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童話初版全集》(全註解本),[德]雅各布·格林、威廉·格林著,[美]傑克·奇普斯注,[美]安德莉婭·德索繪,姚了了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0月。
去年十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格林童話初版全集》,在幾年前「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下架風波後,中國讀者終於有機會能夠見到初版真正的面貌,看一看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故事從前的模樣。我們也將有機會看到,格林兄弟通過編寫這部他們眼裡代表著民間傳統的童話集最渴望傳遞給讀者的是什麼。
從一個「非民間」的共識說起
《格林童話》(原名《兒童與家庭故事集》)並非純粹的「民間」童話,應該說,這是國際兒童文學研究界的一個共識。
據統計,格林童話中有40%的篇目來自各種文獻而非直接的口頭採集。而在口述採集的部分裡,講述者絕大多數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女性。這些人和格林在同一個生活圈子中,不少還有法國血統,她們的先輩在上流社會的沙龍中講述這些故事。到了第二版中,講述者的圈子雖有擴大,但為全書提供了一半故事、被格林兄弟認為是「理想的民間童話講述者」「農民妻子」的多蘿西婭·菲曼,實際上是擁有法國血統也受過教育的鄉村裁縫之妻,她講的許多故事也是出自書中。除了故事來源不夠「民間」,格林兄弟還為收集到的故事原材料作了文學加工,七個版本的反覆修訂,到1857年推出最終版塵埃落定,這些故事早已不是原始素材的模樣了。
那麼,格林兄弟是否如部分批評者所言,「欺騙讀者」,將他們的故事包裝成來自農夫並宣稱它們代表民間傳統呢?既然他們要挖掘「自然之歌」,為什麼對講述者身份不加選擇又反覆加入文學性改寫呢?
實際上,除了那時的研究與改寫工作並不受如今已較為成熟的相關專業規範的約束外,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格林兄弟搜集這些故事的緣起並非是要將它們作為孩子們的床頭故事,而是出於兩位語言學研究者對專業研究和民族文化的深刻感情。
1802年至1806年,格林兄弟就讀於馬爾堡大學,當時的德國尚未統一,實質上是一個四分五裂的鬆散聯邦。受到法學教授弗裡德裡希·薩維尼的啟迪,格林兄弟逐漸認同「人民」文化與民族歷史發展之間存在根本關聯的觀點,同時,他們認為語言是團結德國人民的最佳紐帶。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們閱讀了大量古代英雄傳奇,寫作中世紀文學,並發誓終生一起工作,「通過古日耳曼語及斯堪得納維亞文學復興德國人民的真實天性」。在這之後,浪漫派詩人克萊門斯·布倫坦諾和浪漫派小說家阿齊姆·阿爾尼姆又給了兩兄弟深刻的影響,初版《格林童話》正是在為前者的童話項目收集民間故事的工作中逐漸醞釀而成的,用著名童話研究學者傑克·齊普斯的話說,「在他們的工作背後,是一種對浪漫的渴求,是在故事絕跡前挖掘並保存大眾對德國文化做出的貢獻」。
「有些人認為筆錄口述故事容易導致對故事的歪曲變形或草率保存,因而認為記錄長篇口述故事是不可能的。真應該讓他們親眼見識巍曼夫人每次重複講述故事時的一致性和準確度……她時刻用這種急切而又嚴謹的態度要求自己,這是那些堅定地遵從著一致的生活方式的人對傳統的強烈眷戀,而不是我們這些喜歡改變的人所能理解的。這也正是為什麼口述故事常常具有某種強烈的親暱感,並能對人的內心發生作用。」
這段格林們寫在初版(第二卷)的前言摘錄實際上正透露並解釋了他們「不嚴謹」的秘密。也就是說,出於對講述者態度的感動,更是出於對存在某些永恆價值和對「歷久而彌堅」「大浪淘沙」等口述腳本篩濾機制的信任,他們恰恰認為收集童話的各種異文版本,反覆對比融合,直至琢磨成一顆顆他們眼裡最光彩奪目的寶石,是保存那些最重要的價值與道德觀所必須有的工序。他們所找的那些人——直接信息來源在他們眼裡只是中介物,因為他們堅信民間故事中最值得保留的最耀眼的部分在一次次的口傳中將會得到很大程度的保留;而他們修改故事亦是如此——因為他們熱忱地相信故事最珍貴之處在於承載了德國民眾代代流傳的精神財富和道德結晶,這些結晶需要也最適宜由他們這樣的語言學者來識別和萃取。
然而,1812年第一卷出版後,批評家們反應平平,人們認為有些故事太多殘忍,人物形象也不夠吸引兒童。1819年第二版的改動充分說明格林兄弟還是受到了這些批評的影響,它們更考慮兒童讀者的感受和大眾的閱讀喜好,在故事的選擇和講法上做出了明顯的調整。以此來說,如果讀者想知道格林兄弟最初希望大眾從故事中獲得的「價值」和「道德」究竟是哪些,故事的初版理應引起我們的注意。
從刪除與保留中追溯「格林童話之心」
「格林童話之心」是什麼?答案蘊藏在七個版本的修訂整理中。從初版到終版,格林兄弟刪除的內容主要分為以下幾種:一是太多恐怖暴力的故事,比如《孩子們如何在屠宰場玩耍》;二是非源自德國的口述傳統故事,比如《笨蛋漢斯》《藍鬍子》;三是替換為了格林們更喜愛的版本,或者將多個版本進行了合寫。改動的則主要有可能引起性聯想的部分,比如《萵苣》中暗示女孩懷孕(衣服變得不合身了)的文字;將作惡的親生母親替換為「繼母」,童話研究家瑪麗·塔塔爾認為這是格林兄弟將目標讀者逐漸明確為兒童後,依據當時的實際情況自然而然做出的選擇——畢竟,給孩子們講睡前故事的母親要如何念出童話裡親生母親殺死女兒的文字呢?增加了基督教說教內容(比如在《無手少女》的終版裡,所有給予女主幫助的人都被明確地給予了天使與神的身份,上帝的拯救之恩被一再強調);以語言學家的敏銳和專業,提取並強化了民間文學敘事的結構序列。總之,修訂的方向主要是迎合了當時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和教育觀。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用齊普斯的話說,「儘管格林兄弟是政治上的『自由派』,但他們仍儘量避免出版那些過分激烈向父權體系和君主表達反對與不滿的故事」。
以《千種皮》為例,初版中因為父親要強行娶自己為妻而出逃的公主到了新王宮裡被安排住在樓梯下的畜棚裡,終版裡則刪去了「畜棚」字樣,改成了「不見日光的小房間」;初版裡國王睡覺前總要叫千皮人為他脫靴子,每次她剛脫完一隻,國王就把另一隻靴子扔到她腦袋上,終版裡刪去了這一情節;最後描寫千皮人被國王識破真實身份時,終版比初版增添了更多對公主美貌和華麗衣著的描述性文字。這樣的改動,大大弱化了故事裡的階級衝突,強調了浪漫愛的元素。再如,初版的《強盜新郎》裡,女主角為公主身份,到了終版則改成了磨坊老闆的女兒,於是最後當人們發現新郎是兇惡屠殺女性的強盜時,初版的由士兵抓獲強盜團夥並由國王處以死刑改成了終版的客人們抓住強盜後把他們送到法院接受懲罰——這同樣是新興資產階級生活內容和道德觀的體現。
另外,初版《強盜新郎》中外出歸來的強盜們拖進一位老婦人——正好是公主的外婆,他們殺了這位老婦人並砍下她的手指,手指正好滾落在公主腿上,最後成為指認強盜的證據;而在終版裡,被拖進來殺死的是一位與女主角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這一筆改動淡化了故事中的仇恨元素,倒是更便於在此基礎上對年輕姑娘的行為作出道德訓誡(比如不要輕信男人)。初版中,結合救了公主的看房子老婦人(文本暗示她也是被擄來的)、公主外婆和公主三位構成的女性三角,實質上更深刻地影射了女性所承受的性別暴力之悠久、普遍與嚴重,改動後文本所涉及的這種廣泛而深刻的苦難則轉變為了一個「只要年輕女性學習自我規約就能免於傷害」的暗示,原有的更牢固的女性同盟事實上是被分化、削弱了。
從上面對初版內容的簡述來看,初版故事更多地保存了原始素材中弱勢者的反抗內容。弱勢者之間彼此合作共同戰勝邪惡獲得正義的故事尤其受到兄弟倆的偏愛,在首版中可以說佔據了核心的位置。雖然這種精神在後續的版本中延續了下來,但仍然有許多相關的好故事在修訂中被迴避或排擠掉了。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格林童話的修訂體現的是19世紀德國社會現代童年觀的確立——兒童被視為有別於成人的獨立生命狀態,兒童需要接受適當的教育的理念已被普遍接受。格林兄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做出了篩選並修改文本的選擇,他們希望這部童話集成為適宜於兒童的「教育之書」。擬人和對話等修辭的增加,「重複」等敘事結構的強化,暴力與性內容的刪減,也確實為他們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兒童受眾。或許格林們正是在編寫、出版、閱讀評論和修訂的過程中逐漸發現,從普遍受眾到真正將兒童確立為目標受眾,最為契合他們收集編寫故事集的原始動機——將散落遺留在鄉間的「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純粹天真、滋潤人生」的古老故事採集到一處,讓其中「總能誠心相待,相互支持」的精神和萬物有靈的博愛信念在德國的土地上綿延不絕。他們逐漸深刻地感受到這些特質與天真兒童的心靈最為自然接近,他們說自己「更喜歡星星與被拋棄在森林裡的可憐孩子之間的對話」,而前述理想的未來也須由孩子實現。
於是,當我們回過頭來重新閱讀他們在1812年初版第一卷序言中所寫下的「宣言」:他們要為這個民族的心靈塑造一個「抖落虛假,笨拙者僅憑一顆純潔的心即使被欺騙或輕視也最終能獲得幸福」的空間,一個珍視弱勢者的反抗和報償的以「善良」為基石的童話空間,並且讓這些「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大自然的成果」回到孩子們的手中,「就像雲彩滋潤了大地後回歸本源」——我們發現,一切並未離開這一最初的心願,在刪改、保留和添加之間,格林兄弟始終抱持著的屬於他們的「童話之心」終於浮現在我們的面前。
來源:澎湃新聞