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的爆發,淚水與汗水的背後,也是一次社會力量的集結。工匠搭建病院,醫者治病救人,歷史學家從瘟疫史中吸取教訓;醫學家爭分奪秒研製疫苗;經濟學家洞察經濟政策……
那麼人類學家,到底能為疫病做什麼呢?
5月27日,清華大學人類學系教授景軍,在大理大學2020年民族學空中講堂上,發出了這樣的提問。景軍認為,在大疫面前,人類學所能做的,正好暗和了近十年來的人類學本體論轉向,即回歸「物」(「thing」)本身,將自然重新納入人類學的研究範疇。
人類學到底能為人類做什麼?5月7日,《柳葉刀》發文《呼籲建立COVID-19健康研究組織》,召集學者針對新冠病毒,建立一個包容且透明的跨學科研究組織,組織名為「柳葉刀健康一體化委員會」。「健康一體化」(One Health)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概念,旨在追求動物、自然和人類三者之間互動的和諧,讓地球實現可持續發展。
景軍認為,人類學在這三個環節上都可以有所作為。
首先,雖然人類學沒法從醫學角度溯源,但景軍認為,病毒從野外進入人類社會的過程,就包含了文化問題。
此外,當疫病爆發,景軍表示,不同的社會群體和民族所受的影響也不同。2003年,非典爆發,紐約唐人街的華人首當其衝,華人是疾病源泉的謬論也隨之出現。
而在幾年前WHO公布的最危險傳染病名單上,伊波拉傳染病、馬爾堡出血熱、非典(SARS)、中東呼吸綜合症(MERS)、尼帕、拉沙熱、裂谷熱和剛果出血熱,超過一半都將疫病和地方聯繫到一起。
景軍認為,疫病參與社會文化的建構也體現在疫病的汙名化上,人民成為了疾病的承擔者。
在疫病的治療層面,景軍認為,可以從地方生物學的角度來分析問題。地方生物學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指地方性物種所具備的特徵,屬於純生物學。另一方面,指的是社會生物學意義上的地域差異,比如飲食文化。生物性的血緣關係和社會性的親屬力量,分別代表了這兩方面。
當伊波拉病毒爆發時,研究者通過分子流行病學分析發現,因為在伊波拉爆發的國家,普通人上學、就業、就醫等社會活動幾乎都離不開親屬關係,所以病毒的地理分布和移動,實際上就是人們血緣和親緣關係的折射。
而在中國,根據中醫學界的判斷,無論是非典,還是此次新冠病毒的治療,中醫似乎都有所成效,這背後反映的也是地方生物學的特徵。
那麼在目前,中國社會科學學者針對新冠肺炎疫情的研究到底有哪些呢?
3月15日,雲南大學民族學公布了《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社會科學調查研究應急項目》被選中的30個項目。景軍將現有的研究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疾病的傳播,第二類有關疾病的衝擊,第三類圍繞針對疾病的應急行為。
景軍也表達了對這些研究的期待,「上次非典,全部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有)7篇,這次我們不會是這個樣子」。
人類學研究給我們的啟示
除了目前進行中的研究,過往的人類學研究也可以給我們啟發。景軍把以往有關疫病的研究分為四類,遭遇研究、常規研究、回溯研究和行動研究。
進行「遭遇研究」的代表是人類學家許烺光。上世紀四十年代,許烺光在雲南喜洲做研究時,遇到了霍亂。而地處雲南和緬甸交界的保山,因為受到日軍轟炸,導致很多在緬華人開始往國內跑,保山人則往昆明方向跑,最終形成了大霍亂。僅在喜洲,一個8000人的鎮子,4個月死了200多人。
許烺光在調查中發現,在實際生活中,並沒有迷信與科學的分野。之所以得到這個結論,是因為他發現面對疫情時,中國人把中藥、西藥、宗教、魔法一起使用,沒有絲毫的矛盾心理。
提到「常規研究」,景軍以一個澳大利亞學者的研究為例。他在埃及做研究時發現,因為女性身上永遠裹著長袍,無論是擦身體還是如廁,甚至獨處時她們都不能脫下,因此她們很難發現自己的便血,所以女性很難發現陰道血吸蟲。
「回溯研究」又稱「歷史研究」,指的是用考古學、文獻學的方式,用人類學的觀點來看待問題。在研究絲綢之路時,一個人類學、考古學和遺傳學的聯合研究,來分析絲綢之路上的墳墓和木乃伊。在西北部的一個驛站廁所裡,學者們發現了7種在南方典型的寄生蟲。景軍認為這樣的研究頗有意義,「所以(這)證明絲綢之路雖然是一個貿易之路、文化之路、思想之路,它同時也是一個病毒之路」。
最後一類「行動研究」,指的是通過做事來達到研究目的。哈佛大學的一個醫學人類學家,同時也是內科醫生,他在海地建了一所醫院。通過治病,他和很多海地人建立聯繫,做了大量有關愛滋病苦難的個人口述史。
縱觀這些不同國家和地域的傳染疾病,也有共同點存在。醫學人類學的「健康社會梯度理論」指出了一個很淺顯的道理,即富人的健康狀態比窮人好得多。
解放神學的「冷漠制度說」認為,不應該責怪窮人不夠努力,因為整個社會制度,無論是教育、媒體還有醫療,都對窮人漠不關心。在《死亡之際沒有哭泣》中,人類學家Nancy記錄了巴西的一個貧民窟,因為新生兒的死亡率過高,當出現孩子死亡時,母親已經不會再掉眼淚。同樣是巴西,在寨卡病毒爆發後,有學者發現,由於巴西嚴禁墮胎,也不鼓勵節育,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在生養很多孩子的同時,還要到蚊蟲聚集的水源地取水。
但同樣是這群婦女,其中的一批把自己的羊水捐給了醫院,從而提升了檢測寨卡病毒的能力。景軍表示,「這個研究特別有意思,他使用了悲憫人類學分析的框架,然後避免了制度化批判的局限性。它尤其捕捉到了一個弱勢群體,在極度困難和萬分悲傷的情境之中,仍然不肯放棄凝聚利他主義精神的悲憫情懷。 」
天人合一:人類學本體論轉向
2002年,在南京大學的百年校慶上,費孝通發表了題為《文化論中人與自然關係的再認識》的演講。那時「9·11」事件發生不久,身處北京的費孝通深受沙塵暴的侵擾,這些促使他重新反思文化和自然的關係。他指出,東西方文化區別的「要害處」,落在人與自然的價值觀上,「我私人認為西方文化強調的,人利用自然而產生促進技術發展的自然科學,在這一點上是有別於傳統的東方文化的,同時也正反襯出東方文化著重『天人合一』的傳統。」
北京大學人類學教授王銘銘的《聯想、比較與思考:費孝通「天人合一論」與人類學「本體論轉向」》一文指出,費孝通對於西方近代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批判,和以「本體論人類學家」為標籤的學者不謀而合。這群「本體論人類學家」,重新審視自然和文化的關係。
景軍認為,在大疫面前,人類學對於人與自然關係的重新思考,正好暗合了近十年來人類學的本體論轉向(ontological turn)。
這次變革,從廣義層面上看,強調對概念的重新定義,反對把文化抽象化。從狹義來看,表現為對物種和自然的關注。景軍表示,「所謂的轉型,不僅僅是技術的轉型,概念的轉型,是大世界觀的轉型,他要求把生物世界拉回到人類學的研究之中,過去我們曾經做過,但是我們越來越疏遠。」
景軍列舉了近二三十年來,人類學界在本體論轉向上的努力。《當物種相聚之時》(When Species Meet)是著名的美國人類學家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研究動物行為的作品。她認為,在描寫文化的時候,應該把其他物種也寫進去,包括物種自身的情感、智慧和意識。
愛德華·科恩(Eduardo Kohn)的《森林如何思維》則更加「極端」。在這本有關森林和森林人的研究裡,他認為非人類的物種也有思維和合作方式。科學只承認一種現實,但是森林人對森林的理解是另一種現實,森林自己的世界又是另一種現實。
菲利普·德斯科拉在《身在自然社會中》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即「現實是多重的,只不過科學沒發現其他的現實」。
愛德華·卡斯楚在《食人形而上》(Cannibal Metaphysics)一書裡表示,西方人類學的理論方法是對第三世界國家受壓迫人民的禁錮。他認為自然主義是多元的,自然並不只有一個。他還提出了「自我決定本體論」,主張一個有關民族自覺的本體論,應該包含一個民族自我發展的根本知識體系。
中國學者朱炳祥也主張「主體民族志」,即人類學家在進行民族志寫作時,不要有過多的客觀主義包裝,而要把當地人的想法和行動呈現出來。朱曉陽所進行的地勢人類學研究,也是通過把地學和人類學相結合,將自然納入人類學的分析。
景軍認為,本體論轉向討論最大的核心,是生態生物學的問題,「我覺得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四川人愛吃辣的,雲南人愛吃這個,然後東北人愛吃那個,這是文化多樣性。但是吃的東西代表的是生物多樣性。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在這個問題上是併合的。」
在講座的最後,景軍表達了對非洲人類學家的讚許,目前他們研究的四大領域生態、都市化、女性和身體,都是想要解決真問題,「非洲人類學發展的很有意思,而且旗幟鮮明。所以中國學者,在向西方人類學學習的同時,還應該把自己的眼睛投向亞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