他舒展鍾意的年代,樸素又真誠,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
《孩子王》最終落寞坎城電影節,因不夠商業,僅有提名,並未獲獎。
陳凱歌悵然若失,謝園安慰他無需過多餘的人生。
坎城海天一色,赤著上身的女郎在沙灘瀟灑行走,廣告飛機拉著彩帶盤旋個沒完。
謝園在《大眾電影》上寫,勸完之後,「凱歌回了臉,我回了頭,並再也不曾相見」。
二
早年走穴時,謝園他們仨名氣還沒後來那麼大,演出一場不過6000元,經常被安排擠在一個房間睡。
有次去海南演出,同臺的屠洪剛一場兩萬,配豪華單間,他看謝園他們住的可憐,還不配早餐,便找主辦方仗義理論。
理論無果後,他一怒決定請哥仨吃頓好的,安排在海南文昌最豪華的東郊椰林。
三人第一次接觸商業時代的盛宴,象拔蚌、龍蝦、巨蟹,排隊擺上。梁天醉得隔空亂抓,葛優吃得兩眼迷離,「剛才那頓大餐是真的麼?」
謝園則多了個習慣,此後KTV第一首歌必唱屠洪剛的《霸王別姬》,關燈堵門,如痴似醉,全場笑作一團。
歡笑的夜總是短暫,只是恍惚間,外邊的世界就不一樣了。
出國的出國,下海的下海,他敬重的導演沉迷拍廣告,路遇的鄰居都在勸他:演六個男主角有什麼用,你看春晚一個小品就家喻戶曉。
好來西單純如夢少人提起。葛優蟄伏數年後一路走紅,梁天改行開飯館,開一家倒一家,一路開到第五家。
謝園選擇退回講臺教書,那裡還殘存著他熟悉的規則。
銀幕上不見了他的眼睛,那幾年消失的東西太多了,人們來不及留戀便已遺忘。
遁入校園後,謝園人生陡然變慢。
他喜歡在下雪日子,到前門拍銀白城樓,或閒坐家中唱兩句「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
他陽臺養滿花草,枝葉一天天茂密,一如《我愛我家》老樓外的青藤。
講臺上,他對學生說,不要想著速成,我會努力讓你們慢一些生長。
他給學生們開了門課《如何成為大師》,哪怕所有人都想聽《如何成為票房冠軍》。
他拒絕了太多機會,也無視了太多誘惑,朋友們笑他古板,但敬意也越積越多。78班同學稱,他是最堅定的第五代文化捍衛者。
然而,他受訪時說,第五代的激情在1994年就結束了,芝麻已經開不了那扇門了。
我們在最青春的時候渾身赤裸地在冰天雪地裡呼喊過一會,寒風刺骨,痛快淋漓。我們有一半留在了八十年代。
北影花開花謝,記者問他,您傳道解惑,會感到沒有回應的寂寞嗎?
謝園說,非常寂寞。
三
人總是有擰巴雙面,人前宜笑,佛前宜泣,謝園滿心寂寞,但偏是人們眼中的歡笑高手。
朋友有飯局,席間冷場,一個電話,謝園便飛奔而來,聲情並茂講幾個段子,全場大笑,總能讓賓主盡歡。
一次,段子講一半,謝園有急事去劇組,後來他家電話成熱線,一個接一個全是追問段子結局,讓謝園頗有成就感。
人們慢慢明白,謝園好笑,是因為謝園活得簡單,其實也不是謝園簡單,而是我們活得太累。
人過五旬,謝園活得越來越通透。
他愛打麻將,贏了葛優點小錢後,就買鞋命名葛優鞋;他還迷戀圍棋,或因規則簡單,黑白分明。
他去歌廳也不光唱《霸王別姬》,還唱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
彩色燈光漫過他的眼睛,歌中唱,「獨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悅總是出現在我夢中」。
2013年,他謀劃復出,說老散淡著也不好,要佔領至高點,這樣才有話語權,能還第五代本來顏色。
只是時光力量終難違背,他接到的大多是一些老年配角,老局長、古董商人和溫和老父親。
唯一沒變是他的目光,依舊明亮清澈。親歷過那個時代的人,看後總會恍惚,如霧裡看花,如遊園驚夢。
葛優說,電視上看見謝園就會一直看下去,謝園留在了八十年代,他們最開心的年代。
謝園最後一部戲,是都市劇,他在劇中演張靜初的公公。張靜初說,那天凌晨兩點他還在拍戲,在劇中熱熱鬧鬧過大年。
她說,謝園每天到化妝間,都中氣十足和大家打招呼,謙遜溫和。
8月18日,八十年代最好的男演員謝園走了,享年61歲。他走後,所有和他相處過的人,都在說他的好。
更多觀眾放《我愛我家》片段想念他,大明星謝園,毫無顧忌地蹲在椅子上,面色黢黑,笑容乾淨,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眼睛牽連著那個時代,而每個像他這樣的人離去,那個時代就離我們更遠一分。
史航說,如果謝園肯寫一部自傳回憶錄,一定如大衛尼文的《好萊塢的黃金時代》一樣神奇。
因為他都知道,都記得,順逆禍福都不在乎,卻又存心厚道,知道怎麼三十年細說從頭。
沒有機會了,即便有機會,他可能也不願說。
《孩子王》上映兩年後,他曾獨回拍攝地,坐在雲南的那個角落,有馬幫鈴聲傳來。
謝園說:人生在冥冥中的那樣一刻凝固了。而現在無論我們怎樣針灸都無法觸到那個穴位。
……
倒著讀《西遊記》,會覺得猴子好生寂寞。
他跌跌撞撞隨波逐流取了數年經,然後回時光深處掀翻凌霄,戲笑神佛,大鬧一場。
他終究眷戀來處。
六十一年後,海邊多了一塊寂寞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