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歷史性」指關於「過去」的多元文化觀念,它從哲學領域進入人類學學科視野後,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逐漸發展為極具穿透力的分析工具。不同群體基於「非線性」的時間邏輯,以物質或儀式等多種方式來理解和表達「過去」。西方人類學對「歷史性」的研究,揭示了其背後複雜時間關係與空間原則,極大地推進和豐富了歷史實踐的主題。國內歷史人類學有必要藉助「歷史性」這個工具性概念,結合更豐富的田野案例,拓展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關鍵詞:歷史性;人類學;表達方式;時間邏輯;
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臺灣『原住民』的行政治理與國族認同研究」(批准號:18CMZ003);湖南省教育廳優秀青年科研項目「清代西南民族圖像與邊疆治理研究」(批准號:16B216); 貴州大學引進人才科研項目「臺灣『原住民』的族群政治與中華認同」(編號:貴大人基合字2019022)階段性成果;
歷史學和人類學是兩個關係密切的學科,共享相似的研究方法。按照埃文森·普理察(Evans-Pritchard)的說法,人類學研究「空間」的「他者」,歷史學則研究「時間」的「他者」。120世紀60年代之後,兩個學科呈現合流之勢,出現了「歷史人類學」的分支,表現為「人類學的歷史化」和「歷史學的人類學化」的研究趨勢。2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在合作中意識到「文化」與「歷史」密不可分,分別試圖在「歷史」中尋找「文化」,以及在「文化」中發現「歷史」。特別是在20世紀60—90年代,「民族史」(ethnohistory)一度成為人類學熱門的分支領域,被視為西方傳統歷史書寫的重要補充,主要研究非西方世界土著的歷史。此時湧現的相關研究包括歷史民族志、對過去某個時段的社會文化系譜重構、民俗史、無文字社會的「歷史志」(historiography)、考古學家的歷史研究等。3但無論是「民族史」(ethnohistory)還是「歷史志」(historiography)都未曾真正放棄過「進程」(process)式的歷史觀。就人類學而言,研究「文化」中的「歷史」如何發生,包括兩個重要研究取向,一是「過去」如何結構「現在」,自薩林斯(Sahlins)以來已經受到較多關注,但「過去」與「現在」仍然在單一的時間進程上;另一個是「現在」如何理解「過去」,以何種方式將「過去」牽扯進來,這個取向認為「過去」與「現在」不在單一的時間線上,試圖反思「進程」式的歷史觀,「歷史性」的研究基於此應運而生。
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人類學家從哲學領域援引、拓展了「歷史性」的概念,試圖以「歷史性」來引領對於複雜時間關係的研究,圍繞「歷史性」的表達方式開展深入的民族志研究,旨在將「歷史性」發展為人類學特色的理論工具,祛除啟蒙主義理性「歷史」的幽靈。
一、 「歷史性」概念的發展
「歷史性」(Historicity)最早來自哲學,自19世紀以來,為黑格爾、海德格爾等哲學家頻繁使用,隨後被援引到歷史學、人類學等其他學科。
「歷史性」的概念在19世紀便由黑格爾賦予其哲學意義,他在論及古希臘的精神現象時初次使用,認為「精神的真正意義取決於歷史性」,對於希臘人來說,他們的精神來自人與神的歷史,精神便是有意義的歷史。4黑格爾創造性地使用了「歷史性」,也提醒後繼者思考「歷史」與「真實」之間的張力。5海德格爾從認知論追問歷史如何變成認知客體的問題,認為「歷史性」基於「生命連續性」(connectedness of life),作為時間經驗,溝通了認知客體和主體。6伽達默爾(Gadamer)也認為「歷史性」也即歷史意識(Historical consciousness),是人類不斷重構的自我知識模式(a mode of self-knowledge),歷史學者或者其他歷史主體,通過思考、研究或者書寫建構歷史,而同時歷史主體也被歷史事件所形塑,置身於過去的框架中。7哲學層面的「歷史性」概念主要圍繞主/客體的討論展開,歷史學界則主要關注「過去」的真實性問題。
「歷史性」在歷史學語境中指的是「可驗證的過去」或者真實性(factuality),它並不是孤立的概念,而是伴隨著19世紀以來歷史學學科思潮——歷史主義(historicism)出現。8歷史主義的思潮主要討論歷史價值的相對性,由尼採最先發起,他認為「歷史」是理解人類的關鍵,但是19世紀以前歷史研究基於西方文化價值,與人類行為無關、沒有客觀意義;特洛伊奇(Troeltsch)正視了這個困境,指出人類整體存在的歷史,具有相對性,並將「歷史主義」作為一種文化事實(cultural reality)的學術研究方法;在此基礎上,蘭克(Ranke)試圖為歷史學科建立科學性的規則,即以客觀的、真實的標準來檢視資料、找出證據,理解現象世界背後的連貫性進程,在他看來,歷史學是一門詮釋的科學,歷史根植於特殊的意義體系,同時又隱藏著超然的規律;文德爾班(Windelband)和李凱爾特(Rickert)則徹底放棄了歷史連貫性的前提,進一步強調了歷史學的研究任務,在於揭示每一個時代社會歷史的特殊文化意義。9隨著西方價值體系主導地位的崩塌,20世紀以來的歷史學已經開始深刻反思西方「歷史主義」所存在的諸多問題。
人類學面臨著類似的研究困境。費邊(Fabian)曾經批判性的指出,長期以來人類學都在「進化」(advanced)的時間觀念中研究異文化,這種時間觀念來自西方基督教的世俗化時間,「他者」處於等待救贖的停滯狀態。10「歷史性」概念在列維-施特勞斯(Levi-Strauss)關於「冷」社會(cold societies)和「熱」社會(hot societies)的劃分中開始萌芽。11他認為所有社會都有看待過去的不同方式,因而才有了「冷」「熱」的溫度之別,歷史與變遷只是某些社會的特性。「無歷史」的社會,即「冷」社會,旨在消除時間對社會本質的影響,比如四季循環繼替、個體生命周期以及內部成員間的商品交換等時間性因素,雖然都在不斷重複發生,卻不會引起社會結構變化;而「有歷史」的社會,即「熱」社會,則置身於變遷過程當中不斷發展。
薩林斯(Sahlins)在此基礎上拓展,他以豐富的民族志細節揭示神話如何塑造了夏威夷土著的歷史事件,並總結得出「不同的文化具有不同的歷史性」。他用「歷史性」來指涉每種文化所獨有的「歷史生產方式」,並區分了兩種社會結構類型,「展演性」(performative)和「慣例性」(prescriptive)結構,前者以變遷作為自身再生產的方式,後者則以否定偶然事件的發生來重構自身。12 在他看來,「歷史性」只是不同文化體系關於「歷史」寫照,不同的文化體系以不同的方式賦予能動者以權力,使其成為歷史的製造者,推動其歷史行為,於是他在之後再次概括道「沒有無文化的歷史」。13可見,薩林斯還是傾向於以「歷史性」來探究在不同文化中「歷史如何發生」的問題,特別是新發生的事件如何被過去的結構所形塑。
大貫惠美子(Emiko Ohnuki-Tierney)進一步將「歷史性」提煉為一種人類學式的分析方法。她認為「歷史性」即歷史意識,是經歷和理解歷史的方式,它有四個特點:第一,具有高度的選擇性(selective),因此理解「歷史性」的重點在於歷史的表達(representation);第二,特定群體的「歷史性」包含了多元的歷史表達;第三,過去與現在通過隱喻(metaphorical)和轉喻(metonymic)的關係相互依賴;第四,被結構化的過去帶有歷史製造者的意向和目的。14雖然大貫惠美子關於「歷史性」特點的歸納並不完整,也有重合的部分,並且暗示了「歷史性」僅僅存在於現在對過去的文化建構之中,但是第一次將「歷史性」特化為一種人類學的分析方式,無疑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漢德爾曼(Handelman)用以色列國徽的案例,豐富了大貫惠美子關於「歷史性」的第三個特點,其不僅僅是過去與現在的相互依存,還包括將來。15
「歷史性」所探討的核心問題,是人類與過去的關係以何種方式存在,但究竟是「可驗證的過去」,還是對於過去的文化感覺,這個概念在不同學科出現了割裂,它到底意味著已經完成的過去,抑或當下對過去的文化建構。16特魯(Trouillot)試圖彌合這種割裂感,他認為「歷史性」包括事實和敘事兩個面向,即「過去發生了什麼」(what happened)和「認為過去發生了什麼」(which is said to have happened),兩者相互依存,人們同時處於社會歷史過程與對這一過程的敘事建構當中。17特魯對於「歷史性」的理解十分動態且靈活,但是似乎仍然基於「過去」與「現在」二元對立的框架之中。
「過去/現在」「現實/神話」或者「客體/主體」的二元對立觀念來自西方啟蒙時代以來所建立的歷史理性模式,並非所有社會都存在。非洲馬達加斯加島薩卡拉瓦(Sakalava)人的「歷史性」便基於一種特殊的靈魂附體(spirit possession),即「上身」(suffering),它無法提供有形的證據,不存在關於「過去」的表達,也不與「現在」發生聯繫,衡量這些「過去」是否真實不在於表達,而在於沉默。18希臘納克索斯山區的科羅諾斯(Koronos)村人則以「神話夢境」(myth-dream)的模式來製造歷史,並將「夢」到的過去,以地景(landscape)等形式轉化為現實。19人類學家以民族志案例揭示了更多社會群體感知、理解和再現過去的文化方式,這些社會的「歷史性」都無法用西方理性標準來衡量。
既然在西方「歷史主義」之外存在著多元的「歷史性」,那麼「歷史性」是否能成為跨學科的分析工具?20一些歷史學家通過比較不同的「歷史性」,反思西方「歷史主義」的局限性,重新審視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觀念、線性的因果關係等。21也有人試圖從認識論(epistemically)角度來彌合主、客體之間的隔閡,比如人類學家的話語(discourse)與土著的知識是形式(form)和實質(matter)的差異,並無本質上的不同。22不過這也只是對於事實的基礎性調和,並沒有對構成「歷史性」的要素進行考察,比如時間、空間和事件的觀念等。其實,不僅僅是不同社會有不同的「歷史性」,甚至任何社會中都雜糅著多種「歷史性」,不斷經歷著混雜(creolization)與再混雜(recreolization)的循環。23基於此,人類學家對於人們如何協調各種「歷史性」之間的張力更感興趣,而「歷史性」以何種方式表達,是首要的問題。
二、「歷史性」的表達形式
人們常常通過物品、遺蹟和儀式等來表達「過去」,這成為學者們探討「歷史性」的重要媒介。在人類學、考古學和藝術史的交叉領域,出現了很多聚焦於「歷史性」表達形式的研究成果。考古學家已經像人類學家一樣開始反思,非西方世界的土著群體有了解「過去」的渠道和方式,不應該被西方近代以來所建立的啟蒙理性以及科學原則所抹殺,考古學的學科目標,不在於建構所謂「真實」的過去,而是理解「過去」對於特定群體的意義,通過將遺址、遺存物、口頭傳說和儀式的結合,揭示人們如何理解、創造「過去」。24
在物質文化、考古遺蹟方面,學者們認為不能割裂性地研究遺址、遺產這些「過去」的遺存物,應該將其置於特定的歷史時間、社會關係以及文化再生產的過程當中。哈曼(Hamann)反思了考古學的學科定義,認為考古學是普羅大眾的社會實踐,傳統在實踐中不斷被發明和修正,基於此,他追蹤了16—18世紀墨西哥、宏都拉斯土著遺存物的社會生命史,指出「過去」的遺址、遺存物會反覆被後來的社會再利用並賦予新的意義。在中美洲土著的觀念中,「過去」的手工製品與「現在」的社會生活有密切聯繫,是前一個時代的紀念品,預示著有缺陷的社會秩序必然崩潰,讓位於更美好的時代。25梅爾(Mayor)研究了美洲印第安土著對於恐龍化石的認識和看法,基於非線性的時間觀念和對神聖自然的感恩,印第安人對於「化石」等遺存有著與古生物科學家們不同的理解。在印第安人的世界觀當中,土地以及埋藏在地底下的所有遺蹟都有著神聖的含義,象徵著祖先的骨血。他們反對把深埋於地下的古生物化石挖掘出來,因為這些古生物仍然「活著」,只是處於假死狀況,一旦將其撕扯出地面,會導致環境的災難。已經鬆動的化石則可以有多種用途,包括裝飾、醫療、交易、護佑等,這是將生命的能量歸還自然的再循環方式。26羅森塔爾(Rozental)分析了墨西哥國立人類學博物館將古代土著文化遺產——一尊巨型石雕從舊址移走的系列後果。對於小鎮居民而言,這尊巨型石雕是阿茲特克人雨神Tlaloc的象徵,被國家強行移動之後,導致了當地乾旱、災荒等生態環境的破壞。27唐納(Tanner)從視覺藝術的角度比較了古代希臘和傳統中國關於「過去」的表達,他認為古希臘對「過去」的視覺表達具有公共、開放的特點,無論是雅典集會廣場的畫廊,還是雅典娜勝利神廟,都在營造一種宏偉、華麗的觀感,拉開觀看者與神靈之間的距離,提供一個沉思的場景空間。而傳統中國的圖像藝術常常是私密的,比如在周代,祖先崇拜的宗祠只對宗族成員開放,而漢墓的壁畫,觀看者只能侷促於逼仄的空間中,甚至需要跪在墓前。從字面意義看,「畫」在古代中國便有「鏡子」的含義,暗示對「過去」批判式的內省。28
戲劇、歌舞也是「歷史性」的重要表達形式。霍恩(Hoem)研究了紐西蘭託克勞(Tokelau)群島上年輕人通過戲劇形式展演「歷史性」以改變社會關係的過程。託克勞群島缺乏土地、水源,「過去」的知識被居民們當成非常重要的財產,保留在歌謠、家譜當中,用以主張對土地、水源的合法控制,在他們傳統觀念中,只有老者和村落領袖才能掌握關於「過去」的知識,並傳承下去。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地年輕人開始創作戲劇,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展示託克勞群島的歷史,將島嶼之間敏感的競爭關係戲謔地表達出來。他們對於「過去」的表達基於傳統權威默許的邊緣,又挑戰了傳統權威,進而改變了他們在社區中的地位。29伍爾夫(Wulff)揭示了愛爾蘭人如何通過舞蹈文化來訴說歷史、表達國家認同。愛爾蘭主要有三種舞蹈形式:傳統民間舞蹈、現代主義舞蹈以及融合了前兩者的劇院舞蹈。不同的舞蹈形式涉及神話、傳說和歷史等主題,比如大饑荒、移民潮和北愛爾蘭的政治困境等,將不同群體聚攏到一起,以身體記憶的方式傳遞著特定的意義,是愛爾蘭人展示特性、記憶「過去」以及表達情緒的重要途徑。30
除了有形的表達,「歷史性」還會以「靈魂附體」、薩滿以及禱告等形式展現。非洲地區的「靈魂附體」現象引起了不少人類學家的關注。馬克裡斯(Makris)分析了非洲蘇丹首都喀土穆(Khartoum)地區名為tumbura的「靈魂附體」崇拜。信徒們為了擺脫奴隸後代的「汙名化」身份,以「靈魂形態」(spirit modalities)隱喻蘇丹的歷史經驗,在tumbura中建構新的認同。即便老一輩的信徒去世,年輕的信徒仍然通過tumbura傳遞古老的真理,他們的歷史尚未完成。31拉森(Larsen)以非洲東海岸桑給巴爾(Zanziba)人為例,指出「靈魂附體」是當地歷史敘述的主要類型。桑給巴爾人生活在多族群的環境中,他們的地方歸屬和身份認同在社會生活中非常模糊,但是靈魂的劃分卻異常清晰,且與特定的地方聯繫在一起。桑給巴爾人將靈魂劃分為四種類型,來自阿拉伯的穆斯林、來自奔巴(Pemba)的斯瓦希裡、來自馬達加斯加的基督和來自埃塞爾比亞的基督,並以「靈魂附體」的方式來製造「過去」,不同的歷史敘事在「靈魂附體」的實踐中交匯,成為族群認同和地方性(locality)體驗的知識來源。32蘭貝克(Lambek)認為非洲馬達加斯加薩卡拉瓦人的「歷史性」由「靈魂附體」、祖先訓示和王國古老的權力架構所形塑。對於薩卡拉瓦人來說,「過去」是鮮活的,仍然持續到當下,祖先常常通過「魂附者」(retainer)隨時懲罰那些忽視他們存在的人,以此限制人們行為,主導著個體經歷。「靈魂附體」為薩卡拉瓦人的身體和靈魂提供與祖先相遇的時空,是他們思考、關注、傳遞歷史的方式。33
類似於非洲的「靈魂附體」,蒙古、智利等地的部分人群會以薩滿儀式來銘記過去,而巫師們是主宰者。蒙古布裡亞特(Buryat)人的薩滿巫師以身體為媒介,讓過去的魂靈在「附體」儀式中講述他們久遠的生命故事,特別是在官方記錄中沒有提及的部分,信眾們與過去不同魂靈溝通,投入情感、更新認知,參與了社區歷史的製造。34智利馬普切(Mapuche)地區薩滿巫師的「歷史意識」建立在與神靈溝通的超自然力量上,他們可以消除官方主導的歷史話語,述說讓普通人信服的「真實歷史」。35
不同於以身體、魂靈為媒,東歐地區的穆斯林更傾向於以情感、情緒來營造參與過去的氛圍,比如禱告、哀悼。土耳其部分阿拉維派(Alevis)人的「歷史感」(historical sensibility)通過情感、情緒來傳達。他們試圖改造伊斯蘭教悼念穆罕默德孫子海珊的傳統儀式,讓信眾在任何時間地點都能哀悼、緬懷歷史人物,只要傾注了哀傷、悲痛的虔誠情感。36塞爾維亞波士尼亞(Bosnian)地區的穆斯林在禱告儀式中製作歷史。波士尼亞地區曾位於奧斯曼和奧匈兩大帝國交界的邊緣,當地穆斯林會在墓地定期舉行禱告儀式,祭奠20世紀90年代波赫戰爭中陣亡的烈士。在當地穆斯林傳統中,「見證人」(sahit)和「殉教者」(sehit)共同構成了復活重要歷史場景的要素,「見證人」在「殉教者」的埋葬地匯聚、禱告,證明波士尼亞的歷史在此時此刻延續。他們極力營造出參與「過去」的感覺,將晚近戰爭中的烈士與早期奧斯曼帝國的殉教者聯繫在一起,以此「見證」傳統的維繫。37
當歷史學家還在為詩歌或者舞蹈是否能視為「歷史」而爭論不休的時候,人類學家會認為包括遺址、遺蹟、戲劇、舞蹈、儀式在內的各種形式都是「歷史意識」的表達工具。總之,不同地區的人們通過多種物質形式和技術手段來理解、展示「過去」。人類學家為了探究這些群體參與「過去」的不同方式,引入了時間邏輯。
三、「歷史性」的時間邏輯
「時間」在人類學理論發展過程當中從未缺席過,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更是成為社會分析中必不可少的制度。38在人類學家看來,「時間」具有發散性(diffuse)的特點,它作為一個象徵性的過程(symbolic process),周而復始地在日常行為和權力關係中體現出來。39從本體論(ontology)的角度來看,人類社會生活基於「流動的時間」(fluid time)之上,而人們對於「時間」的感覺是多元的,對「歷史性」展開跨文化研究,應該建立在非時間序列(non-chronological)之上,避免以西方線性(linear)發展作為普遍的時間觀念。40研究「歷史性」,便是關注在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之下人們如何看待「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係,特別是「現在」以何種方式將「過去」和「未來」帶入。41
西方現代社會的「歷史性」規則(regime of historicity)基於特定的「時間秩序」(order of time)或者「時間結構」(temporal structure),按照線性序列來編排事件(event),以「即時主義」(presentism)為特點。也就是說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係當中,「現在」被關注最多,「過去」和「未來」常常被忽略。「過去」時常被追憶、發明,是為了補救「現在」的弊病;「未來」被寄予期望,是為了營造「現在」難以捉摸的永恆感(permanent)。42 按照古希臘人的劃分,有兩種時間類型「Kairos」和「Khronos」,前者意味著周而復始的時間,後者是線性序列發展的時間。現代社會的「歷史性」建立在線性序列時間之上,而某些社會的「歷史性」則是周而復始時間的產物,在那裡人們對於「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理解及劃分往往混沌不清。43
希臘小鎮福卡斯(Fokaeis)人作為小亞細亞地區難民的後代,最開始並不關注他們的歷史,他們無法完全理解過去曾經發生了什麼,並且緣何發生。近年來,歐盟推動小鎮互訪活動(town-twinning),通過重構公共記憶,旨在重新激發成員國公民的本土意識和忠誠度,形成新的歐洲身份認同。福卡斯人在與他們祖先早前逃離的土耳其小鎮進行交流之後,年輕人開啟了一種稱為「adelphoposisi」的展演儀式來重構「過去」與「未來」。有別於線性的、單向發展的時間,這種「歷史性」建立在開放式(open-ended)的時間之上,「感覺」(feeling)是最重要的敘事方式。44相較而言,賈娜(Geana)試圖從更具普世性的角度來探討羅馬尼亞人「歷史性」的時間邏輯,她以海德格爾的「存在時間」(being-in-time)作為切入點,指出羅馬尼亞人的祖先崇拜儀式是理解其「歷史性」的關鍵。羅馬尼亞人將樹木、盤子、罐子等象徵物運用到紀念祖先的儀式當中,重新整合「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形象,這使得人們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在先驗統一(transcendental unity)的時間中延續下去,不再被割裂為「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片段。45
其實,時間計算方式的不同,主要取決於人們如何因應特定的需求來安排事件、界定「現在」。46按照華格納(Wagner)的說法,存在著所謂的「有機時間」(organic time),通過夢境、神話、儀式甚至親屬關係等方式表現出來,事件在「有機時間」中有著明確的意義,不同事件被按照特定的情節或者制度整合到一起,使得「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步(simultaneity)展現。47
太平洋斐濟群島巴納巴(Banaba)島民的「歷史性」建立在「有機時間」之上。這些巴納巴島民被迫遷居到拉比(Rabi)島後,將「高興」「憤怒」的情感變化傾注於口頭俚語、藝術展演等形式之中,標誌「過去」的事件,強化他們的族群認同,表達「未來」仍然會是巴納巴島民的信念。對於巴納巴島民而言,「現在」意味著還沒有實現、卻有能力實現的「可能性」,人們以對「過去」情感式理解,來承諾「可能性」的實現,置身於「現在」,便是在參與「未來」。48
事實上,在很多社會中,「未來」是已知的、可以參與的,「未來」的實現並非理所當然,常常充滿爭議,「歷史性」是社會關係的產物,無數「有機時間」以夢境、儀式、家庭制度等方式反覆被製造出來,交錯匯集並且相互轉化。49在南太平洋島國萬那杜(Vanuatu)的馬拉庫拉(Malakula)島上,由於受到基督教影響,當地人葬禮、墳墓類型和墓碑銘文經歷了深刻的變化,他們的「歷史性」根植於不同時間觀念的調和。他們逐漸接受歐洲的曆法和基督教的鐘表時間(clock time)來組織公共事務、安排個人日常活動,甚至重新書寫祖先的墓碑信息,比如在墓碑上給祖先標記「生日」,使得祖先形象在當下永久存續下去。50
古普塔(Gupta)認為東、西方社會並非處於對立的兩極,而會共享很多類似的時間表達,比如印度、西藏的靈魂轉世,便與資本主義世界的商品循環過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那些流行的觀念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呈線性發展的狀態,而非資本主義社會以「循環」「再生」為特徵,這是「東方主義」(orientalism)式的時間話語。51不管東、西方社會的時間觀念是否有本質上的差異,可以肯定的是時間是構成「歷史性」的基本要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除此之外,還有事件、人物、經驗以及情節等,共同構成了「過去」再生產的文化模式。
西藏地區藏傳佛教存在一種發現「寶藏」(treasure)的傳統習俗,將循環的時間和英雄人物的事件結合在一起,構築了「轉世投胎」的世界觀。當地人認為,公元8世紀前後蓮花生大師(Padmasanbhava)將佛教密宗引入西藏,並留下的大量「寶藏」,這些「寶藏」陸續在10世紀以來被發現,象徵著蓮花生的「轉世」信息。因此,教徒們全身心投入來解讀教義、地景等神聖文本(sacred texts),揭示隱藏在「寶藏」背後的神聖啟示。來自千年前的「寶藏」不斷被發掘,這使得信眾們處於特殊的時間狀態當中,英雄人物神聖的「過去」與他們的「現在」共存。52與之類似,希臘納克索斯山區的科羅諾斯(Koronos)村民通過「神話夢境」來講述「聖像」(icon)、「寶藏」等聖物不斷被重新發現的故事。村民認為古埃及人是他們真正的祖先,曾經遭到迫害,埋下「聖像」「寶藏」後逃離,這些聖物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點發掘、被偷、埋藏又再次發現,是「夢境」故事的主要情節。在這樣不斷循環的「夢境」當中,村民們與「過去」的聖徒對話,想像終極「救世」的未來,以化解「現在」的生存困境。53
「歷史性」作為以文化為媒介的知識體系,常常被置於時間的框架當中。不過,按照霍奇斯(Hodges)的看法,「歷史性」不僅僅是時間的客觀表達,也是組織時間的社會實踐過程,因此「時間」是分析「歷史性」的重要理論工具。他認為大部分研究習慣於假設特定的「時間」概念,比如西方歷史主義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線性理解,這恰恰遮蔽了問題的實質。因此他主張以「時間點」(epoch)作為主要的理論框架,分析不同文化中的「時間點」如何被組織的社會實踐過程,即應該著重討論跨文化的「時間點」,因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文化特點是多變的,且不同群體對於「時間點」的調用隨著文化的變化而變化。54總之,「歷史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時間的觀念,這不但包括不同文化對於時間的理解,也包含著時間的現象學意義,從時間的觀念入手可以更好地揭示「歷史性」內部的矛盾與張力。時間與「歷史性」的關係在當下仍然是很多人類學家熱衷的研究主題。
四、「歷史性」的空間原則
「空間」是構成「歷史性」的另一個重要維度。巴什拉(Bachelard)提出可以通過「空間」揭示人們如何展演歷史,他聚焦於各種「過去」的「空間」,比如童年的居所、家園等,認為人們將「懷舊」的情感和思緒帶入對「空間」的想像之中,藉此將過去與現在聯繫到一起。55人類學家常常使用「地方」(place)、「地景」(landscape)或者「時空體」(chronotope)等概念來研究歷史製作與「空間」想像的關係。
帕裡德(Pred)認為「地方」是結構化的空間(structuring of space),是與歷史生產密不可分的社會實踐過程。56格拉斯(Glass)在研究城市觀念時指出,人們對於「過去」的感覺隱藏著在「地方」的幻象(reverie)當中,那些被拆除的老舊建築,作為過去經歷的細節,常常出現在居民對舊時光的想像之中,並與當下的生活場景交織在一起。57而「遺失地方」(place-loss)的狀態,還會成為重構「過去」的強大動力,比如美國亞利桑那州福裡斯特代爾(Forestdale)村莊的摩門教徒,早期被聯邦官員驅趕到別處,「遺失地方」的感覺成為他們精心製作19世紀末家園歷史的驅動力。58
相對於強調局內人視角的「地方」概念,「地景」的分析視角更多注重局外人和局內人觀念的結合。西方學界關於「地景」存在兩種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地景」是人類活動的物質背景,是中性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地景」是人們關於「空間」的特殊認知和象徵秩序。英格爾德(Ingold)在兩者的基礎上強調了「地景」的時間屬性,指出它是人類世代定居過程留下的歷史記錄。59達比(Darby)也認為「地景」是「過去」知識的貯藏室,具有輔助記憶的功能。60與此同時,「地景」也是某些群體遺忘「過去」的手段,比如哈裡森(Harrison)所研究的南太平洋巴布亞-紐幾內亞阿瓦提(Avatip)村人,他們以「地景」來記憶和遺忘過去。阿瓦提村人居住在河邊,不過地址從來不固定,他們隨著河流水量的季節漲退與航道周期性變化而不斷遷移。他們依靠河流謀生,也通過河流來界定自我身份,並且以河流處於特定周期的地勢造型,來記憶過去發生的事件,比如第一批歐洲人到來時,河灘是環狀的;日本士兵佔領村莊時,河灘呈蛇形。與此同時,他們也在改造「地景」過程中故意抹去關於「過去」的痕跡,旨在通過「留白」來壟斷對於歷史的詮釋權,這與他們對自然力量的認知有關。61「地景」為人們建構「過去」的形象提供了支持,是「歷史性」的載體。
不過,「地方」「地景」的概念尚未涉及「歷史性」時間邏輯的探討。納瓦羅(Navaro-Yashin)試圖打通主體/客體、人/物之間二元對立的壁壘,提出了「虛構空間」(make-believe space)的概念,認為這是由想像與物質構成的社會形式(social form),意味著物質環境塑造人們的想像,同時人們也在物質環境中產生情感、情緒,人們對「歷史」的感覺,便受到「虛構空間」的阻滯,呈現出循環的非線性特點。62
更多人類學家藉助「時空體」的概念來思考「歷史性」時間邏輯與空間原則之間的關係。巴赫金(Bakhtin)從文學的角度提出「時空體」(chronotope)的概念,指通過「敘事」或者「話語」製造不同的場景在同一個時空架構中不斷變換的感覺。63「歷史」被披上了虛擬的時空外衣,看起來似乎「前進」或者「倒退」,但實際上處於循環之中。64特定的事件在「時空體」中反覆出現、循環回歸。穆格勒(Mueggler)探討了中國雲南彝族直佐(Zhizuo)村的驅鬼儀式,認為這便是「時空體」式的敘事策略。當地人將人民公社到1990年代的時段稱為「野鬼時代」(age of wild ghosts),「過去」不幸死亡的人常常化身「鬼魂」擾亂現在的生活,他們需要通過驅鬼儀式反覆肅清身體、房屋和地景等空間的汙穢,重構「過去」,創造適合生活的「地方」。驅鬼儀式將苦難的個人記憶整合到社區的歷史意識當中,親人橫死等創傷性事件被講述成為野鬼定期回歸的故事,在「過去」和「將來」之間不斷反覆。65史密斯(Smith)和愛森斯坦(Eisenstein)研究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東部小城敘利亞(Syrian)鎮的老人聚會活動。20世紀六七十年代都市拆建更新工程後,敘利亞鎮居民四散遷居到其他地方,半個世紀後這些鄰裡重新聚會,通過講述主體經歷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比如共同談論舊地名、人名,讓大家重回60年代的生活場景,共同進入過去的「時空體」。66
既然「時空體」是一種話語體系或者敘事策略,具有符號建構(semiotic construct)的屬性,這暗示了多種「時空體」並存的可能。特別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歷史性」在多種「時空體」的互動中形成,關於「過去」的想像跨越了不同的「時空體」。維爾茨(Wirtz)以古巴民俗活動被納入國家文化部管理的案例,探討了地方的「巫術歷史」(sorcery of history)與政府部門的「學術歷史製作」(scholarly history-making)之間的互動。前者基於靈魂永久性存在、並反覆回歸的敘事策略,比如在古巴聖地牙哥市的伊斯阿瑪(Isuama)街區,非洲裔的居民傾向於用「過去」地名來命名「現在」的街道、居住場所,將「歷史」安放在(emplace)當下生活中,營造一種舊日重現的感覺,而且他們相信亡魂會以「附體」或者「靈媒」(spirit mediumship)的形式在當下復現。後者則是「提純」的實踐(a praxis of purification),通過切斷人們與「過去」情感、位置的紐帶,將歷史變成一種在「地方」無法感應的超然存在。不同「時空體」對話(dialogue)、溝通,以符號為媒介共同形塑了歷史的主體。67
大體而言,在地方歷史的製作過程當中,人們對「時間」的想像和對「空間」的想像密切聯繫在一起,不同的時空想像機制及其互動,造就了不同的「歷史性」,這與西方學術意義上的「歷史」截然不同。如果按照這樣的歷史製作規則來看,西方學術意義上的「歷史」也可視為一種「歷史性」,其本身也有著複雜的構成。
五、結 論
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人類學與歷史學已經在諸多方面開展通力合作,比如民族史(ethnohistory)領域的繁榮、歷史人類學分支的出現和世界「歷史志」(historiography)的比較研究,但並沒有在真正意義上形成可通約的分析概念,以解決各自所面臨的學科困境。民族史學家在20世紀90年代試圖破除研究對象「無歷史」的符咒,搜集、展現了大量土著群體的歷史敘述,但是他們更多是從外來者的眼光來書寫歷史,因而仍然無法擺脫西方歷史觀念的桎梏。68而歷史人類學的分支也還缺乏明確的定義,與其說讓歷史學和人類學達成了某種共識,不如說它為兩者帶來了緊張和衝突。69研究全球史的歷史學家試圖調查非西方社會的歷史實踐,通過「歷史志」的比較研究,來揭示全球範圍內的複線歷史進程,但也還是隅於西方歷史主義的書寫框架。70上述研究領域所存在的問題是,沒有將西方歷史主義與非西方社會對「歷史」的觀念置於同等地位來看待。倘若西方歷史主義對於「歷史」「真實」等的理解僅僅是諸多假設之一,非西方社會甚至是西方社會內部都存在著關於諸多關於「歷史」「真實」的認知體系和表達方式,在這個意義層面上「歷史性」的概念和研究提供了人類學和歷史學聯袂的可能性。
西方「歷史性」的概念自19世紀哲學領域對於主/客體的探討而來,遭遇了歷史學科的「歷史主義」危機,在20世紀人類學的理論框架中得以豐富和發展,成了一種極具穿透力的分析工具。不同地區的人們以物質的、儀式的、靈魂式、情感式的方式理解和表達「過去」;這些群體對於「過去」的理解和表達,建立在多元的時間邏輯之上,甚至在不同「時空體」之間自由切換。西方人類學對「歷史性」的理論探索,極大地豐富了歷史實踐的主題,搭建了更為廣闊的跨學科研究平臺。這無疑對當前我國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具有積極的啟示。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已經發展出比較有規模、成體系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尤其以「華南學派」為代表。科大衛(David Faure)、蕭鳳霞(Helen Siu)、劉志偉、陳春聲和鄭振滿等一批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進行合作研究,共同探討中國如何保持「既統一又差異」狀態的問題。他們通過對珠江三角洲、香港、潮汕和閩南地區的明清地方歷史進行批判,借用人類學的理論和方法,反思過去的精英史、事件史和國家的歷史權力話語,兼顧對平民史、日常生活史和當地人想法的關注,形成了「文化過程」的研究路徑。71「華南學派」試圖從文化的視野來看歷史,強調不同區域社會的「文化過程」對中國整體歷史的影響,但基本上並未涉及不同區域社會的人群如何看待「歷史」的問題。
以黃應貴、王明珂為代表的一批臺灣學者初步探討了不同人群對於「歷史」的理解。比如臺灣布農人對「歷史」的看法經由實踐而來,缺乏明確的時間、地點、人物等觀念,導致他們所記憶的「過去」表現為「意象」而非「事件」。72又如卑南族部落所記憶的「歷史」是具有政治權威和權力的「過去」,越是久遠的「過去」則越具有權威和權力,這主要由建立在社會等級關係之上的文化基礎所決定。73特別是王明珂還比照「歷史性」提出了「歷史心性」的概念,用來指稱人們由社會中得到的一種有關歷史與時間的「心理構圖」(schema),人們遵循這一固定模式來回憶和建構「過去」,羌族的弟兄故事便是一種「歷史心性」,它既非線性也非循環的歷史,而是不斷重複著「弟兄」社會結構關係的歷史。74除此之外,大陸學者景軍從社會記憶的理論角度,展現甘肅省大川村人運用記憶重構社會關係的實踐,當地人努力使廟宇和社區形成歷史感,這主要繼承自中國傳統士大夫修撰史書的「歷史意識」。75
國內相關研究已經開始涉及「歷史知識如何可能」「什麼是歷史」等本體論問題,但大部分都從記憶的路徑來探討文化如何界定歷史。雖然記憶是建構不同群體「歷史性」的重要機制之一,但並不是所有的「歷史性」都在記憶的範疇之內,因為「歷史性」包含了更深遠的時間跨度,遠遠超過了記憶能夠回溯的經歷,即便久遠的過去在人們的記憶中閃現,那也是以隱喻的方式。西方「歷史性」的研究提醒我們,過度擴展記憶的概念是有問題的,應該從「假設」「發現」而不是「回憶」「恢復」的角度來揭示不同文化中「現在」與「過去」的關係。另外,國內研究所呈現的「歷史」建構方式較為單一和穩定,缺乏對同一社會中多種「歷史意識」或者「歷史性」之間競爭與張力的關注。這涉及「歷史性」的範疇和邊界等尚待深入探究的理論問題。
「歷史性」的概念源於西方學界對於現代時間觀念的反思,如何更廣泛地運用於中國本土研究,從時間分類觀念出發是重要的研究途徑之一。中國以幹支紀年和二十四節氣為核心的陰曆時間,與伴隨資本主義全球化而來的現代抽象時間之間,產生過激烈的衝突和碰撞,由科學發展帶來的鐘表時間如何被中國社會接受、進而制度化、合法化,從而影響人們對於「過去」「事件」的感知。76中國境內各個少數民族都有著自己的時間系統,不同程度接受過漢人陰曆時間觀念,再加上現代公曆時間的影響,這些多元的時間體系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以什麼方式呈現、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如何形塑他們對於「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關係的認知。這些問題需要更豐富的田野案例才能得出答案。
總而言之,經過幾十年的學術積累,中國本土的歷史人類學已經有了長足發展,未來有必要借鑑西方「歷史性」這個工具性概念繼續拓展研究的深度和廣度,結合廣泛的田野經驗和豐富的地方案例,介入「歷史性」的討論,提煉適合中國社會結構特點的本土概念體系,推動西方「歷史性」理論的「中國化」,從而為中國本土的歷史人類學增添理論活力和新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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