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所有的樂器中,吉它由於帶有行吟的性質,最與流浪一詞的抒情氣氛緊密結合。它自彈自唱,最易與歌詞形成共謀。對很多稍有經濟自由的年輕人來說,吉它曾經是追求藝術的必備神器。
作者:陳思呈(專欄作家,媒體人,作品:評論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
最近,我的同事張怡燕以40歲高齡、百忙之餘、熱烈報名參加一個吉它學習班,令我頗覺驚奇。零基礎,枯燥地學幾個月指法才結結巴巴彈一首曲,在我功利的眼光看來,很難娛樂自己。還不如學門外語對生活更有建設性。但張怡燕同學表示夏蟲不可語冰。我估計,她這是為少年時代的夢想買個單。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對吉它都多少有點情結,也不止張怡燕一人,我還有另一個朋友說她當年的夢想就是抱一把吉它去走天涯,於是後來她真的被一個會彈吉它的人打動了,那個人就成了她的老公,後來果然帶著她去走天涯,並捲入了傳銷團夥。這是題外話,不能把帳算到吉它上。
在所有的樂器中,吉它由於帶有行吟的性質,最與流浪一詞的抒情氣氛緊密結合。它自彈自唱,最易與歌詞形成共謀。對很多稍有經濟自由的年輕人來說,吉它曾經是追求藝術的必備神器。
(《老男孩》電影劇照)
八十年代末期,我家住在小城鎮一個大院裡,鄰居裡有個比我大四五歲的仁兄。平房構成了串門和互享文化的方便,這位仁兄大概是我在流行音樂方面的啟蒙人。他高中畢業後沒考大學,終日在房間裡放各種流行歌,音量之大令父母頻頻不滿,而聽起來不夠偉光正的歌詞則使他的前途顯得更懸。
《365裡路》如今聽來倒是再正能量不過了,「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365裡路啊,越過春夏秋冬,365裡路啊,」它反覆吟誦,由於有理想可以追求,眼下的現實就更加忍無可忍了。而《故鄉的雲》仿佛是對《365裡路》的一個補充,顯然,是為追求理想而流浪了一段時間之後的慨嘆:「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那故鄉的風,故鄉的雲,為我撫平創傷。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其實當時我們最想的就是四處漂泊,而歌曲,卻需要預支未到的情緒,所以在《故鄉的雲》中,我們是漂泊之後的遊子,帶著經歷滄桑之後的優越感,而故鄉一腔痴情地呼喚自己,歸去來兮,田園荒矣。於是嘆一聲「累了」,疲倦地踏上歸途:「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裡是酸楚的淚」,是對故鄉的撒嬌,「歸來卻空空行囊」又如何?漂泊過了就算成功。
我的這位鄰居阿哥很喜歡齊秦,連髮型都模仿齊秦:叫不出是什麼型,劉海燙得比女人還卷,後面也比正常頭髮長,說起來很女人,看起來卻很威猛,有股不羈勁。齊秦的《北方的狼》大概是他的心聲,悽厲的北風吹過,茫茫的黃沙掠過。但我的審美只夠欣賞《大約在冬季》的朗朗上口。與「狼」相比,《大約在冬季》是在給孤獨的英雄一個溫柔鄉。「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你問我何時歸故裡,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大約在冬季,其實就是「沒個準」的意思,對於對方的感情,卻似乎拿得很準,這首歌的情感是很放心的,很安全地在距離中抒情。
不知從哪天開始,鄰居阿哥家逼仄的房間、擁擠的家具堆上,出現一把「紅棉」吉它。那是當時最有名的牌子。崔健那把電吉它的聲音在那個時候已從大街小巷一直響到我們大院,這把紅棉牌吉它後來也演奏過《一無所有》——可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撥弦的手勢很用力,內心很憤怒,因為,確實是一無!所有!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電影劇照)
20歲不到的這位阿哥展現了他的音樂天份。他用一本看起來很專業的教材自學吉它,自彈自唱,從結結巴巴到嘈嘈切切,齊秦,童安格,鄭智化。
直到現在我仍然很喜歡童安格,他的聲音很鬆馳,煽情也那麼溫暖。「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這是多麼令人感動,它讓所有未遂的戀愛都有了一個最好的解釋。
而鄭智化是哪一年流行的?突然間在我們班裡火了起來。連女生都很喜歡。他的歌雖鏗鏘卻美感無幾。他是個走路靠雙拐的殘疾青年,不知道與他的殘疾有沒有關係,他用略啞的嗓音強化著生活的挫敗感。「在受人欺負的時候總是聽見水手說,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也許這種挫敗感非常應和青春期的我們。多數人在青春期並沒有想像中的驕傲,而是相反,被各種受挫感折磨,有的因為天份不夠高,或者覺得自己不好看,或者覺得不討人喜歡,甚至只是成績不夠好,這些,都可能對自己的人生產生類似殘疾的感覺,覺得力不從心。我猜想這是鄭智化當時獲得共鳴的理由。他的歌表面聽來是鼓勵堅強,背後未必沒有一種自憐。
鄰居的仁兄在不知不覺將一手吉它學得出神入化,他背著吉它頻頻出門,不知去參加什麼樣的聚會,那個背影在當時我看來有點類似於俠客佩上了劍。在他的房間還是時常飄出他的彈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時光終於來到九十年代中,他並沒有去那個精彩又無奈的外面的世界,而是在某天帶回一個姑娘,和他的父母在同一餐桌上吃飯,後來他們結了婚,結束了他被吉它演繹過的青春期。
最近,由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改編的話劇在廣州上演,我跟著免費票去看了下,劇中人大喊「青春不朽」,又是車禍又是愛得死去活來什麼的。我有時也想著致一下青春,可是對那出劇完全不能共鳴。其實我們很多人的青春是在流行歌曲和文學作品中完成人生想像的,至於現實世界卻很稀薄,甚至於尚沒來得及離開某個逼仄的地方,比如我鄰居那位仁兄。話劇裡的車禍和愛情,簡直是擬人化手法。青春期那賁張的血脈和默默收攏的願望,很難被複述。而青春是速朽的。坐在臺下的我,也懷疑張怡燕同學去學習吉它的過程能懷到什麼舊,因為懷舊本來就是很隔閡的一個詞彙。
……………………………………
本文系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關注《大家》微信ipress,每日閱讀精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